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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笑了悠然道:“连欧阳你都不知道?欧阳就……”
欧阳情,始情院里的花牌上,第一个名字就是她。
据说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什么人都一样,不管你是和尚也好,是秃子也好,只要你有钱,她就会把你当做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干她这行的.只要有这一样本事,就已足够。
何况她长得又的确不丑,白生生的脸,乌油油的头发。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酒涡,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着你,让你觉得无论花多少银子在她身上,都一点也不冤枉。
现在她在笑眯眯的看着陆小凤,看着陆小凤的小胡子。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这么漂亮的胡子。
陆小凤却被她看得有点飘飘然了,口袋里的银票也好像已长出翅膀要往外飞。
欧阳情笑得更甜,道:“你以前好像从没有到这里来过。”
陆小凤道:“从来也没有。”
欧阳情道:“你,来就找我?”
陆小凤道:“我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欧阳情垂下了头,轻轻道:“这么样说来,难道我们真的有缘?”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假!”
欧阳情眼波流动,道:“可是,你又怎么会知道有我这么样个人的?”
陆小凤道:“有个神仙今天早上在梦里告诉我,说我们八百年前就有缘了。”
欧阳情惊笑道:“真有这回事?”
陆小凤道:“连半点都不假,那神仙是个和尚,看样子就很老实,他还说连他自己都来找过你。”
欧阳情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嫣然道:“昨天晚上倒真有个和尚来过,我到床上睡觉时,他就在这里坐着看了我一夜。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毛病,却想不到他竟是个神仙。”
她忽然走过来,坐到陆小凤腿上,轻抚着陆小凤的小胡子,咬着嘴唇笑道:“只不过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陆小凤道:“我不是神仙。”
欧阳情附在他耳旁,轻咬着他的耳朵,吃吃的笑道:“其实做神仙也没什么好处,只要你这朋友也去,我就可以让你觉得比神仙还快活。”
花满楼一直微笑着,静静的坐在较远的一个角落里,他好像已不愿让这出戏再演下去,忽然道:“我们是来找孙老爷的,你一定知道孙老爷在哪里?”
欧阳情道:“孙老爷,听说他还在隔壁的潇汀院,等着人去赎他,你一出去就可以找到潇汀院了。”她希望花满楼快走。
但是陆小凤却先推开她站了起来。
欧阳情皱起眉,道:“你也要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去,只可惜非去不可。”
欧阳情道:“你要去赎他?”
陆小凤道:“不是去赎他,是陪着他一起等人来赎。”
他苦笑着拍了拍腰袋,又道:“老实说,现在我们身上剩下的钱,连买张大饼都不够。”
欧阳情虽然还笑,但却已忽然变成一种笑了一种让你一看见就再也坐不住的假笑。
陆小凤却好像看不出,忽又笑道:“但我们既然有缘。我又怎么能走?我看不如还是让他……”
欧阳情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既然有缘,将来应该还是会在一起的,现在你还是去找他吧,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我肚子疼。”
陆小凤走过来,迎着从东面吹过来的春风,长长的吸了口气,微笑着道:“你若要摆脱一个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自己说肚子疼。一个出来玩玩的男人,至少应该懂得三种法子让女人肚子疼。”
花满楼淡淡道:“我一向知道你的办法很多。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你完全不是个君子。”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你明明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当面揭穿她?”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喜欢虚情假意的人。”
花满楼道:“可是她中能不虚情假意,她要活下去,假如,她对每个人都有真情,在这种地方怎么能活得下去?”
