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陆小凤就已起来,牛肉汤居然一晚都没有来找他麻烦,倒是件很出他意外的事。

  这一晚上他虽然也没有睡好,可是头也不疼了,而且精神抖擞,满怀兴奋。

  多么广阔壮观的海洋,那些神秘的、绮丽的海外风光,正等着他去领略欣赏。

  经过那么多又危险、又可怕、又复杂的事后,他总算还活着,而且总算已摆脱了一切。

  现在他终于已将出海。

  他要去的那扶桑岛国,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岛国上的人,和中土有什么不同?是否真的是为秦皇去求不死药的方士徐福,从中土带去的四百个童男童女生下的后代?

  听说那里的女孩子,不但美丽多情,对男人更温柔体贴,丈夫要出门的时候,妻子总是跪在门口相送,丈夫回家时,妻子已跪在门口等着替他脱鞋。

  一想到这件事,陆小凤就兴奋得将一切烦恼忧愁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一个崭新的世界正等着他去开创,一个新的生命已将开始。

  天虽然还没有亮,可是他推门出去时,岳洋已在海岸上,正面对着海洋在沉思。

  这少年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出海去?

  第一线阳光破云而出,海面上金光灿烂,壮阔辉煌。

  他忽然转过身,沿着海岸慢慢地走过去。

  陆小凤本来也想追过去,想了想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反正他们还要在一条船上漂洋过海,以后的机会还多得很。

  风中仿佛有牛肉汤的香气。

  陆小凤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上船之前,能喝到一碗热热的牛肉汤,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岳洋沿着海岸慢慢地向前走,海涛拍岸,打湿了他的鞋子,也打湿了他的裤管。

  他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确有心事,他的心情远比陆小凤更兴奋、更紧张。

  这一次出海,对他的改变更大,昨天晚上他几乎已准备放弃,连夜赶回家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孝顺儿子,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

  只要他听话,无论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可惜他要的并不是享受,而是一种完全独立自主的生活,完全独立自主的人格。

  想到他那温柔贤慧,受尽一生委屈的母亲,他今晨醒来时眼中还有泪水。

  可是现在一切都已太迟了。

  他决心不再去想这些已无法改变的事,抬起头,就看见胡生正在前面的一块岩石下等着他。

  胡生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也在旭日下发着光。

  看着这少年走过来,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和骄傲。

  这是个优秀的年轻人,聪明、坚强、冷静,还有种接近野兽般的本能,可以在事先就嗅得出灾难和危险在哪里。

  他知道这少年一定可以成为完美无瑕的好手,这对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极有价值。

  现在的少年们越来越喜欢享受,能被训练成好手的已不多了。

  他目中带着赞许之色,看着这少年走到他面前:“你睡得好不好?”

  岳洋道:“不好,我睡不着。”

  他说的是实话,在他这大哥面前,他一向都只说实话。人们都通常只因尊敬才会诚实。

  对这点胡生显然也很满意。“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人还有没有来找你麻烦?”

  岳洋道:“没有。”

  胡生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必担心他,他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岳洋道:“我知道。”

  在别人眼中,陆小凤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人,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胡生从怀中拿出个密封着的信封,交给了岳洋:“这是你上船之前的最后一次指示,做完之后,就可以上船了。”

  岳洋接过来,拆开信封,看了一眼,英俊的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的表情,一双手也开始发抖。

  胡生问道:“指示中要你做什么事?”

  岳洋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渐渐恢复镇定,将信封和信纸撕得粉碎,一片片放在嘴里咀嚼,再慢慢地吞下去。

  胡生目中又露出赞许之色,所有的指示都是对一个人发出的,除了这个人和自己之外,绝不能让任何第三者看见。

  这一点岳洋无疑也确实做到。

  胡生又在问:“这次是要你做什么?”

  岳洋直视着他,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要我杀了你。”

  胡生的脸突然扭曲,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你能有今天,是谁造成的?”

  岳洋道:“是你!”

  胡生道:“但你却要杀我!”

  岳洋目中充满痛苦,声音却仍冷静:“我并不想杀你,可是我非杀不可!”

  胡生道:“反正也没有人知道的,你难道就不能抗命一次?”

  岳洋道:“我不能。”

  胡生看着他,眼色已变得刀锋般冷酷,缓缓道:“那么你就不该告诉我。”

  岳洋道:“为什么?”

  胡生冷冷道:“你若是乘机暗算,也许还能得手,现在我既然已知道,死的就是你。”

  岳洋闭上嘴,薄薄的嘴唇显得更残酷,忽然豹子般跃起。

  他知道对方的出手远比他更凶狠残酷,他只有近身肉搏,以体力将对方制服。

  胡生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着,高手相搏,本来绝不会用这种方式。

  等到他警觉时,岳洋已扑到他身上,两人立刻滚在一起,从尖锐峥嵘的岩石上滚入海中,像野兽般互相撕咬。

  胡生已开始喘息。他年纪远比这少年大得多,体力毕竟要差些,动作看来也不比这少年野蛮。

  他想去扼对方脖子时,岳洋忽然一个肘拳撞在他软胁上,反手猛切他的咽喉,接着就翻身压住了他,挥拳痛击他的鼻梁。

  这一拳还没有打下去,胡生忽然大呼:“等一等,你再看看我身上的另一指示!”

