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愣住。

  陆小凤得意的笑了笑,提高声音道:“拿来!”

  宫九面无人色。

  陆小凤道:“你要做个不守信用的人?”

  宫九掏出一锭黄金,交给陆小凤。

  陆小凤得意的把玩着黄金,朝空中抛了两抛,走了出去。

  走不到两步,忽然又回头对着宫九笑道:“明天一大早,我会在我用早点的地方,再画一个三角形记号的。”

  陆小凤哈哈大笑,声音逐渐远去。

  陆小凤喜欢喝酒,更喜欢躺在床上喝酒。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通常都喜欢在胸口上放一大杯酒,然后就像死人般动也不动,想喝酒时,就深深吸一口气,胸膛上的酒杯便会被吸过去,杯子里的酒便被吸入嘴里,再“咕嘟”一声,酒就到了肚子里。

  他现在也是这样躺在床上。胸膛上也放着一杯满满的酒。

  只是,他像死人般躺了很久,都没有去吸那杯酒。

  因为,他第一次这样喝酒的时候,老板娘就坐在他旁边,酒喝光了,老板娘会马上替他斟上。

  现在,老板娘既不在旁边,他就很珍惜这一杯酒,喝光了,谁来给他倒?他可不愿意起来倒酒,那是不会享受的人才做的事。

  所以,他忽然很怀念老板娘。

  “老板娘”是个女人,很美很美的女人。

  美丽的女人通常都很早就结婚的。

  “老板娘”也不例外。

  其实,她之所以被人称为“老板娘”,就是因为她嫁给了“老板”。

  老板就是朱停,朱停就是穿开档裤时就已认识陆小凤的老朋友。

  所以陆小凤和老板娘之间可是清清白白的。

  所以陆小凤才会怀念那一段躺着喝酒的日子。

  他更怀念朱停。

  朱停是个胖子,胖的人看起来都是有福气的,有福气的人才能做老板,所以大家才叫朱停做“老板”。

  事实上,朱停当然没有开店,可是他日子却过得很舒服。

  因为他有一双非常灵巧的手,能做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来,有一次,他甚至做了一个会走路的木头人。

  陆小凤就是怀念朱停的一双手。

  假如朱停做一个会走路的木头陆小凤出来,陆小凤就没有难题了。

  但是朱停不在。

  沙曼也不在。

  有沙曼在,两个人就算死在一起,也算不虚此生了。

  陆小凤霍地坐了起来,杯中的酒溅了一身。

  他用力敲自己的脑袋,心中暗骂自己:“真笨!”

  既然自己愿意和沙曼死在一起,为什么还害怕宫九的追踪?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回去见沙曼?也许凭他和沙曼的功夫,还能打败宫九呢!

  谁知道?

  一想到这里,陆小凤的人就冲到了门口。

  他打开门,就发现有一双本来盯着他门口的眼睛,很快望向别处。

  眼睛长在脸上,脸是陌生的脸,不陌生的是那一身服饰。

  那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服饰。

  ——官差的服饰。

  官差还不止一个,因为那个盯着陆小凤门口的人对面,还有一个伏桌而睡的官差。

  显然他们是轮班睡觉,轮班监视陆小凤的动静。

  为什么会是官差?

  他们是为了宫九的奖赏?抑或是奉了太平王世子的命令来捉拿?

  陆小凤转身冲向窗口,打开窗户。

  窗户下亦是一睡一站的两个官兵。

  陆小凤笑了,苦笑。

  一只猫已经不知怎么来应付,再加上一大窝小猫,陆小凤这只老鼠只有苦笑了。

  所以他只好又躺在床上,胸膛上又放着满满的一杯酒。

  晨曦乍露。

  守在窗口下的官差看到晨曦,不自禁的伸伸懒腰,心里正高兴着解脱了一夜的辛劳了。

  他真的解脱了。

  陆小凤替他解脱的。

  在他伸懒腰的时候,陆小凤像阳光那般,飞落在他身旁,用指连点他身上大穴,他就解脱了。

  当然连那个睡着的也一并解脱了。

  陆小凤摸摸腰上的佩刀,不禁笑了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扮成官兵哩。

  陆小凤不得不佩服宫九,只有宫九,才能令他化装成别人。

  陆小凤看看床上的真官差,再整整衣冠,转身离去。

  门,不是陆小凤拉开的。

  是被推开的。

  推门进来的,赫然是牛肉汤。

  牛肉汤手上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一碗热牛肉汤和四个雪白的馒头。

  牛肉汤把盘子放在桌上,向陆小凤盈盈行礼。

  牛肉汤道:“衙门的陆爷请用早饭。”

