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锷却已明白,见他已累极,不让他多话,静静躺下,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道:“不会的,只是一时气血淤积。就算有什么大碍,你放心,还有锷哥呢。锷哥这一身修为也不算差。咱们太乙一门的真力,对于冶疗伤损也向有神效。就算锷哥不行,那就是访遍天下名医,也要治好你的病的。”

因小计睡得不踏实,梦中常常惊醒,韩锷也不敢沉睡,时时给他抚按,一旦发觉他体内真气淤积,就及早疏通。直折腾了一夜,天这时才算好些。

因为担忧小计,这几日里他就总也没有出门。但就算没出门,却也听说居延城那边,羌戎搔扰之势已急。蕃国居延城的居延王已颓然老朽,边关守将也多懦弱无能,一时塞北一带,生民涂炭,兵戈顿起,白骨支离。

韩锷有时照看罢小计,走出门来,看着那时近九月的秋来风景,心下郁闷。只觉得人生中这难得的清欢一夏似乎也到了尽头了,远闻近睹的,尽是人世中的种种无奈。

这日,已过子夜,小计照常功课做罢,晚上韩锷又与他调理了内息,见他与平素无异,心情略略一放。因为好久没有出门,偶动兴致,想去看看那久已未见的老者,便出门而去。他怕吵醒小计,所以也没骑马,好在路不远,他脚步轻捷,不多时已行至那老者座落于西郊的庄子外。

他沿小路走来,先看到的却是那庄子的后园围墙。那后园不大,多种老槐,他们曾无数次在那槐下喝酒畅谈的。这时他到了一墙之隔,几步可及之处,心里却开始好笑道:怎么半夜三更地跑了来?反觉不便进去了。

这时,他就听到了琴声。韩锷本还算得上是个知音之人,却听那乐声空空洞洞,幽渺清致,却是世上已弹者不多的古琴。他动了兴致,不由伫足赏玩,却听那琴声里隐有一股肃杀之味,心里道:没想那个老者还精擅此道。他细辨琴音,半晌才隐隐听出,那琴声居然象是当年身值晋乱的刘琨所做——这曲子世上弹者极少,韩锷也只听到过一次。可他仔细倾听之下,只觉得那琴声外音慷慨悲肃,内里却微嫌柔嫩绮滑,分明不似那老者所弹,反似演奏者是个女子。

要知琴为心声,此道高手的心性品味,身脉根骨,在他演奏时,多半是掩藏不住的。韩锷细心听去,一解一解听下来,已听出那正是刘琨所做的《胡笳五弄》。以琴声仿郊胡笳之声,自东汉蔡邕之后,便每每有此。那五弄却分别是《登陇》、《望秦》、《竹吟风》、《哀松露》、《悲汉月》,气迈高爽,并世无及。韩锷想起那刘琨为人,生为汉末,中流击楫,枕戈待旦,心里一时不由痴了。

半晌,琴声方住,那收弦之音却让韩锷心头一迷。这收弦时双手一划,连串的声响渐沉渐寂,分明是薛派琴技。难道…是她…来了?

韩锷头上微微出汗。所谓薛派,却是当年薛易简所创,讲究“用指轻利,取声温润,音韵不绝,句度流美”,兼有“七病”之论,用来弹刘琨的《胡笳五弄》本来就微嫌不够爽利。当世之中,习琴之人原少,而能弹到如此地步的更少,而且又是薛易简的嫡传手法,那除了她,还有谁?

韩锷胸中一闷:原来她、与这老者是相识。

只听院中那个老者道:“柠姑娘此曲,似为怀人而做。曲中气象,却不是柠姑娘自己的气象了。却是心中怀想之人的气象。”

却听一个女子叹了口气:“怀人又如何呢?如今他自‘登陇’,我空‘望秦’,他劲竹吟风,我徒悲汉月,共当此松露人生,朝华夕坠,却只有可哀,没有可欣可幸的了。只望他还记不记恨于我。”

却听那老者道:“那位韩兄,果然凤毛麟角,算老朽在这世上很少见到的大好男儿。说句老实话,当初你托我与他结识,我还颇为不愿。为此还特特举家牵来天水,舟马劳顿,也颇遭家小之怨。如不是碍着你这个面子,我真是懒得结识这些年少英茂了。只是后来…”他顿了顿,“才觉此一翻相识,却是我老朽晚年一快了…”

——原来、原来是这样的。他居然是为了方柠才与自己结识。方柠呀方柠,你的手可真的伸得够长呀!我已避入穷陇,你竟还不肯放过我吗?

韩锷心头冷冷一笑,却听那老者道:“柠姑娘,你这次前来,可是洛阳城中,已当真吃紧了吗?”

院中杜方柠一叹:“没错,我们城南姓只怕要遭大厄了。王将军,你可知,两月前,出身我们城南姓门下的洛阳城九门典守路遇严已经遇害?”

那老人一愕愣住。却听杜方柠道:“这事并不简单,案子做得极利落,到现在还查不出是什么人干的。不过,我不说你也可以想得到,不是仆射堂,就是洛阳王。他们,明知那九门典守出于我门下,欲灭城南二姓,只有先除之为上。他们是迫不及待的要下手了。接着仆射堂中人今年忽发新议,说洛阳城九门提督即无故遇害,凶手一时也难查清,一定要派稳妥能员前往镇抚才是,这一人还最好是精擅技击之士。他们为此还建议皇上别开一科,专取天下有名的技击能士,如蒙录用,即代洛阳城九门提督一职。”

她叹了口气:“王将军想也知道,我城南姓这几年在洛阳城中一直还能苟安,实赖那九门提督路遇严之力甚多。他也算出自我父亲门下,一向还算精明踏实。他忽然遇刺。洛阳王又欲夺其位,你说我如何又能不忧心?”

