——有什么事?

  陆小凤只知道一件事。

  鹰眼老七来找的人,不是他,是西门吹雪。

  因为鹰眼老七叩门时的话,是:“十二连环坞鹰眼老七求见西门公子。”

  所以陆小凤证明西门吹雪没有出卖他。

  他感到一阵惭愧。

  他在心中反复的告诫自己:对朋友一定要信任,一定要有信心。

  所以他又深深呼吸那微风夹着的芬芳花香。

  但是他却没有安详的坐下或躺下,他反而飞快地展开轻功,向鹰眼老七消失的方向追去。

  因为他心中还有一个大疑问。

  ——鹰眼老七来找西门吹雪做什么?

  鹰眼老七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十二连环坞的势力远及塞外,连黑白两道中都有他的门人子弟。

  鹰眼老七不管走到哪里,都应该很罩得住,很受当地黑白两道热烈的招呼。

  所以鹰眼老七落脚的地方,应该是大镇或村庄才对。

  陆小凤这次却想错了。大错而特错。

  因为陆小凤跟踪马蹄印一路走去,忽然发现,鹰眼老七他们去的方向,竟然不是大村镇。

  他们落脚的地方,只是一个很随便的所在,就像走累了,就随便找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一样。

  那只不过是曲曲折折的山道上,一片较为空旷的地方而已。

  但是他们都下了马,聚在一堆,远远望去,仿佛是在谈论一件机密的事情似的。

  陆小凤发现自己错了。他们根本不是谈论事情,而是围着一堆堆的干粮卤菜,大吃大喝。

  太阳已过了中天,陆小凤才发觉,自己的肚子也咕噜噜响了起来。但是他却不能坐下来吃。

  并不是怕被他们发现,也不是没有时间吃,而是他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带在身上。

  他身上只有可以买吃的东西的银子。

  银子在山上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所以他只有躲近处,看着他们大吃。

  他不但可以看到他们的吃相,还可以听到他们谈话的声音。

  “咱哥儿俩今天晚上去翻翻本,然后再去找春红和桃娘乐上一乐如何?”

  “翻你个大头鬼!”

  “你怎么啦!”

  “你知道我生平最怕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摸门钉。有一次我去办事,也是找不到人,结果我去推了几把牌九,哈,你知道结果吗?连续二十七把,我拿的都是炮十。”

  “所以你今天没看到西门吹雪,你就不赌?”

  “绝不赌。”

  “我劝你还是痛痛快快赌一场的好。”

  “为什么?”

  “因为你见到西门吹雪,恐怕就不一定有机会赌了。”

  “你是说我们杀不了他?”

  “我只怕是没有可能。”

  “不可能。”

  “你那么自信?”

  “当然,我们二十个人在他全无提防之下,忽然发了二十种不同的暗器,我看神仙恐怕也难躲得过,何况只不过是凡人而已。”

  陆小凤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宫九一定是因为西门吹雪阻挡住他,以致于陆小凤逃出了他的势力范围,所以对西门吹雪怀恨在心,派鹰眼老七来暗算西门吹雪。

  这是最有可能的推理。而且这也证明了一件事。

  宫九果然找不到陆小凤的踪影,这表示,陆小凤因为回头去找西门吹雪,而脱离了宫九的追踪。

  这也证明了另外一件事。

  西门吹雪一路上,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陆小凤安心了。他知道,他只要再做一件事,他就可以安安稳稳的坐在西门吹雪的门外,等待西门吹雪把沙曼他们接来。

  鹰眼老七虽然不嗜赌,有时候也会下几把赌注过过瘾的。

  但今晚,他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他的手下在赌,连一点参加的兴致也没有。

  他酒量虽然不算很好,有时候喝上十来二十碗满满的烧刀子,却也不会醉。

  但今晚他只喝了两碗,就感觉到头晕了。

  有心事的人,通常都比较容易喝醉。

  有心事的人,通常都没有赌的兴趣。

  鹰眼老七本来是个很看得开的人,不管什么事,他都很少放在心上。

  但今晚他却有心事,不但是今晚有,而且最近都有。

  自从他走错了那么一步以后,他就有了心事,这份心事一直压得他闷闷不乐。

  他已经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了,为什么还要受宫九指使?

