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一低头:“韩某一驹一剑,游走江湖,偶有酒债,得钱便偿。区兄,这许多金子,我那匹马儿和我这个人可是驮它不动的。”
说着,他举杯一饮而尽,抛了些青钱在桌子上,站起身,拉了于小计就走。
于小计还回头看了眼那两箱金子——倒不是他贪财,实是为他长这么大来,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金子呢。他是要把那两箱金子的份量加到自己心里,加在自己心里韩大哥的影子上,让那影子更重更深的印入他的心底。然后他才一回头看向韩锷,却只觉韩大哥的脚步洒然轻快,已一掀帘,带他走到了店门外本没系缰绳的斑骓边。
区迅却在后边笑道:“韩兄,果然对这黄金数百镒不屑一顾吗?”
韩锷略停了停脚,却不答话。区迅在店内见他就要上马,口里语速加快,却依旧不改从容地道:“韩兄,请留步。王爷也自知这敬仪菲薄,只怕远不足以延请才略如韩兄之士。但这金子韩兄也请收下…”
“只要韩兄答应我一件事:不插手洛阳城中近日要发生的一件事,咱们这个朋友就算交下了。这个交情,韩兄还是要给的吧?”
韩锷抚马伫立:洛阳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城?为什么连他这样旁人口中的“山猿海鹤”,一入城中,都要被纠缠得纷扰无限?洛阳王要他答应不插手一件什么样的事?难怪余姑姑、于婕与北氓山上那个‘鬼’都说他不该来这个洛阳。只见他微微一顿,伸指轻轻扣了扣那匹马儿胸前的胸骨,低声道:“此马非凡马,房星是本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这几句诗我一向喜欢,不喜欢的却是同一题下的另一首: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黄金这么重,络上了它还真能走得快吗?就是走得快,就是打一副金鞍,那也是骑马人的炫耀吧,毕竟又于这马儿又有什么相干?”
他似是不答,其实已全回答了区迅的建议。然后只见他在他那匹斑骓耳边低声道:“马儿,今天你却要驮一个生人一程了。”
他看了眼于小计,一眼都是笑:“以后他就是我的小弟了,以后你食水吃草,多半要劳烦他的。”说完,他一挽于小计,翻身上马。那马儿鞍辔俱旧,但却是极结实的皮革,并不待驱赶,已踏着碎步,一路踏奔而去。
才止的雨濡湿了路面的微尘,薄薄的结了一层软泥。区迅在店内远远地看着。那泥被那马蹄儿带起,一星半点地沾在坐于韩锷身后的于小计的衣襟上,却让于小计心头凭空升起一种洒然行路,畅意尘埃的快乐来。
“韩大哥,你真要离开洛阳吗?”
韩锷点头。
于小计“嗯”了一声。
“怎么,你不想跟我走?”
于小计却抓住了韩锷的后衣襟。
韩锷心头一叹,想起于婕死前,抓了小计的手,对自己口中倒气地连说了两遍:“小计,小计…”这孩子也就是她的托付吧?
于小计却还怕被韩锷拒绝,在韩锷身后一垂头道:“反正,我现在连唯一的亲人、姐姐也没了。”他的小脑袋轻轻地抵着韩锷的后背,有一股孩子式的温暖。韩锷的心头一时也软了。他刚才放马开奔,不顾而去,并没多想。这时心头却迟疑起来。他抛得开那黄金名利,抛得开卑词厚礼,却真放得开那…洛阳城里的一切吗?
眼看就要走了,他心里却反生徘徊,想起月斜楼上那一张晓露芙蓉般凝着泪的脸。心里这么想着,手里的缰绳一时便松了。他看着已慢下步子来的马儿足下面临的岔路口,心里不由一团乱麻似的迷乱起来。真的要走吗?真的要走吗?此生就这么决绝一去,永不再见?他咬咬牙,狠狠心,催着那马儿向西行去。可马儿放蹄一奔,韩锷那面对搏杀利诱时犹能坚定的一双眼这时却不由自主地闭上了。他感到眼泪在自己心里流淌的声音:原来真的要走,原来真的只能走!乐游原呀乐游原,乐游原上,那三年畅快的清游就此无踪了吗?但不走又待如何!她…原来早已是别人的妻。就算他心底其实本该恨她却没有一丝一毫对她的恨意,但,这一道即定的关阻,她跨得过吗?他又跨得过吗?跨得过也未见得就可以跨呀!因为那后面还有她的家人,她的根源,她的支脉,她的担系,好多好多的牵绊…
还有,她的男人…
韩锷不敢回头,任由一双清泪在奔跑着的马儿兜起的剪剪清风中缓缓流下。风吹乱了那两道泪痕。他这一生头一次觉察自己原来也有这么多的泪水,心里微微自哂着。于小计也很乖地在他身后并没说话。韩锷闭眼驱驰,心里却道:可就是走上百里千里,就算自己所乘允称名驹,走不出这个心结又能如何?
