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语说到的也正是韩锷的忧心处。只见韩锷一剔眉:“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说这个事的。你对居延城现在局势怎么看?”
杜方柠想了想,轻喟道:“暂安。”韩锷扬声一笑:“倒不如说苟且偷安!不说远的,只要再过三个月,一到春上适于征战之际,羌戎塞马重肥,只怕马上要大兵压境,以为报复。那时,这小小一城只怕马上危如累卵矣!”
“那你怎么打算?”方柠一双眼盯向韩锷,她知韩锷轻易不肯说丧气话,一但出口,必已有筹划。韩锷一扬眉道:“我打算趁咱们现在居延还算站住了脚, 暂得苟安,我要去焉耆、乌孙、楼兰、鄯善…等十五城转转。这十几国虽都只是以城为国,但历来富庶。如好好经营,只怕也可以结成一盟。朝廷咱们是指望不上 了,你家门之力对于此等大事也毕竟能力有限,咱们也只能就地取材,以战保战。我要这十六城联力召兵,结成一旅。如所谋得成,只怕还是可以与羌戎一抗的。就 是王老将军那边,也得休整。”
这事说来容易,可做起来呢?杜方柠凝眉苦思:这十六城俱遭羌戎之苦久矣,也许真的还有那么一线之机。只是、只是…只听韩锷道:“具体的困难暂时也不用想了。事情是做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咱们先想点高兴的,给这图谋新立的军旅起个名字吧,免得到时没有计划,不免头疼。”
接着他挠挠头,有些憨憨地笑:“这事得你来,这样的事,你强我多多了。”杜方柠温颜一笑,目光含情,爱煞了他那难得的憨憨的样子,思索了下道:“那就叫‘连城骑’吧。”
韩锷怔了怔,一拊手道:“好,就叫连城骑!”然后却一低头:“那么,明日我就走了。只可惜,明天没法给你好好过生日了。”
杜方柠一抬眼,盯着他的双眸,只觉他一双眸子深深的,潜隐如海底之星,心中只觉一股热气涌了上来——原来,他还记得!本以为他已忘了呢,军民两 务,戎马倥偬,就是忘了,也可以原谅的吧?但杜方柠心中直到刚才还不知为什么总隐隐觉得遗撼:是不是,那刻于自己生命的年轮,如果没曾与…自己心底里的 那个人一起细数,一起用手指轻轻触抚,没有他那一只瘦硬的指穿透时光的无语默然将之轻拭,这场人生,就未免太倥偬了?
——但他,居然记得!
杜方柠侧目去看那夜下之水,水里鳞鳞的光映着他的身影,一双眼里一时也清泓如水。但她没有接那个话头,只道:“你带多少人马去呢?”
韩锷也收回遐思,皱了下眉:“我带多了,居延城只怕也不安稳,毕竟还有好些杂务要做,居延城的人心也不可动摇。我就带十二个人吧。懂得通译、辨风、医马的都还是要带的。我想过了,就十二个吧。”
单身孤剑,独仗使节,十二护骑,就打算游说尽塞外十五城?杜方柠一愕——那里面会有多大的危险?要知,好多城国里,是驻有羌戎之使的。
但,实在也是多抽不出更多的人来了。但杜方柠还是就随从之事跟韩锷争执了好久,毕竟,留在谁身边的人多一些也就更安稳一些。但无论她如何筹谋计算,想尽量给韩锷多腾出些人手。到后来,韩锷却只是不开口了。半晌,韩锷忽笑道:“阿柠,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杜方柠一愣,韩锷总是这样,从不惯于与人争口,就是跟她也很少相争,顶多不理。有时她想起这点倒有些恨恨的,象是平白担了被他承让的虚名。却见韩 锷忽解了袍子,身子一跃,一钻就钻到了水里。十一月的水想来极冷,可韩锷已象条鱼似的沉潜下去。不一时露出水面,吸口气,又再潜下。如此三五回,他钻出水 面时一声大笑,身子一腾而起,带起一大片水花,如传说中架着碎琼乱玉偶笠人间的王子:青云衣兮白霓裳…
四周夜阑寂,碧海青天,杜方柠也被他逗笑了,拿着他的袍子迎上去。却见韩锷手里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捧了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贝壳。只听他笑道:“他们说这湖里有,果然就有。你看,这就是红酥贝。”
那个小贝壳上纹理隐隐,果然是好精致好特别的一种贝。只听韩锷笑道:“明生日,我没别的什么送你,又不是春天,你又不爱花儿草的,不管怎么说,这也算一抹红,也还吉庆。据说,这个贝儿上的红年头越久,颜色是越真的。就把这个送你吧。”
杜方柠轻轻接过,衬着那贝上的红色看着韩锷冻白了的紧抿着的唇,只觉——就是陪他把命葬在这里,也值了吧?她出行塞外,以一娇养女儿之身风尘疲倦,虽说有一部份也是为家门,但如果仅为家门,其实也大可不必如此的…
杜方柠手里紧紧地握着那贝,那贝壳才从十一月冬深的水中捞出,本冷冷的。可她不知怎么的,却觉得那贝上的红,热成一烫,直要烫入心里。
第三卷 居延猎(下)
第一章 楚猿吟杂荻村砧
“西域十五城中,哪个为羌戎控制最深?”
