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锷静静地看着他,静静道:“不错。”
那侏儒忽然爆笑起来,指着他们俩,笑得喘不过来气道:“就凭你们?你们也配?又是两个傻子汉家猪!”
杜方柠忽然截声道:“难道你不是汉人?”
那侏儒一愣,跳脚道:“我不是,我才不是什么奶奶的不值钱的汉人。只有你们这些傻子才是。”
杜方柠冷笑道:“那你当羌戎王是什么人?他又把你当做什么人?你顶多也不过就是…一个弄臣。”
她的鼻翼轻轻一哧,显出说不出的轻视。那陈果子忽然暴怒起来:“他,他起码还是个英雄,比你们汉家皇帝老儿强多了去了。我情愿跟着他当个弄臣,你们能拿我怎样?”
杜方柠若有深心地盯了他一眼:“不错,他是比我们皇帝强得多了去了,所以我们皇帝派使者来要与他和亲,听说这次选的是长安韦家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韦蕊儿。知道他强,我们才来向他臣服的呀。我们还要杀了他,免得让他再…象糟蹋那些轻薄汉人一样的去糟蹋别的女儿。”
她的话里有一种极深的讥刺,韩锷却象没全听懂,只觉她话里另有深意。那孩子似的陈果子果然脸都白了,猛然怔了一怔,直直地盯着杜方柠的嘴,想来这个消息他还是刚刚听到。韩锷却有一种觉得他要昏倒的感觉,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扶。
却见陈果子受惊之下一张脸却似重新回复了小孩儿似的面貌,口里一向装嫩的声音却乎老了,如同一个正常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般,只听他尖声道:“你、你、你…”
他忽似惊觉,戳指指着杜方柠道:“原来你是女人!你是…”
“杜、方、柠!”他忽然惊醒,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与痛恨:“你们姓韦的姓杜的就没有好人!”说完,他看了韩锷一眼,他分明也猜出了韩锷是谁,那一眼的眼神却说不出的复杂,全没有看向杜方柠的厌恶,只有一种相遇也晚的忌恨。
他忽然一跺脚跑出了帐外,丢下了韩锷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晌,韩锷才道:“方柠,你何苦欺负一个…孩子。”
他想了想,还是吐出了‘孩子’两个字。方柠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再嘲笑他的‘滥好人’,只倦倦道:“不刺激一下他,他又如何会帮咱们?”
韩锷分明感觉——她好象知道什么,而且深知这个陈果子到底是谁。但她不主动说,他也就没再问。
——方柠是不是在算计着什么?不过,无论她的算计是什么?哪怕跟刺杀羌戎王有关,他也觉得,她不该这么对待那一个‘孩子’。
“我没有哭,我不会哭给你们看的。”子夜时分,青草湖深处,陈果子咬着嘴唇,狠狠地看着韩锷说。
夜好静,枯草好荒凉,韩锷也不知为什么会偷偷跟着他来到这里。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站着。他站在上风,无意间用身子给那明显穿得有些单薄、 冻得有些瑟瑟发抖的陈果子遮挡着风势。他的气息运行已被那‘屠酥酒’所制,但见陈果子冻得发白的嘴唇,他还是勉力运起自己的‘石中火’真气,身上轻轻地腾 出一些暖热来。
但他这时冒运真气已不免有些吃力,不一时脸就苍白了些,却因伤又升起了丝病态的潮红。陈果子一句恨恨说罢,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咬唇道:“你是韩锷?”
他仰着脸看向韩锷,声音里已没有了平时的做作,显出那日韩锷偷窥他放烟花时的一点拙稚来。韩锷静静地点了点头——他的名字,想来在羌戎人中也所传极盛了。
陈果子默默地望着他。难怪韩锷觉得他是个‘孩子’——只见不一时,他就破啼为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个蔫巴巴的烟火筒,轻声道:“我又找到一个了,可 是,因为受了潮,引线也没了。我想烘干它,可又怕把它给烤着了,砰地一声就废了。揣在怀里,却更汗湿了,反越来越不能用了。我又舍不得丢。你能帮我把它放 出来吗?”
韩锷点点头,默然接过那个烟火筒,握在手里。壳子是红红绿绿的纸,却有些软沓沓、蔫巴巴的。他提运真力这时极为费力,却觉得,难得有什么事让这‘小孩儿’高兴了,还是勉力一试吧。
他的三阳真气发出,温温和和,足用了一盏茶时间,那烟火筒已被他掌心热力烤干了,可他也出了一身的汗,比跟十余个强敌对搏似乎还累。他只觉得虚弱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勉力控制着,却见陈果子已犹疑地晃出了一个火熠子,一晃即亮,却犹疑地不知那烟花还能不能放。
韩锷伸手接过,长吸了一口气,左手执着那烟火筒,右手执着那火摺,运气一逼——他此时本不该冒用内力,只觉肺腑间撕裂一痛,那‘屠酥’酒果然厉害!可那火摺子上的火焰也被他逼得细成一缝,钻入那烟火筒内,宛如引线,那陈果子早一脸期待地看向他。只见那烟火筒内冒起了一股青烟,可半天没动静,陈果子几乎失望了。就在这时,一颗颗亮亮的红绿珠子从那烟火筒中喷发 了出来,直喷向夜空,在空中一炸。陈果子喜得跳起来用力地拍起手来。韩锷默默地望着他,火光下他的脸真的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没有了一丝皱纹的、平平坦坦、 快快乐乐的童年。
筒里一共也只七八颗珠子,一颗颗涌出,持续的时间也不长。可烟火落了好久,陈果子还是张着口望着夜空,没有说出话来。他的脸象是很快乐,又有着 一缕忧伤。那快乐让韩锷看着也觉得快乐,可那茫然的忧伤却在他心头扯起的是一缕清晰已极的忧伤,利得如刀,割入他的心口。好久,只听陈果子道:“你果然是 韩锷,从听到你名字第一天起,我就想见到你了。”
他抱着膝盖跪地坐了下来。他身子本矮,这一坐,更矮了,仰着头跟韩锷说话很费力气。韩锷也就体贴地坐下身来,依旧挡在他的上风。
只听陈果子道:“原来,真正勇敢的人在没有力气时也依旧能够勇敢;原来,这样的话也不是空话;原来,这个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可为什么,他们不是呢?”