  他担心有一天,他的命运会像叶星士那样。

  因为这世上,知道宫九秘密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实在不应该去知道宫九的秘密的。

  以他一大把年纪,以他的家财,根本就什么都不必愁,为什么竟在那一刻,受不了大量金钱的诱惑,受宫九的支配?

  要这么一大堆钱,又有什么用?难道真要死后带进棺材里?

  陆小凤是个古道热肠,重义气讲仁爱的人,在劫案发生后,鹰眼老七第一个想找来帮忙的人,就是陆小凤。

  但现在,鹰眼老七却要听命于宫九,要追查陆小凤下落,宫九说格杀时,他就要狠下心来杀害这样的一位侠士。

  西门吹雪虽然不是大仁大勇的人,但他从不残杀无辜,这一点,在江湖上就足以令人敬佩。

  但现在,鹰眼老七却奉命要杀害西门吹雪。

  所以他又举起碗中酒,猛然又干了一碗。

  所以他连赌局是什么时候散的,一点也不知道。

  当他醒来,发现自己伏在桌上,偌大的客栈空空荡荡,有一种昏沉的感觉。

  然后,他才发觉,他身上的刀不见了。

  然后,他又发觉,他面前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面写着:

  西门吹雪 长安。

 

  第二十回 老实和尚不老实

  刀。刀在阳光下闪耀着炫目的光芒。

  刀在陆小凤手上。

  陆小凤把玩着手中的刀,忽然对太阳射在刀上发出光芒的角度发生兴趣。

  他把刀平放,垂直,倾斜,摆了五十六个不同的角度,只看到十四个角度时会反射光芒。

  他忽然笑了,对这样的研究笑了起来。

  假如有一天,他要用刀来对付敌人,他就可以先用这种阳光反射的方法

  来刺激对方的眼睛,对方如果受到干扰,他就必胜无疑了。所以他很感谢鹰眼老七。

  要不是鹰眼老七身上刚好带着刀,要不是鹰眼老七刚好醉醺醺地躺在桌上,要不是他刚好要去留个字条给鹰眼老七,他就不会拿鹰眼老七的刀,也就不会发现这个道理了。

  抚摸着刀身,陆小凤忽然得意的笑了起来。

  ——要不是我去留字条,要不是我顺手拿了他的刀,要不是我在阳光下玩这把刀,我会发现这个道理吗?

  ——所以我应该感谢自己才好,为什么感谢鹰眼老七?

  陆小凤的笑容更得意了。

  ——鹰眼老七现在一定带着他的手下,在赶赴长安途中吧?

  鹰眼老七没有理由不去长安的,任何一个人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去长安的。

  假如他相信字条上的话,他一定会去。

  假如他不相信,他也一定会去。

  因为留字条的人随时都可以取走他的性命,他焉能留下?

  而且,陆小凤也没有骗他,因为陆小凤只写上“西门吹雪 长安”,中间空了一个字。

  空的地方也可能是两个字——不在。

  ——西门吹雪“不在”长安。

  空的地方也可能是三个字。

  西门吹雪“也许在”长安。

  这就是留空的好处。

  陆小凤忽然想到古人的绘画,为什么会留空那么多,原来空的地方,具有更多层的解释,大家可以各凭己意去欣赏、去批评,去猜测画中的意境。

  而陆小凤字条留空的意境却只有一种:

  ——西门吹雪根本不在长安。

  ——西门吹雪应该到了沙曼他们隐藏的地方了吧?

  陆小凤算算日期,应该是西门吹雪见到沙曼的时候了。

  西门吹雪并没有见到沙曼。

  西门吹雪首先见到的,是一道悬崖,是悬崖下拍岸的怒浪,是打在悬崖上溅起的浪花。

  然后他才看到陆小凤说的木屋。他很喜欢这里。

  看到那悬崖和浪花,他就想起苏东坡的词。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这里实在是适合隐居的地方。

  西门吹雪好后悔答应陆小凤要把沙曼他们带去。

  ——为什么不答应陆小凤,来这里保护他们?