他微笑着,接着道:“你够义气,够朋友,甚至已可真是一个侠客,但你却有个最大的毛病。”
陆小凤只有听着。
花满楼道:“这世上有很多人虽然很可恶,很可耻,但他们做的事,有的也是被逼不得已的。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从来没有替他们想过。”
陆小凤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道,“有时我的确不喜欢跟你在一起。”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我总觉得我这人还不错,可是跟你一比,我简直就好像是个混蛋了。”
花满楼微笑道:“一个人若知道自已是混蛋,那么他总算还有救药。”
“我是个混蛋一等一的大混蛋,空前绝后的大混蛋,像我这样的混蛋一百万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他们一走进潇汀院,就听见有人在楼上大叫大喊。
花满楼道:“孙老爷?”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自己知道自己是混蛋的人并不多。”
花满楼笑道:“所以他还有救药。”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希望他还不太醉,还能站得起来。”
孙老爷虽然已站不起来,幸好还能坐起来。
现在他就直挺挺的坐在陆小凤刚雇来的马车里,两眼发直,瞪着陆小凤,道:“你就算急着要去找那两个老怪物,至少也该先陪我喝杯酒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那些人,明明知道你已囊空如洗,为什么还要给你酒喝。”
孙老爷刚开嘴一笑、道:“因为他们知道迟早总有你这种冤大头会去救我。”
其实他自己的头绝不比任何人的小,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几乎很难想像他这么样,个又瘦又小的人,会长着这么样一个人脑袋。
陆小凤道:“像你现在这样子,是不是还能马上找得到他们。”
孙老爷傲然道:“当然,无论那两个怪物多古怪,我却偏偏正好是他们的克星,可是我们先得先约法三章。”
陆小凤道:“你说。”
孙老爷道:“一个问题五十两,要十足十的银元宝,我进去找时,你们只能等在外面,有话要问时,也只能在外面问。”
陆小凤苦笑道:“我实在不懂,他们为什么从来也不愿见人。”
孙老爷又笑了,道:“因为他们觉得世上的人除了我之外,全都是面目可憎的大混蛋,却不知天下最大的一个混蛋,就是我。”
山窟里阴森而黑暗,洞口很小,无论谁都只有爬着才能进去。孙老爷就是爬进去。
陆小凤和花满楼在外面已等了很久,陆小凤已等得很不耐烦。
花满楼却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已等得着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这里的风景多美,连风吹在身上都是舒服的。一个人能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岂非是福气。”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的风景好?”
花满楼道:“我虽然看不见,却能领略得到,所以我总觉得,只有那些虽然有眼睛,却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这时,山窟里已传出孙老爷的声音,道:“可以开始,问了。”
第一块五十两重的银子抛进去,第一个问题是“五十年前,世上是不是有个金鹏王朝?”
过了片刻,山窟里就传出一个人低沉而苍老的声音:“金鹏王朝本在极南一个很小的国度里,他们的风俗奇特,同姓,为婚。朝中当权的人,大多复姓上官。这王朝虽然古老而富庶,但五十中前已覆没,王族的后代,据说已流亡到中土来。”
陆小凤吐出口气仿佛对这答复很满意。于是又抛了锭银子进去,开始问第二个问题:“除了王族的后代外,当时朝中的大臣.还有没有别人逃出来的?”
“据说还有四个人,受命保护他们的王子东来,其中一人也是王族,叫上官谨,还有三个人是大将军平独鹤,司空上官木和内库总管严立本。”
“这问题还有点补充:这王朝所行的官制和我们汉唐时相差无几。”
第三个问题是:“他们后来的下落如何?”
“到了中土后,他们想必就已隐姓埋名,因为新的王朝成立后,曾经派遣过刺客到中土来追杀,却无结果。当时的王子如今若还活着,也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陆小凤沉吟了很久,才问出第四个问题:“若有件极困难的事定要西门吹雪出手,耍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他?”
这次山窟里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了四个字的回答:“没有法子。”
城里“上林春”的竹叶青和硝牛肉,五梅鸽子,鱼羊双鲜,都是远近驰名的,所以他们现在正在上林春。
陆小凤是个很讲究吃,也很懂得吃的人。
“没有法子,这算是什么回答?”陆小凤喝了杯竹叶青,苦笑道:“这一桌子酒菜最多也只有五两银子,这见鬼的回答却要五十两。”
花满楼谈谈的微笑着道:“他说没有法子,难道就真的没有法子?”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既有钱,又有名,而且还是个彻底的自了汉。从来也不管别人的闲事,再加上六亲不认,眼高于顶,你对这个人能有什么法子?”
花满楼道:“但有时他却会为了个素不相识的人奔波三千里去复仇。”
陆小凤道:“那是他自己高兴,他若不高兴,天王老子也说不动他的。”
花满楼微笑道:“无论如何,我们这次总算没有空跑趟,我们总算已知道,大金鹏王说的那些事,并不是空中楼阁。”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说的不假所以这件事我们更非管不可,就因为我们要管这件事,所以更少不了西门吹雪。”
花满楼道:“他的剑法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陆小凤道:“也许比传说中还可怕,从他十五岁时第一次出手,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全身而退的。”
花满楼道:“这件事为什么一定非他不可?”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要对付的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
他又倒了杯酒下去,接着道:“独孤一鹤若真是青衣楼的大老板,他手下就全少有五六个很难对付的人,何况,峨媚派本身就已高手如云。”
花满楼道:“我也听说峨嵋七剑,三英四秀,都是当今武林中,后起一代剑客中的饺饺者。”
陆小凤道:“阎铁珊‘珠光宝气阁’的总管霍天青,却比他们七个人加起来还难对付,这个人年纪不大,辈份却极高。据说连关中大侠山西雁,都得叫他声师叔的。”
花满楼道:“这种人怎么肯在阎立本手下做事?”
