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锷自顾一眼,脸腾的红了起来。他衣履昨日为阵势所割破,一身袍子散开,里面内衣如缕,几乎全身尽裸。见小计笑嘻嘻地盯着自己直看,他一巴掌把他 打回头去,却听余小计还抿嘴偷乐道:“现在知道那小殊为什么没跟你说上几句就跑了吧?不过她也真狠——我要是她,只怕一见你就要吓得跑得不见了。”
韩锷被他逗得面红耳赤,忙去换衣不迭,出来却不见了小计。走入院中,却见余小计正在院子中间忙着呢。韩锷一怔,问道:“小计,昨夜我调息入神时你还没睡,好象也在外面捣鼓,你到底在干什么?”
小计笑道:“昨天那龙门异中人布下的‘龙门二十品’当真是好阵法。我虽不会布,却大致还看得懂。他们很费了些心思。到他们走时,那阵势的余形还没 散。昨夜我就把那未散之阵凝定住了。今儿起,我要加点工夫,稍加变化,把这阵势重新弄活过来。我如果成功的话,嘿嘿,以咱们大荒山的花巧,就是龙门异中的 人重来,只怕要攻进来也要费上一番工夫。”
韩锷见他身边备得斧凿俱全,攀上攀下的,一时锯树,一时搬石,忙了个不亦乐乎。他虽不懂,却也觉得小计舞弄得似模似样,笑道:“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么能干。”
余小计咧嘴道:“你以为我的本事你全知道了呀。现在世上,我可是大荒山门下的唯一嫡派传人了,好多心法,我姐姐都不如我。去年起我就开始研磨《何典》了,嘿嘿,不过我这是无根之学,叫我自己哪怕布一个最粗浅的小阵,也不成的,但如已有架构,弄些花巧我可还大大在行。”
韩锷初识余小计时只道他是个懵懂顽童,从没想到他那么小的年纪,原来对他家门心法浸润已如此之深。心下不知怎么微微一凛:原来,人世真的难测,就 是小计这个孩子,且在自己身边这么久了,他也从不曾把他了解得切实。他心头念头一起,就见余小计抬起眼来看着他,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脸上微有一丝苦 涩,也微有一丝…惭色。韩锷勉强一笑,不习惯他那洞若观火的表情。只听余小计道:“锷哥,你可是在怪我?”
韩锷连连摇头,却听余小计道:“你别骗我了。昨日,我曾以‘谈瀛’之术让你看清阵法,后来又曾借你‘水清瞳’——那法子可不是平常用得出的,也不是对谁都行的。必须要有一点灵犀相通不可。但借了借了,没白借的。起码这三两日内,你心里想什么,我多半会有谱的。”
韩锷知他所言不虚。心中一苦,被小计看穿心思只怕麻烦大大…忽听得门口传来一片吵闹之声,余小计丢下韩锷奔出去看。韩锷也在后面跟上,却见小计 一出大门就已与一群人吵了起来。那群人却穿了身什么王府的号衣,小计这边的管家林旺正气忿忿地道:“一清早我就发现门口一大堆拉圾,还道谁不小心放错了, 叫底下人来扫了。哪想,刚刚,他们又推着这几车臭东西来倒咱们门口了,真把咱们家门口当拉圾场了?”