韩锷的鼻子里闻到的是烟火放过后强烈的硝烟的味,可那味道很好闻,他只觉得胸中莫明的一阵舒畅。只听陈果子道:“你愿不愿意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其实我不是孩子,而是个很老很老的人。真正比你老的还不只十岁,而是一百岁,一千岁。你愿不愿意听一个好老的孩子给你讲故事?”
他的话里空空落落,真的象是比韩锷在轮回巷里见过的余国丈的‘鬼魂’还要老上许多。韩锷点点头,他要说什么,就说吧,他总该有机会说一点什么的不是吗?
只听那个好老的小孩儿跽坐着说道:“好久好久以前,在长安城,有一户人家。他们是贵戚之家,他们的祖藉却在洛阳。可那一年,他们家已经快要败落 了:所有的男儿都不好长大,朝廷里的争斗也越来越烈,他们家是要败落了。他们家有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那家里当家的老人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保全这一家门了 ——在那样的一个朝廷,想自保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多多知道内情消息,最好能讨好皇上,讨好不到的话,多知道些皇宫里的消息也好,因为那是可以得以趋利避害 的。”
“他们想出的办法就是,送那孩子入宫。虽说他是个男孩,但据说,在汉朝时,那汉家的大官们的老例就是送乖巧的男孩子入宫当太监以亲近内闱,探听消息的了。”
“可时间又过了几百年了,汉家的贵戚也知道要面子了,不可能真的就把一个贵家子儿送到宫内当一个阉臣。有一天早上,那孩子见到了新派给他的一个保 姆,那保姆却真的与众不同,她好老好老,老得一张小脸象枣核似的。但她很会哄孩子,那小孩子于是很喜欢她。可这喜欢中还有一点害怕,因为他发现,那保姆有 一项特别的工作,那就是,每天都要用一种特别的手法,两三个时辰的时间揉那男孩子的小蛋蛋。”
他的脸色茫然了一下:“他那时还不知道那也是汉家人秘传了几千年的把戏了,好久远好久远的。那是一种阴毒的手法,好多人知道,但多半是位高权重 的人,他们一惯研究的就是怎么给人去势,好制造奴仆,去除勇敢,取悦自己与别人的。因为,一个人一旦去势,无所顾忌,就会换回来好多东西的。”
“三年之后,那个保姆莫名其妙地就上吊死了。那个男孩子却知道:她一定不是自杀的。因为他看到了,而且他聪明。可他再聪明,也是长到十二、三岁 后,才慢慢发现自己与别的男孩的不同的。别人的变化他都没有,别人该长大的地方他长不大,别人已变的喉咙,声音,胡须,他都没有。然后,一个消息在长安城 中流传开了,原来,那个贵戚之家里那个极受宠的男丁竟是个‘天阉’。”
韩锷一眼悲凉地看向远处,他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天阉说起来虽说也不是很有面子,但那毕竟那是命,也不会太没面子的。所以,那男孩十三岁时,因为有的地方还小得还跟个好小的孩子似的,太医也说 了他是天阉,于是他就顺利地进了宫。他又乖巧又清秀,又聪明又好看,又识文又断字,又会讨好又会弄嘴,皇上身边不是正缺个这样的人吗?皇上可不喜欢那些身 上总是臭哄哄的太监,哪怕那些人是他特意弄出来的。这孩子于是就成了皇宫里年纪最小也最得宠的近臣。”
韩锷努力调理着呼吸,呼进的都是些硝烟之气,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叹息。他觉得那孩子讲的虽然一定是一个痛切而真实的故事,但却更象…一则寓言。
陈果子静了静:“那孩子好乖巧,他很快就学会了好多花样,会插科打诨,也会在后宫里讨好,会在该正经时正经,不该说话时绝不说话。于是,他就学会了弄权。”
他的脸上浮起了丝婴粟般的灿烂与恶毒:“那些年,那是十来年前吧,那孩子在朝中可慢慢真的权倾一时了。自从擅宠专房的余皇后暴毙以后,宫中最受宠的也就是他了。他也会帮自己家族的忙,在朝中为他们争得了多少利益,清除了多少政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