他手指用力地一握缰绳,他感觉得到自己的指,自己的手,自己的臂,以及肱头的肌肉都是那么的有力。以往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他可以凭自己一双干热的手加以把握的,可如今所遭,却是他再有多一倍的年轻男子的热力也徒呼无用的了。他的两腿忽然夹紧,让那马儿疾奔,良久之后,他才觉得身后的于小计呼吸间怪怪的,似想要说什么话,却又不敢说。他一停马,装做随手的一抬袖,拭去面上泪痕,然后才温颜回头道:“你要说什么?”
于小计紧张地道:“韩大哥,咱们是要去哪里呀?”
“长安。”
于小计嘴张了张,却没出声音。韩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于小计苦笑了下:“可咱们…兜呀转呀地又兜回来了。”
韩锷一愣,抬眼一瞧,没错!他刚才是闭了眼疾奔,哪想这段路本是个三岔口,最多回转之路,自己的心里对自己说要走,可手竟不由心呀!控着缰的手居然不知不觉地让那马儿一路左转,又转了回来了。
韩锷心里猛地想起前些日那个青烟浮动的夜晚自己听到的一个老人的一句话,那个苍老的声音:“洛阳城里轮回巷,轮回巷里好回头”。
这句话重又猛地在韩锷心头响起,他至此才悟出什么叫“洛阳城里轮回巷,轮回巷里好回头”!可这一悟却又如此之痛。韩锷只觉一柄重锤狠狠地锤在了自己胸口,那感觉,真的是气血逆转,恨不得一口腥血就此喷出。
——洛阳城里轮回巷,轮回巷里好回头!可你叫我,方柠,你叫我如何回头?
韩锷执缰的手软了下来,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累,这还是他从未经过的一种累,这累不是出于无力,而是出于迷茫,与迷茫中的失措。然后,他只觉一双小手轻轻地环在了自己腰间。身边的春野如此之绿,绿乱如谜,一野春绿中,居然还有那一双小手对自己是真正诚挚与踏实的。
韩锷缓缓回头,伸手摩娑住小计的头顶,越过他的头顶看向身后的那个洛阳城——好象还有一些事必须要办的吧?
第四章 土蚀寒花又此坟
韩锷一脸沉郁地听着于小计打探回来的消息,从头到尾没有插一句话。于小计打听回来的消息可就多了——他出去一整天,想来对韩大哥交待下来的事也着实卖力,回来后就口角不停地讲了足足有一小个时辰。也难为他一张小嘴当真灵牙利齿,那么多朝野大事、市井新闻、鸡零狗碎、闲语笑话都被他转述得有板有眼。韩锷只是默默地听着。这洛阳城里的一切,原本与他毫不相干,可他听得却相当仔细。直到于小计说完了,才听韩锷道:“你说,据你的小兄弟们讲,前夜子夜时分,已死了的洛阳尹于自望家里发出了一些打斗的声音?”
于小计应道:“是的,那是讨饭的小乞儿苏落落亲耳听到的。他还不只听到,说还看到了。他说于家这次虽是凶丧,但丧事总还是要办的。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就在于家门口打转,为了方便讨些饭食和得些赏钱。天又不冷,他懒得回茹家凹那边的破窑里住——天天早起还要跑路跑了来,就在于家宅外找个背风的地方蜷着睡一晚也就算了。据他说,自于自望死的第二天起,他就已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他影影糊糊地觉得那边宅内有些翻动东西的声音。头两天他没在意,其后就留了心。那以后几天,一到半夜,就有夜行人的身影翻进那个宅子,悄悄地搜天搜地。那宅子里住的人似乎已被他禁住了,也不敢叫嚷。这么折腾了有半个多月,直到前天晚上,那个人似乎找到了什么,因为苏落落听到那人走到墙边对于家人说:‘嘿嘿,你们放心睡吧,以后我就不会来了,只是这事你们万万不可和人提起。’”
“那人话音才落,苏落落说就听到那人口里忽惊咦了一声,全无刚才得手后的得意了。苏落落惊得一抬头,就见宅子内有一个人影猛地拨起,把他都吓了一大跳。只听拨起的那人开声喝道:‘谁?’他那一拨身子竟不是拨向外墙,而象被什么阻住了似的,被迫落向宅子里正屋的檐顶。他好象在跟暗地里的什么人较着劲儿。然后苏落落只听到一个低沉沉有意掩饰自己口音的人声道:‘那东西你却不能带了去!’”
“苏落落那小孩儿天生胆大,也最好奇了。他因看不清,手脚又利索,看准街对面一户人家的矮墙就爬了上去。上去后,天上月虽不亮,却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于宅墙内的情形了。只见于宅内黑压压的,没有一个本宅人走出到屋外,想来于自望的死已让他家里人吓破了胆。只那正房屋瓦上站了个黑衣夜行人。只听他低喝道:‘好朋友的话,就留下个名字’。”
“那阴阻他的人却在暗影中,苏落落也看不清他的存身之处,只听他嘿声道:‘谁跟你是好朋友。’苏落落看到那屋瓦上的人影就要纵身跃起,但他才一跃起,就似为暗劲所袭,数落腾身,但一升起就被迫落下。如此三四次,却听那人变声道:‘擒龙纵鹤,你是利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