韩锷看向门口街上,果有一车才倾倒的不知是什么的、臭哄哄黑乎乎的拉圾正倾倒在门口,里面似有不少腐臭的动物的内脏,说不出的腌脏熏人。还有几 车停在旁边没倒呢。那车边一拨儿好有十几个人,内中一个管事的冷笑道:“知道这宅子空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没人敢买吗?只为我家王府的二爷想要,宅主偏要 一个大价钱,三千两买不进来。我们二爷一怒,他买不成,谁都别想买成!没想前日倒真卖出去了。真还有人有那么大胆子。二爷说了,这里就是我们的拉圾场了。 怎的?咱们就情等着你们修缮好了住了人了好来倒拉圾的呢。”
这么大的宅院,他们“二爷”居然出价三千两,连韩锷这不通行情的人听了都不由苦笑。却听那管事的喝了一声:“小的们,倒啊!以后这就是咱们的拉圾场了,从明儿起,一天早中晚三次,都倒在这儿。”
他手下伙计雷鸣一声,推了车就来倾倒。那管事的斜睨了门中的韩锷一眼,见他平民穿扮,冷笑一声道:“买主一直没留名儿,我还以为什么朝中的大帽子呢,也敢跟我们王府争地儿。嘿嘿,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德行。”
韩锷还没说什么,余小计已经大怒,一冲上前,伸手连抓,一个一个的,那一拨人都被他扔到了他们才倾倒的拉圾上。他下手很重,那些人摔得不清,挣扎 爬起,一时个个身上脸上一身污臭。那管事的最先摔进去,却最后才爬起,口里怒道:“反了,反了!”还待喝令手下人上前,却见手下已没几个好的站在地上了, 个个跟他一样。他眼睛一瞪,心下却一虚,口里虚声恫吓着,脚下却好汉不吃眼前亏,与那十来个手下连连倒退着推了车走了,口里却连连道:“好小子,你等着, 你就等着灭门吧。”
他这话想来倒非虚声恫吓。余小计气忿忿地转过脸来,看向韩锷,想说什么。却见韩锷只是苦笑着用手搔着自己的鬓角,一声不出。旁边林旺口里喃喃道:“这叫什么世道?只要你不是个官儿,或是个比别人小的官儿,这长安城你就不用混了。这叫个什么世道?”
第三章 苍龙阙下驰骓马
接下来两天,那送宅子的人还未出现。小计倒没象平时那么的好奇,缠上韩锷来对这件异事只管胡猜。韩锷却已隐隐断定那送宅子的人和昨夜“龙门异”的来袭必有 关联。否则,那伏击怎么至于衔尾即至?但他不走,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举动。他这次重返长安之行虽然隐秘,却本就是打算直面东宫太子的锋镝之所向的。
奇的是小计这两日只是闷闷的,有时强装出开心的样子来,也不如平时自然好玩。他每日只在宅内修复着他的什么阵法。韩锷因为要筹思他在长安行事的计划,却也没有出门。这日看了半天小计的举动,因笑问小计布的倒底是个什么阵,小计眼睛一翻,说道:“鳄鱼阵。”
韩锷一愣,这名字他还从没听说过——小计这孩子怎么行事这么古怪,连布的阵名也跟别人不一样,什么时候又有这样的阵势了?
他挠了下头,虚心请教,却听小计一笑道:“不懂了吧?还是我给你说吧:取你的名,加上我的姓,合在一起,不就叫做‘锷余’大阵?”
韩锷不由大笑。小计也得了意,竟专门在那粉白的影墙上用拙笔画了幅画,说那是阵眼,指给韩锷看,笑道:“锷哥,你就是那只大鳄,我就是那只可怜兮兮每天陪在大鳄身边说不定哪天就被吃了的、胆战心惊的小鱼儿。小鱼儿要是有了什么错处,大鳄可要体谅些则个。”
韩锷“呸”了他一声,却仔细看他画的那鳄鱼。不知怎么,越看越觉得那份闷闷的神情真是很象自己。以后经过那影壁,就不只觉亲切,仿佛真有点儿把这宅子当成了自己的家一般。
可他们这三天过得却并不平静。原来,他们这小巷子对面的地界就是怡王府。头一日,怡王府后厨的管事在这里吃了亏,接下来每天就都来吵闹,带来的帮 手也一日强似一日。头一回带来的还只是他们厨下的厨役,人人抄着剁肉的刀,二三十个,好不风势,被余小计一阵乱拳打跑了后,下一日重整兵马,来的就有王府 侍卫了。那些侍卫一个个衣履鲜明,喑呜叱咤,那叫一个风光!
可余小计这三年多来,有明师在侧,加上苦苦修习,岂是白练的?平时跟韩锷在一起,就苦于没有出手的机会。他本是好事的人,这时如何禁得住别人撩 他?那群侍卫看着威武,却被他一通乱拳,全部驱散。余小计看着他们那副样子,口里恨恨道:“奶奶的,老子们在疆场浴血杀敌,就是为了保护这些小妇养的在家 里作威作福?真恨不得羌戎人杀进长安来,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给咯喳了!”