  陆小凤忽然有啼笑皆非的感觉,他飞快地脱下官差的服装,高声道:“我不是衙门的陆爷!”

  牛肉汤笑道:“是的,那么请陆小凤陆爷用早饭。”

  陆小凤依旧高声道:“我不要吃!”

  牛肉汤道:“我看你还是吃了比较好。”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吃?” 

  牛肉汤道:“因为九哥说,他可不愿意再到你用早饭的店里付钱给你。”

  陆小凤道:“他偷了那么多钱,多花一点又有什么大不了?”

  牛肉汤道:“难道你不知道一件事吗?”

  陆小凤道:“什么事?”

  牛肉汤道:“愈是富有的,愈舍不得花钱。”

  陆小凤道:“他不是花了很多钱用来跟踪我吗?”

  牛肉汤道:“那是不得已的,那是非花不可的。”

  陆小凤道:“那我只有一句话。”

  牛肉汤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这早饭,我是非吃不可的。”

  陆小凤咽下最后一口馒头,露出津津有味的样子,对牛肉汤道:“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牛肉汤道:“你还要来一碗牛肉汤?”

  陆小凤道:“不是。”

  牛肉汤道:“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陆小凤道:“带我去见宫九。”

  牛肉汤露出犹疑的神情道:“有什么话,你可以对我说。”

  陆小凤道:“我的话,必须当面对宫九说。”

  牛肉汤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样我才有点人生乐趣。”

  牛肉汤一言不发,领先走了出去。

  宫九并不在旅馆里,他从来也不住旅馆。

  宫九在车上。

  宫九的生活起居,只在设备豪华的马车内进行。

  他厌恶别人用过睡过喝过的碗筷床铺酒杯。

  陆小凤走进宫九的马车时,宫九正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沉思。

  看到陆小凤,宫九并没有站起或是做出任何欢迎的表情。

  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陆小凤。

  陆小凤也默然注视着宫九。

  二人就那样对视,仿佛在用眼神来比试武功一样。

  最先开口打破沉默的不是宫九。

  也不是陆小凤。

  是牛肉汤。

  牛肉汤只说了六个字:“他有话对你说。”

  然后牛肉汤就走入马车内,把帘子拉下。

  宫九用疑问的眼神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开口了,他道:“我有话要当面对你说。”

  宫九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你知道?”

  宫九道:“牛肉汤刚刚说的。”

  陆小凤道:“你不问我要说什么?”

  宫九道:“我不必问。”

  陆小凤道:“为什么?”

  宫九道:“你来了,你就会说。”

  陆小凤道:“我要说的话,就是要你把你的车夫打发走。”

  宫九的表情一变,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不必再用车夫了。”

  宫九道:“不用车夫,谁来赶车?”

  陆小凤道:“我。”

  宫九惊奇地道:“你?”

  陆小凤道:“我。”

  宫九道:“你为什么要替我赶车?”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摆脱你的追踪。”

  宫九道:“可是……”

  陆小凤打断他的话,道:“我做你的车夫,就表示不是你跟踪我,而是我带你走。”

  宫九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陆小凤道:“我也不知道。”

  宫九奇怪地问:“你不知道?”

  陆小凤道:“也许在路上我会想到一个地方。”

  宫九道:“什么地方?”