韩锷所召来的几个随从中,有汉人也有胡人。此时夜正深,他本想陪着方柠静坐一晚,可惜…时间是如此珍贵。他召集来五六个最体己的随从,一起中宵 密议。他面前的案上,摊着一副地图。图上已被他用朱笔标出了十五座城池,分别为居延、焉耆、鄯善、龟兹、高昌、伊吾、乌恒、乌孙、阿耆尼、屈支、康城、大 月氏、小月氏与沙陀。
只听那五六个人中,身量最高的库赞答道:“是伊吾。”
韩锷皱了皱眉,伊吾城距居延城并不算远,还不足五百里。只听库赞道:“因为天骄乌必汗极钟爱伊吾的女子,所以对其胁迫也最深。常年都有四五百骑驻 扎在伊吾城中。他们所行悍暴,现在的伊吾王也是羌戎所立,伊吾人心中不服,数次暴动,俱被血腥平定。所以伊吾之人恨羌戎人也最深。我们如果有图谋的话,也 许伊吾是个上佳选择。”
库赞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高鼻深目,面相刚毅。他本为胡人,也是昭武九姓中人,家族却俱为羌戎所屠,仅余孤身一人远避长安。这次杜方柠招集龙禁卫,他为报家族之仇,所以前来投效。
韩锷点了点头,他这些日子与手下厮混已熟,其中库赞尢其通晓西域地理、方音,所以常常深宵攀谈,彼此早已交厚。韩锷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但两个男人的心里,却已交换了一句话:这一役,我许你报仇!
韩锷又道:“焉耆的形势怎么样?”
库赞道:“焉耆在这十五城中,是一个富庶之城。但居民萎弱,抗争最少。羌戎一向在那里逼迫供赋,但对那儿却一向不太在意。”韩锷又点点头。焉耆距居延也不远,离伊吾更近,以他斑骓脚力,焉耆到伊吾只需一日。
他脑中正自做着盘算,库赞见他所问的都是居延附近之地,便指着地图上的高昌道:“大漠王便在高昌盘距。他与羌戎一向交好。对汉家的贸易,也一向为 他所垄断着。”——大漠王?韩锷眉头皱了下,他知道,只要自己还在塞外,他们总有一天会碰面的。他们这么聚在一起研究附近兵家形势已不是第一次。好多韩锷 情况都已知道,今天只是要再确定一下。商谈即久,天色已将近晓。这一刻却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只听韩锷道:“大家先睡睡吧。西域地域极广,我们时间也不 多,除居延已为我们控制外,这其余十四座城池我想趁羌戎休整,于两三月间全部拿下。这本不可能,只能择其要者先图之。我心中已有了大概的主意,明天再与大 家细说。咱们天明即走,这一次,可绝不能预先露出丝毫消息。各位还可以歇息一个多更次,都先去睡睡吧。”那几人也知时间紧迫,并不客套,先去睡了。
韩锷收拾好东西,一时却并不想睡。他们营帐本在城外,不由信步又到了那小细湖边。心里也不知怎么想的,明知方柠此时该已回城睡去了,可,那里毕竟曾留下她适才坐过的痕迹。
没想走到湖边,暗暗的影里,却见方柠还在那里兀坐着。韩锷望着她,只觉一种温暖从心口升起,什么也没说,走到她身边坐下。他连月缺乏休息,一双眼 圈黑黑的,却反而给他的面容增添了分说不出的一个男子锐意用世的魅力。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着,明知天明一别,当真前程险恶,生死难料,该说的话本只有这个 机会可说了,可却只觉得,只是这么彼此相伴的坐坐就最好,那些话,那些事,都也不必再说。
天近破晓的时分,许是因为心里太过宁逸,韩锷竟睡着了。等醒了时,却见天边已吐出一抹鱼肚白,而自己竟枕在方柠的腿上。夜寒霜重,身上居然披了方柠的斗蓬。他只觉惬意地看了那天边一眼,心里还在朦朦胧胧,似乎一点甜柔正在自己的心头泛起。
那一刻,所有的规矩、法度、家门、洛阳…都似变得好遥远好遥远,只有自己疲乏已极后倚膝一睡的安然。他没觉出有什么不妥——边塞生涯,责任艰重,这一点温情,就是冷肃者天,也该容还与自己与方柠吧?
他脑子里没有多想,只听得方柠的呼吸柔柔的,细细的,那是两人共有的一刻甜柔的心境,韩锷朦胧胧地又小睡过去。
一个小村子忽然突兀兀地出现在眼前。这是韩锷等一行人马离开居延城四日之后。因为任务艰险,前程难料,韩锷反没叫属下放马疾奔,而要积攒下体力以应付不虞之变。那个小村子所处却是在一片湿地之中。夏天这里常常能漫出些水,可这是冬季,却成了一片冰泞泞的沼泽。
猛地见到冒出这么个村落,韩锷不由有些吃惊。只听库赞道:“啊,荻村。”韩锷向那村子里打量了一眼,只见那村舍建设竟似是汉家民居风格,看着那泥 墙土院,竟好似都还隐透长安制度。他微微好奇,问询地看了库赞一眼,库赞已道:“据说,这里住的多是一些汉民。好象还都是在关内站不住脚被迫迁出来的汉 人。他们却一直未受搔扰,具体什么原因,我离家日久,却也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