韩锷在旁边微微含笑,看着他脸上那一副少年人睥睨自豪的神情,只觉有趣。岔话道:“你这个阵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成?这个大宅子怎么看都象是一个陷井,咱们住住也该走了吧?”
余小计却笑道:“锷哥,再迟一迟。明天,明早儿我就可以弄成了。”说着,他一笑:“嘿嘿,等那些龙门异、北氓鬼什么的再找来,光凭这阵,我要先绕他们个七昏八素,最后却发现正主儿已经不在了。”
他想的得意,嘴里扑哧笑了出来。
没想第二天一清早,门口又是一片喧噪。韩锷皱了皱眉,小计情知定是怡王府的人又约上什么人来了,生怕韩锷不许他出去,不等韩锷开口,身子一溜,已溜出大门外。
韩锷这两日天天盘算着怎么给小计提起他的身世,只怕自己提起那话后,小计就不免连日烦心,见他这两日难得快活,却也不愿拦他,且先由着他乐上一 乐。那余小计一向自认有锷哥撑腰,别说什么王府,就是天大的祸他又哪会略皱一下眉头?何况这两年他可是硬打硬地在沙场上磨练过来的,论起打架,他会怕谁。 他才窜出大门,却见今日来的人果与昨日不同了,衣服混杂,不只有怡王府厨下的厨役,还有侍卫,更有一些人虽长袍在身,但腰腿精健,分明就是修习技击之士。 余小计脸一沉,冷喝道:“又搬了救兵来了?别的别多扯了,想动手你们就上吧!”
那边管事的这回请来的却是开武馆的一拨人。余小计注目向那几人立身处,一眼扫去,已觉得其中一个身材壮伟的只怕是其中一等好手。他恼那怡王府无 理取闹,开口更不客气,戟指一指:“你就是他们今天请来的咬人的狗?你叫什么?”那汉子大怒,一扯衣襟,暴喝道:“小畜牲,今天我杜江要不教训教训你,你 还真不知道这长安城里的规矩了!”
余小计听得他说了一个“杜”字,已是心头做恶,更不答话,身子向前一窜,猛地一掌就向那汉子脸上掴去。他出手极快,不求伤人,但求快意。那汉子练的功夫走 的沉稳一路,这一掌居然被他扫着,虽不至受伤,脸上登时也火辣辣的,那种羞忿更是让他难奈。双手一撕,已把长袍撕下,大叫着就向余小计抓来。余小计身子一 耸,已向右避去。那帮人听得了管事的说过这少年有功夫,那些王府的人为不至太扫自己颜面,虽看不出小计修练的到底是何门何派,却也把他的修为胡吹了一通, 免得自己太没面子。所以今日他们很约了几家武馆里的好手。来人也对小计颇存戒心,更知他身后还有撑腰的。这时一见,有人就使了暗绊子,暗地里出手相助。
可余小计这两年的修为确实也非同小可,他年纪说实的应已十九了,这两年发肓得全,又勤加磨练,岂同一般?可是阵前军中大阵势里闯荡过的!一身修 为,切近实用,实非等闲的花拳绣腿可比。他身子一绕,顺手已向身边另一汉子脸上抓去。他生性灵动,身手极活,从韩锷手里学来的踏歌步可是韩锷一竹板一竹板 打出来的功夫,那人被他伸手一抓,登时伤了颜面。余小计不敢伤人太重,生怕锷哥做恼,却又不肯轻易地饶了这帮仗势欺人的家伙。只见他左盘右绕,一身身法施 展开来,左兜右转之下,那十来个怡王府请来的好手几尽都被他搔扰到。来人本来见他年少,还想依着江湖规矩单打独斗,这时人人被他搔扰到,有的更是中了一爪 一掌,深受羞辱,不免齐声鼓噪围攻起来。余小计这大半年来被韩锷担心他安危,越管越紧,好久没有畅快出手过了。这时反得了意,招随身走,攻闪进退,仗着一 双空手竟把那十几人尽都招呼下来。他本存嬉闹之心,并不肯得手就回,一时把这个绊个跟头,一时又借力摔倒那一个,一时场中虎吼连连,他似个泥鳅似的钻来钻 去,看似可欺,其实已把便宜占足了先。