  陆小凤道:“假如你想知道是什么地方,你就必须让我赶车,在路上我想到了,我就告诉你。”

  宫九没有说话,拿过马鞭,丢给陆小凤,推开帘子,走进马车内。

  太阳已经爬得很高,几乎爬到了中天。

  正午的阳光照得人发热。

  陆小凤却安静得像一潭湖水。

  他手上的马鞭轻扬,蹄声得得,马车奔驰的调子异常轻快,一点都不像在炎热的大太阳下赶车的样子。

  ——为什么?

  因为陆小凤已经想到了摆脱恶猫的方法。

  马车忽然奔跑得飞快。

  车内的宫九忍不住把头伸出来问道:“你在赶路?”

  陆小凤头也不回,一挥马鞭,道:“是的。”

  宫九道:“为什么要赶路?”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去见一个人。”

  宫九道:“你急着要见他?”

  陆小凤道:“不急。”

  宫九道:“不急,为什么要赶路?”

  陆小凤道:“因为我必须在黄昏以前赶到他住的地方。”

  宫九道:“那你还说不急?”

  陆小凤道:“我是不急,是他急。”

  宫九奇怪地问:“他急?”

  陆小凤道:“因为他有个习惯,天一黑,他就不见客了。”

  宫九道:“连你也不见?”

  陆小凤道:“连天王老子也不见。”

  宫九道:“所以你一定要在天黑前赶到?”

  陆小凤道:“是的。”

  宫九道:“那急的还是你。”

  陆小凤道:“不对,因为规矩是他定出来的,所以急着要在天黑前见客的,是他,不是我。”

  太阳的光线逐渐微弱了。

  马车慢下。

  微风轻拂,夹着甜美的花香气息。

  宫九在车内问道:“你要见的人喜欢花?”

  陆小凤道:“喜欢极了。”

  宫九道:“他住的地方种满了花吗?”

  陆小凤道:“各式各样的花。”

  宫九道:“那是什么地方?”

  陆小凤道:“万梅山庄。”

  宫九道:“西门吹雪?你要见的人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不错,虽然他常常吹的不是雪,是血,但是,他的的确确叫西门吹雪。”

  宫九道:“你要找他干什么?”

  陆小凤道:“说几句话。”

  宫九道:“我不能听的话?”

  陆小凤道:“他和朋友谈话的时候,一向都不喜欢有陌生人在旁边。”

  宫九道:“你要请他帮你忙?”

  陆小凤道:“也许。”

  宫九道:“你要他去通知沙曼?”

  陆小凤没有回答。

  马车停在花丛旁。

  陆小凤放下马鞭,跳落马车,敲敲帘子,道:“你想进去吗?”

  宫九道:“既然他不喜欢陌生人,我又何必进去?而且,这里花香四溢,我在这里享受一下黄昏的美景,岂不更愉快?” 

  陆小凤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宫九道:“过奖。”

  陆小凤道:“你既然承认你是个聪明人,你猜我要向你借一样什么东西吗?”

  宫九没有说话。

  因为他猜不出。

  陆小凤笑道:“我要向你借一把刮胡刀。”

  陆小凤大笑声中,一把刮胡刀从帘子内飞了出来。

  宫九的声音冷若坚冰:“送给你。”

  宫九伸出头来的时候,陆小凤正在刮胡子,露出一脸很舒服的样子。

  宫九忍不住冷冷地道:“你不是说西门吹雪在天黑后就不见客吗?”

  陆小凤道:“是呀。”

  宫九道:“你还那么悠哉悠哉的刮胡子?”

  陆小凤道:“我一生难得刮几次胡子,一定要舒舒服服的刮,才能对得起胡子,而且,你放心,太阳还未下山,我保证一定就刮好。”

  宫九道:“我想劝你一句话。”

  陆小凤道:“什么话?”

  宫九道:“我认为你四条眉毛比较好看,所以我劝你别把胡子剃掉。”

  陆小凤道:“我必须刮。”

  宫九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必须见到西门吹雪。”

  宫九道:“你一定要见到他?”

  陆小凤道:“不见他,我就见不到沙曼。”

  宫九道:“不见他,你还是可以见到沙曼的。”

  陆小凤看着宫九道:“哦?”