  这样他就可以住在这里,可以在这里享受海风,享受浪花飞溅的景象了。

  他虽然后悔,却还是举步走向木屋,一点迟疑的意思也没有。

  西门吹雪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他的君子风度。

  就算在这儿只有一户木屋的悬崖上,他还是记得君子的表现。

  所以木屋的门尽管是半掩的,他还是在门上敲了几下。

  他一向都等屋里的人来应门,或者请他入内,他才进去。但这次他却例外。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的。

  比如敲了几十下的门,都没有人应门。

  比如忽然闻到血腥的气味。

  西门吹雪不但敲了五六十下的门都没有回音,而且也闻到了血腥的气味。

  所以他只有破例。

  所以他就把门全部推开,像猫一样机警的走人屋内。

  大厅里除了木桌、木椅、茶杯、茶壶外,什么也没有。

  西门吹雪并没有一下子冲进房间里。他是高叫了两声“有人吗?”之后才冲进去的。

  第一个房间里除了木床、棉被、枕头外,没有人。

  第二个房间的景物和第一间的一模一样。

  第三个房间却有一个人。

  死人。死去的女人。

  西门吹雪冲进去,把这女人翻个身,他赫然发现两件事。

  ——这个女人是小玉,因为陆小凤形容的沙曼,不是这个样子。

  ——这个女人并没有死,因为她喉中还发出非常微弱的呻吟声。

  西门吹雪把小玉救回他的马车上时,他又发现了一件事。

  ——小玉的右手紧紧的握着。

  他把小玉的右手拉开,一张纸团掉了下来。

  纸条上只写着七个字。

  用血写的七个字——老实和尚不老实。

  陆小凤不知道悬崖上的小木屋已经发生了变故。

  陆小凤不知道沙曼和老实和尚已经不知去向。

  陆小凤不知道小玉已经被刺重伤。

  陆小凤不知道西门吹雪为了救小玉,并没有赶路,不但不赶路,反而找了个小镇住了下来,请了个大夫医小玉的伤。所以他到了西门吹雪无论怎样也该回来的时候,却还看不到马车的踪影,他的内心就浮现起一片浓浓厚厚的阴影。

  ——西门吹雪会不会发生意外?

  ——沙曼会不会发生意外?

  ——他们全都发生意外?

  太阳由天空中央爬近西边,又由西边沉下隐没,陆小凤还在这疑问的阴影笼罩下。

  一弯新月已爬至中央,他依旧坐在门前,焦急的伸长脖子盼望。

  他感到烦躁担忧焦虑渴望。他这份儿心情只有一个人了解。

  西门吹雪了解陆小凤的心情。因为他知道陆小凤的期待。

  但是他实在没有办法赶回去,不是他不赶,而是他不能赶。

  小玉失血很多,需要静养,绝不能让她在马车上受巅簸之苦。

  所以尽管西门吹雪了解陆小凤的焦急,他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自己又何尝不急?

  小玉紧握在手中的七个字“老实和尚不老实”,很明显的表示出,沙曼的失踪、小玉的受伤,一定和老实和尚大有关联。但真相如何?老实和尚在哪里?

  西门吹雪只想早日见到陆小凤,把心中的疑问统统交给陆小凤,让他自己去思考去解决。

  然而小玉的脸色是那么苍白,连静静的躺在床上她都会痛得发出呻吟声,他又怎么能忍心上路?

  而且他又不敢把小玉一个人丢下,让大夫来照顾她。

  所以他只有一条路好走——等待的路。

  陆小凤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三天前他就几乎忍不住要离开去寻找了。

  因为三天前他就认为最迟西门吹雪应该在三天前就回来。

  能够等待六天,陆小凤的脾气实在是不错了。这一点他不得不佩服自己。

  所以当他举起脚步要离去时,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再佩服自己一天。因为佩服自己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这是陆小凤佩服自己有耐性的最后一天了。

  这是第九天,不是第七天。因为陆小凤又多等了两天。

  两天来他举了一百二十四次步。但一百二十四次都没有走成功。

  因为每一次举步,他脑中就浮起一个想法。

  ——假如刚走,西门吹雪就带着沙曼回来怎么办?

  ——假如沙曼一到,竟然见不到他怎么办?