陆小凤道:“向为他昔年在祁连山被人暗算重伤,阎立本曾经救过他的命。”
花满楼道:“霍休常年踪影不见,他那庞大的财产,当然也有极可靠的人照顾,那些人当然也不是好对付的。”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非把西门吹雪找出来不可。”
陆小凤道:“完全说对了。”
花满楼沉吟着,道:“我们能不能用激将法,激他出来和这些高手一较高低?”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这个人非但软硬不吃,而且聪明级顶,就跟我一样。”
他笑了笑,接着道:“若有人对我用激将法,也是连半点用处都没有的。”
花满楼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有个法子,倒也许可以去试一试。”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这个法子花满楼还没有说出来,就忽然听见门口发生阵骚动一阵惊呼。
一个人踉踉跄跄的从门外冲进来一个血人。
四月的吞阳过了正午已偏西,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这个人身上,照得他满身的鲜血都发出红光,红得令人连骨髓都已冷透。
血是从十七八个地方同时流出来,头顶上,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嘴里,咽喉上,胸膛上,手腕上膝盖上,双肩上,都流着血。
就连陆小凤都从未看见过,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伤口,这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像。
这人也看见了他,突然冲过来,冲到他面前,用一双已被鲜血染红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肩,喉咙里“格格”的响,像是想说什么。
可是他连一个宇都没有说出来,他的咽喉已被割断了一半。但他却还活着。
这是奇迹,还是因为他在临死的还想见陆小凤一面,还想告诉陆小凤一句话。
陆小凤看着他狰狞扭曲的脸,突然失声而呼“萧秋雨”。
萧秋雨喉咙里仍在不停的“格格”直响,流着血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恐惧,愤怒,仇恨。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萧秋雨点了点头,突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就像是一匹孤独,饥饿,受了伤的狼.垂死前在冰天雪地中所发出的那种惨呼一样。
然后他的人突然一阵抽搐,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鞭子重重的抽在他身上。
他想告诉陆小凤的,显然是件极可怕的秘密,可是他已永远说不出来了。
他倒下去时,四肢已因痛苦绞成了一团,鲜红的血,已渐渐变成紫黑色。
陆小凤跺了跺脚,振起双臂,高大的身子就像是飞鹏样,掠过了四瓦张桌子,从人们的头顶上飞出来,掠到门外。
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也留着一串鲜血,从街心到门口。
“刚才有辆马车急驰而过,那个人就是从马车上被推下来的。”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
“黑马车,赶车的好像是条青衣汉子。”
“往哪边去的?”
“西边。”
陆小凤什么也不说,逐着斜阳追出去,奔过长街,突然又听见左边的那条街上传来一阵惊呼一阵骚动。
一辆漆黑的马车,刚闯入一家药铺,撞倒了四五个人、撞翻了两张桌子。
现在马已倒了下去,嘴角还在喷着浓浓的白沫子。
赶车的人也已倒了下去嘴角流的都是血,紫黑色的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青布衣裳,他的脸也已扭曲变形,忽然间.淡黄的脸己变成死黑色。
陆小凤一把拉开了车门,车厢里的座位上竟赫然摆着双银钩。
银钩上悬着条黄麻布.就像是死人的招魂幡,上面的字也是用鲜血写出来的“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闹事的下场!”
银钩在闪闪的发着光。
花满楼轻抚着钩的锋,缓缓道:“你说这就是勾魂手用的钩?”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勾魂手就是死在萧秋雨手上的?”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以血还血!”
花满楼道:“但另外一句话却显然是警告我们不要多管闲事的。”
陆小凤冷笑道:“青衣楼的消息倒真快但却看错人。”
花满楼也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确看错人,青衣楼本不该做出这种笨事的。难道他们真的认为这样子就能吓倒你?”
陆小凤道:“这样做只对一个人有好处。”
花满楼道:“对谁?”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
这世上有种人天生就是宁折个弯的牛脾气,你越是吓唬他,要他不要管这件事,他越是非管不可,陆小凤就是这种。
现在你就算用一百八十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这件事他也管定了。
他紧握着银钩.忽然道:“走。我们就去找西门吹雪去。现在我也想出了一种法子对付他。”
花满楼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这次他若一定不肯出手,我就放火烧了他的万梅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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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陆小凤系列·陆小凤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