韩锷在墙外听得心头一阵感慨,又是担心,又是无奈。却听那老者道:“那看来这洛阳城九门提督一职,洛阳王门下是志在必得了?”

杜方柠分明象心中大不宁静,伸指在琴上一划,其声铮鸣,只听她激声道:“如他门下得手,我城南二姓,从此无瞧类矣!”她声音激楚,韩锷听得也心头一紧。却听那老者道:“所以你才轻骑入陇,想找那韩兄以为助力吧?”

墙外的韩锷一愣,他适才却怎么没有想到?杜方柠的声音忽软弱了下来,低声道:“当此时局,我也不知道他还肯不肯帮我。”

那声音里忽现出一股女儿家的柔弱,韩锷在外面听得心中一痛,几乎马上大叫起来:“我帮你,我当然帮你!”

但院内杜方柠忽声音一振——她本不是什么软弱女子,当着这老者的面也似极为要强,只听她朗声笑道:“不过,我三年来苦心做局,认识了他,不就是要图他一剑之力在我危难时出手相助吗?如果他不帮我,还有谁帮?我又何必对他有情。我杜方柠三年苦心,岂肯凭白浪费的?”

她此语一出,当真有“英雌”之风。韩锷却在墙外听得心头如受重击,只觉心里扯心扯肺地一痛…他心痛之下,却只觉整个人都哑了,连心底都喊不出话似的。原来那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欺骗!所有最衷情的原来都注定要遭到戏弄的。人生种种,所有的温柔绮靡,恩爱尔汝,原来都敌不过那现实的利益的。只听院内琮然一声,那琴上之弦无由自断,那老者沉脸一喝,道:“有人!”

有人偷听,则琴弦自断——自古就有此说,也每每灵验。那老者一耸身,就已向院墙上跃去。却见院墙外的韩锷,身形一展,已如鸥游鹤翥,以不可阻遏之势跃返而去。院内杜方柠脸色惨变,接着忽颤声道:“是他,是他,一定是他!”

那老者已重又跃回,默然无语。他年齿俱长,却也能明白这些小儿女的情事。他知杜方柠生性极为骄傲,一向断不肯向人承认对哪个真的动心的,所以在自己面前反情愿把与韩锷之交定位于利益之相与。没想这话却被那个实心的韩锷听了去。只听杜方柠道:“他这下都听到了,我这下…只怕伤透了他的心。他、他…我、我…”竟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立起身看着韩锷跃起的去向,口张着,自身骄傲却阻隔住了她的心语,但她在心底大喊:“锷,锷,…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刚才说的不是真心的。我是在意你的,我其实是在意你的!”

第七章 两都秋色皆乔木

“锷哥,咱们是要回长安吧?”

从陇中向东反回关中的山路上,韩锷与余小计一驴一马并骑而行着。韩锷点点头——自那日他隔墙听琴而回后,就打算带上小计,放骑而去,不管怎么,他是不想再与杜方柠有什么纠缠了,也不想再见那个老者。但小计的病却突然暴发起来。他虽勉力调理,一时压服住,心里也知,若由那病势这么发展下去,半年之后,只怕自己就再也无可尽力。万般无奈之下,他只有打定主意,重返长安。

只听小计道:“锷哥,为什么咱们又突然要回去呢?”

他的眼里满是疑惑。韩锷情知他怀疑自己此回又是为了杜方柠。他长臂一伸,在小计头上拍了两下,安慰地笑道:“咱们是要回去找祖姑婆呀。她老人家号称万家生佛,医道之精,并世少见,就是我师傅也极为钦佩的。我要找到她求她给你看看病。”

他说到这儿,又想起了阿姝与阿殊,心情不由一乱,脸上却不露神色,继续道:“只要有她在,就是天大的病也可给你治好了。祖姑婆这一生救治过的稀奇古怪的病不知道有多少呢…不管要多贵重的药,只要是这世上有的,哪怕锷哥买不起,就是抢也会给你抢来的。”

他说这句话本是开玩笑,可神态间却难得的一现悍厉。小计一望,知道锷哥心里是顶当真的。就算是千难万险,哪怕是龙筋凤髓,只要是这世上有,锷哥也一定会弄到手。想到这儿,他只觉心里踏实了些。

韩锷见他面色却犹带青白,时已进秋,天气早晚很凉,见小计有些怕冷的样子,手臂一伸,就把他从那驴儿身上捉了过来,放在自己身前。余小计把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胸口,觉得他单衣里面一片温暖。有了这温暖,就是那病似乎也不可怕了。

韩锷为顾惜余小计的身子,并不驱马疾赶,缓缓地由那驴儿空着鞍,两人一乘地慢慢向前行去。

长安城中,多有古木,巷道里坊,院内宅外,时时可见桑柳榆槐。时已仲秋,木叶萧萧,余小计耸了耸肩,感到了一点寒意。他与韩锷这次是赁了处房子住在居仁坊里。他看着院中之树,低声道:“原来长安也这么多树木,还都是老树,跟洛阳好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