韩锷本担心他,这时远远在门内众人望不到处看着。看了会儿,不由唇角微微含笑。心道:小计功夫虽未大成,但放之江湖,只怕修习技击之士,不是一 流好手却也不用替他怯惧了。余小计的身法越施越慢,这慢字原要比快字更难,要的是差之毫厘,去之千里。足足闹了近有小半个时辰,身上都微微出了一层汗,只 觉四肢舒展,大是爽快。知道要再闹下去锷哥只怕就要说了,口里敞声一笑,嘻嘻道:“好,你们即不想光鲜下场,一定要丢上一个脸,那我就叫你们丢一个好 了。”
说着,他身形一低,直猫下身来向场中钻去。只听人群中一片惊呼,人人双手下捂,却是一个个汉子的腰带已被他二指夹断。余小计嘿嘿一笑,出手促 狭,直朝那些人腰胯下攻去,不一时,已有数人腰带被他扯断,有来不及伸手去拉的裤子登时脱落于地。一时人人面上见汗,无力相攻,倒是在躲他这样的捣蛋攻袭 了。余小计怎肯住手,忽听得四周王府旁观的人一声惊呼,却又夹着窃笑,却是有一个武师因为天热,只穿了外裤,里面没着小衣,被小计一指夹断腰带,不及掩 饰,胯下那黑黢黢、长的圆的、皱皮赖肉一时尽现。余小计也是诧然一笑,手下使坏,拉住那人外裤一撕,登时一条裤子被他彻底扯破撕落。那人急得双手下掩,无 处可躲。旁人又是骇又是笑,场子一时乱到了极点。韩锷在门内看到闹得太不象话了,正要开口喝止,却听一个老者的声音道:“太不象话了!”
那声音从巷口传来,韩锷在门内一听那人出声,心下就一凛:来的人是个行家!余小计也闻声知警,身子向后一退,怡王府的手下连同帮手们已闻声向两边 避去。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五十有余的老者已青黑着脸走了前来。旁边有人低声道:“好了,王总教习来了。”更有适才受了辱的汉子怒目看向余小计,眼光恨不得 杀人般,似是在说:我们王总教习来了,这下有你的好看。只见那老者已走到近前,冷声道:“我王通活了五十多年,还没见过哪个练技击之术的用的这等冒失促狭 卑鄙的手段。你家的尊长在哪里,他们不管教,我这多事的人可是要管教的了。”
余小计先听他出声底气极足,心中也不免微一惊怕。这时见他不讲道理,反责自己卑鄙,心头一怒。反正有锷哥在后,又怕他何来。只见他不怒反笑: “我余小计活了十多年,现在才发现不只是我们小孩儿,原来好多大人也一样的爱图方便,内裤不穿。有趣呀有趣!老头儿,你是他们的总教习,是不是你们武馆修 你们这门功夫的人要不穿内裤的?那我可真的要投到你门下学艺玩儿。”
那王通却是长安技击圈内有名的教头,活这么大,一向被门人弟子捧着,哪容过别人这样当面嬉皮笑脸。他脸色一沉,喝道:“无耻小子!”余小计一跳 而起,伸手一巴掌拍在自己臀上又伸出来指着那王通骂道:“我无耻?我就是要剥下来你们这些侍奉权贵的走狗们的皮来看看,看看你们究竟是不是冒长着个玩艺 儿,其实一心里都想净了身进那王府替那些达官儿们吮脓吸疮的当个贴身太监?别以为你穿了一身衣服就象个人了,你就是穿身棉袄也一样隔不住的臭气熏天。”
那王通怒的一掌就向余小计头上拍去。他这一下出手虽大失风度,可招式凌厉。余小计一向修习技击,可倒真的还不惯于什么对搏。他要的要么是两军阵前,杀敌溅血,要么就是恣意胡闹才觉得好玩。他塌肩一缩,却反手一刁,直叩那王通脉腕。
王通面色不变,心底却“咦”了一声,手掌一抖,让过他这一刁,手臂却加长了一般,照旧向他头顶拍去。他出招极快,余小计不及闪躲,只有双手向上一 拒,身子去不由得腾腾腾地向后退了三步。那王通面上神色一展,冷哼道:“这长安城内技击圈内可是风气越来越坏了,不只出了个不知礼法的韩锷不说,现在的年 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