  宫九道:“你不信?”

  陆小凤道:“我信,只是我不敢。”

  宫九道:“你不敢?”

  陆小凤道:“我怕我是见沙曼最后一面,或者……”

  宫九道:“或者什么?”

  陆小凤道:“或者她见我最后一面。”

  宫九笑道:“我可以不杀你们。”

  陆小凤道:“你会吗?”

  宫九道:“我会的。”

  陆小凤道:“条件呢?”

  宫九道:“你很聪明。”

  陆小凤道:“所以我还活着。”

  宫九道:“只要你加入我们。”

  陆小凤道:“这是你本人的意思?”

  宫九道:“不。”

  陆小凤道:“是小老头的意思?”

  宫九道:“对。”

  陆小凤笑了笑,放下刮胡刀,用布把脸抹干,道:“你看我这样子不也是挺潇洒的吗?”

  宫九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小凤对着车帘高声道:“牛肉汤。”

  牛肉汤伸出头来。

  陆小凤道:“我这样子是不是比以前更好看?”

  牛肉汤看看他,又看看宫九,没有说话。

  陆小凤笑道:“你们一定是被我英俊的仪表吓坏了,所以都不说话了,既然我潇洒依旧,我想我还是去见西门吹雪比较好。”

  太阳已经沉下山。

  晚风带着花香,吹得陆小凤舒服极了。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感叹地道:“这么美好的日子,我们为什么要勾心斗角,非置对方于死地不可呢?”

  宫九冷冷的嘿了一声。

  陆小凤又道:“人生美好,你为什么要苦苦逼我到绝境?你为什么不和牛肉汤好好携手在花旁,享受一下人生?”

  宫九脸色微变,声音僵硬地道:“天要黑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

  宫九道:“西门吹雪为什么不出来迎接你?”

  陆小凤道:“也许他正在做几个精美小菜来欢迎我吧!”

  宫九道:“你要在里面吃晚饭?”

  陆小凤道:“我还要在里面睡觉。”

  宫九道:“那你快请吧。”

  陆小凤道:“我进去以前,也要奉劝你一句话。”

  宫九道:“你说。”

  陆小凤道:“赶快生火烧饭,免得待会闻到香味,你就受不了啦。”

  宫九微微一笑,道:“我不是个馋嘴的人,你也不必激我,你好好的吃,好好的睡,明天准备走路吧。”

  陆小凤道:“为什么我要走路?”

  宫九道:“因为我决定不再用你这个车夫了。”

  陆小凤道:“其实,明天我也不会做你的车夫了。”

  宫九道:“哦?”

  陆小凤道:“明天你就会发现,我绝对是一个自自由由的人,不会再有猫爪的阴影在我身旁。”

  宫九道:“那你就明天再瞧吧。”

  陆小凤缓缓向屋门走去,嘴里高兴的道:“明天,多么充满希望的字眼!”

  屋子里看不见花,却充满了花的芬芳,轻轻的、淡淡的,就像西门吹雪这个人一样。

  陆小凤斜倚在一张用青翅编成的软椅上,看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杯中的酒是浅碧色的,身上雪白的衣裳轻而柔软。

  一阵阵比春风还软柔的笛声,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却看不见吹笛的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这人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

  西门吹雪道:“你以前问过我这个问题。”

  陆小凤道:“你以前的答案是没有。”

  西门吹雪道:“你记性很好。”

  陆小凤道:“现在呢?”

  西门吹雪道:“有。”

  陆小凤道:“什么烦恼?”

  西门吹雪道:“胡子的烦恼。”

  陆小凤看着西门吹雪光洁的面容,道:“你为了你没有胡子而烦恼?”

  西门吹雪道:“不是。”

  陆小凤道:“不是?”

  西门吹雪道:“我是为了你没有胡子而烦恼。”

  陆小凤道:“哦?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你上次求我帮你忙,我说除非你把胡子刮干净,随便你要去干什么,我都跟你去。”

  陆小凤道:“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为了别人刮胡子。”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又刮干净了胡子,所以我知道,我的烦恼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