  岳洋微一迟疑,这一拳还是打了下去,等到胡生脸上溅出了血,无力再反抗时,他才从胡生怀中取出另一封信,身子骑在胡生身上,用一只手拆开信来看了看。

  他神色又变了,慢慢地站起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悲伤?

  胡生也挣扎着坐起,喘息着道:“这不过是试探你的,看你是不是能绝对遵守命令。”

  他满面鲜血,鼻梁已破裂,使得他的脸看来歪斜而可怕。

  但是他却在笑:“现在你已通过了这一关,已完全合格。快上船去吧。”

  岳洋立刻转过身,大步向前走。

  他转过身的时候,目光中似乎又有了泪光,可是他勉强忍耐住。

  他发誓绝不再流泪。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既不能埋怨,也不必悲伤。

  对他来说,“感情”已变成了件奢侈的事,不但奢侈,而且危险。危险得足以致命!

  他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一定有人要死,死的一定是别人!

  开船的时间又改了,改在下午,因为最后一批货还没有完全装上。

  本已整装待命的船夫水手们,又开始在赌钱,喝酒,调戏女人,把握着上船前的最后机会,尽情欢乐,然后就要开始过苦行僧的日子,半夜醒来发现情欲勃起时,也只有用手解决。

  陆小凤肚子里的牛肉汤也已快完全消化完了,正准备找点事消遣消遣,就看见衣服破碎,满身鲜血的岳洋,从海岸上走回来。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刚才他去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跟别人拼命?去跟谁拼命?是不是他那长着张马脸的大哥?

  这次陆小凤居然忍住了没有问,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就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岳洋正在找水喝。无论谁干吞下两个信封和两张信纸后,都会忍不住想喝水的。

  屋里的柜台上,恰巧有壶水,那里本来就是摆茶杯水壶的地方,只不过一向很少有人光顾,这里的人宁可喝酒。

  这壶水还是刚才一个独眼的老渔人提来的,一直都没有人动过。

  现在岳洋正需要这么样满满一壶水,甚至连茶杯都没有找,就要对着壶嘴喝下去。

  一个人在刚经过生死的恶斗后,精神和体力都还在虚脱的状况中,对任何的警戒都难免松懈,何况他也认为自己绝对安全了。

  陆小凤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这两天来连一滴水都没有喝过,为什么提了壶水来?

  这个想法使得陆小凤又注意到一件事。

  在狐狸窝里喝水的,本就只有这少年一个人,他喝水并不是件值得看的事,那个独眼的老渔人却一直在偷偷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恨不得他赶快将这壶水完全喝光。

  岳洋的嘴已对上了水壶的嘴,陆小凤突然从怀中伸出手,两根手指一弹,将一锭银子弹了出去,“叮”的一声,打在壶嘴上。

  壶嘴立刻被打斜,也被打扁了。

  岳洋只觉得手一震,水壶已掉在地上,壶水倾出,他手上也溅上几滴水珠,凑近鼻尖嗅了嗅,脸色立刻改变。

  陆小凤用不着再问,已知道水中必定有毒。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转过身,正准备悄悄地开溜,陆小凤已窜过去。

  老渔人挥拳反击,出手竟很快,力量也很足,只可惜他遇着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更快,一伸手,就拧住了他的臂,另一只手已将他整个人拿了起来,送到岳洋面前:“这个人已经是你的了!”

  岳洋看着他,竟似完全不懂,冷冷道:“我要这么样一个人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难道不想问是谁想害你?”

  岳洋道:“我用不着问,我知道是谁想害我!”

  陆小凤道:“是谁?”

  岳洋道:“你!”

  陆小凤又傻了。

  岳洋冷冷道:“我想喝水,你却打落我的水壶,不是你害我,是谁害我?”

  那老渔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道:“你不但害了他,也害了我,我这条膀子已经快被你捏断了,我得要你赔。”

  陆小凤忽然笑了:“赔,我赔,这锭银子就算我给你喝酒的!”