  所以他又留下,苦等,苦苦的等待。

  黄昏。黄昏一向都是很令人愉快的。

  因为黄昏就是亲人即将团聚的时候。

  耕田的人扛着锄,迎着火红的落日,走在阡陌田野的小径上,回家和家人共聚。

  各行各业的人,看到夕阳的余晖,就知道休息的时候到了,一天的疲劳可以得到憩息了。

  约会的情人,也开始妆扮,准备那黄昏后的会面了。

  只有一种人在黄昏时不愉快——等待的人。

  陆小凤是等待的人。但是他的脸在晚霞映照下却浮起笑容,因为他已不必再等待了。 

  因为他已听到马车奔驰的声音。

  因为他已看到西门吹雪的马车。所以这个黄昏,是令陆小凤愉快的黄昏。

  陆小凤的快乐,也跟天边绚烂的彩霞一样,稍稍停留,又已消失。

  因为他看到的,是一脸风霜的西门吹雪,是一脸苍白的小玉。

  陆小凤虽然焦急,但是他却没有催促小玉,只是耐心的、细心的听着小玉用疲弱的口音,述说老实和尚不老实的故事。

  ——有一天,老实和尚忽然说他有事要离开几天,就留下我和沙曼在那小屋里,他就走了。

  ——然后过了七八天,老实和尚就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我不在,因为我一个人去捡贝壳去了。

  ——我捧着贝壳兴高采烈地回去,还大声高叫着沙曼的名字。

  ——沙曼没有回答我。

  ——我看到老实和尚抱着沙曼。

  ——沙曼连挣扎也没有,她大概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被老实和尚点了穴道。

  ——我大声喝问老实和尚要干什么。

  ——他一言不发,对我露出邪淫的笑容。

  ——我冲向他。

  ——他忽然丢下沙曼,拿起挂在墙上的剑,刺向我。

  ——他的武功很可怕。

  ——他大概以为把我杀死了。

  ——我也以为我要死了。

  ——所以我在临死前写下了那七个字。

  “然后呢?”陆小凤忍不住问。

  “然后我就到了这里。”小玉说。

  老实和尚在“四大高僧”中排名第三。

  老实和尚到底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没有人知道,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武功之高,确是一点不假,谁惹了他,都会忽然在半夜不明不白的死去。

  老实和尚已经有半年在江湖中绝迹,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陆小凤在这半年来第一次见到老实和尚,是在岛上,老实和尚忽然从箱子里冒了出来。

  陆小凤开始怀疑一件事:

  ——老实和尚是真的被捉进箱子里的吗?

  陆小凤忽然记起了在岛上和老实和尚的一段谈话:

  “和尚为什么没有走?”

  “你为什么还没有走?”

  “我走不了。”

  “连你都走不了,和尚怎么走得了?”

  “和尚为什么要来?”

  “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知道这里是地狱?你是到地狱来干什么的?那位九少爷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把你装进箱子的?”

  老实和尚没有回答。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老实和尚喃喃道:“天机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陆小凤知道,老实和尚一定很了解岛上的秘密。

  陆小凤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老实和尚是不是已被小老头说服收买,做了隐形人?

  陆小凤又想起了两件事:

  ——老实和尚躲在沙曼的床下,教他和沙曼一个逃走的方法。

  ——老实和尚又在船上救了他们一次。

  陆小凤心中浮起一个疑问:

  ——为什么自己想的逃走方法都行不通,老实和尚想的就行得通?

  陆小凤心中掠过一丝阴影:

  ——这是老实和尚和宫九串通的吗?

  陆小凤马上想到问题的关键:

  ——为什么?

  假如宫九要杀他,他相信,在岛上就可以杀了他。

  以宫九为人处事的态度,绝不可能疏忽到让陆小凤和沙曼他们逃上船的。

  更绝不可能让他们从船上逃回陆地!

  那是绝不可能的。

  陆小凤心中又浮起同样的问题:

  ———那到底是为什么?

  宫九既然存心放他回陆地,为什么又设计陷害他,让他走上绝路?

  ——老实和尚这次劫走沙曼,又是为什么?

  陆小凤仰望蔚蓝的苍穹,心中打起一个一个的结。

  白云飘来,白云飘去,蔚蓝依旧是蔚蓝。

  陆小凤忽然感到心中兴起一阵波涛。在震撼中,他理出了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