  老渔人居然一点都不客气,从地上捡起银子就走,连看都没看岳洋一眼。

  岳洋居然也没有再看他,狠狠地盯着陆小凤,忽然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陆小凤道:“你说。”

  岳洋道:“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岳洋坐下来,现在陆小凤已离他很远,事实上,他已连陆小凤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个天生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不知道又去管谁的闲事了。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也走得踪影不见。

  岳洋忽然跳起来,冲出去。

  他一定要阻止陆小凤,绝不能让陆小凤去问那老渔人的话。

  他没有猜错,陆小凤的确是在找那老渔人,他们几乎是同时找到他的。

  因为他们同时听见了海岸那边传来一声惊呼,等他们赶过去时,这个一辈子在海上生活的老渔人竟活活的被淹死了。

  善泳者溺于水,每个人都会被淹死的。

  可是他明明要去喝酒,为什么忽然无缘无故,穿得整整齐齐的跳到海水里去?

  陆小凤看着岳洋,岳洋看着陆小凤,忽听远处有人在高呼:

  “开船了,开船了。”

 

  第三回 海上惊魂

  “起锚!”

  “扬帆!”

  “顺风!”

  嘹亮的呼声此起彼落,老狐狸的大海船终于在满天夕阳下驶离了海岸。

  船身吃水很深,船上显然载满了货、狐狸唯一的弱点就是贪婪,所以才会被猎人捕获。

  看来老狐狸也一样。

  陆小凤也很想抓住这条老狐狸来问问,船上究竟载了些什么货?又会不会因为载货太重而发生危险?他没有抓住老狐狸,却险些撞翻了牛肉汤。

  主舱的门半开,他想进去的时候,牛肉汤正从里面出来。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她:“你怎么会上船来的?”

  牛肉汤眨了眨眼:“因为你们上船来了。”

  陆小凤道:“我们上了船,你就要上船了?”

  牛肉汤反问道:“我问你,你们在船上,是不是也一样要吃饭?”

  当然要,人只要活着,随便在什么地方都一样要吃饭,要吃饭就得有人煮饭。

  牛肉汤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煮饭的,不但烧饭,还煮牛肉。”

  陆小凤道:“你什么时候改行的?”

  牛肉汤笑了,笑得很甜;“我本来就是烧饭的,只不过偶尔改行做做别的事而已!”

  主要的舱房一共有八间,雕花的门上嵌着青铜把手,看来豪华而精致。

  牛肉汤道:“听说乘坐这条船的,都是很有身份的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这点我倒能想得到,否则怎么付得起老狐狸的船钱。”

  牛肉汤用眼角瞟着他,道:“你有没有身份?”

  陆小凤道:“没有!”

  牛肉汤道:“你只有钱?”

  陆小凤道:“也没有,付了船钱后,我就已几乎完全破产。”

  他说的是实话。

  牛肉汤又笑了:“没有钱也没关系,如果你偶尔又吃错了药,我还是可以偶尔再改一次行的。”

  陆小凤只有叹气,他实在想不出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烧饭。

  牛肉汤指着左面的第三间舱房道:“这间房就是你的,只吃鸡蛋的那个混蛋住在右面第一间。”

  陆小凤道:“我能不能换一间?”

  牛肉汤道:“不能!”

  陆小凤道:“为什么?”

  牛肉汤道:“因为别的房里都已住着人。”

  陆小凤叫了起来:“那老狐狸劝我把这条船包下来,可是现在每间房里都有人?”

  牛肉汤淡淡道:“不但这里八间房全都有人,下面十六间也全都有人,老狐狸一向喜欢热闹,人越多他越高兴。”

  她带着笑,又道:“只不过住在这上面的才是贵客,老狐狸还特地叫我为你们烧几样好菜,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吃烤狐狸,烤得骨头都酥了的老狐狸。”

  晚饭虽然没有烤狐狸,菜却很丰富,牛肉汤居然真的能烧一手好菜。

  “因为我外婆常说,要得到男人的心,就得先打通他的肠胃,只有会烧一手好菜的女人,才能嫁得到好丈夫。”

  她这么样说的时候,贵客们都笑了,只有陆小凤笑不出。

  他实在想不通老狐狸从哪里把这些贵客们找出来的,竟一个比一个讨厌。

  而且岳洋也一直没有露面,他进了舱房后,就没有出来过。

  好容易等到深夜人静,陆小凤一个人站在船舷上,辽阔的海洋,灿烂的星光,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才觉得比较自在些。

  “孤独”有时本就是种享受,却又偏偏要让人想起些不该想的事。

  太多伤感的回忆,不但令人老,往往也会令人改变。

  幸好陆小凤并没有变得太多。陆小凤还是那个热情、冲动,有时傻得要命,有时却又聪明绝顶,自己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却偏偏喜欢管别人闲事的陆小凤。

  岳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衣着不但质料很好,而且裁剪亦很考究,对于银钱并不在乎,随随便便就可以给人五百两银子。他的一双手虽然长而有力,却绝不像做过一点粗事的样子,一举一动气派都很大,好像别人天生就应该受他指挥。

  从这几点看来,他应该是个生在豪门的世家子,可是他又偏偏太精明,太冷酷,世家子通常都不会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