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眼微微瞪大,发出呵一声。
不待皇帝说话,霍莲再次抬头,看着皇帝:“臣请陛下让霍莲领北海军。”
他的双眸黝黑,有些吓人。
皇帝犹自记得当初这少年人拎着梁寺的头颅站在皇宫大殿里,他当时作为在偏殿无所事事的又唯一的皇子叫过来,陡然看到这场面,对上那少年幽黑的双眼,真是被吓到了。
那一双眼里没有人性,没有欲望,唯有翻滚的戾气,一旦对视,宛如能将你卷入深海不见天日。
以至于这么多年了,他从不敢看霍莲的眼……现在么,皇帝看着霍莲,那幽深的双眼里没有了戾气,唯有平静,如潭水能看到倒影。
“臣不是梁八子。”霍莲跪着向前一步,看着皇帝,“臣是陛下的,霍莲。”
皇帝看他一刻,轻叹一声,握在身侧的手松开。
“朕自有定夺。”他淡淡说,“你且退下吧。”
……
……
皇帝去歇息了,皇城并没有陷入安静,京城还在一如既往地热闹。
进出城池的人马络绎不绝。
一匹黑马一个黑衣人从城门疾驰而过,速度之快,城门卫都没有看清。
“什么人?”
“好像是都察司的衣袍。”
听到这个城门卫顿时不再问了,都察司么,当没看到就行了。
西山下的村落里,积雪已经融化,村路上有些泥泞,但丝毫没有影响马蹄的速度,在村口蹲着打盹的老汉,在马蹄声传来前就睁开眼,眯起眼,待人近前,倒也没有阻拦,只摆摆手。
“马匹不可进村。”他说,再看了眼霍莲腰里的刀,“兵器不可进。”
霍莲没有说话将刀摘下来挂在马背上,大步向内走去。
站在院门前,他的脚步微顿,似乎轻轻吸口气,才推门进去了。
院子里人不多,一个女童蹲在屋檐下熬药,看到他抬手打招呼“霍都督来了。”
霍莲还记得这个在北境见过的女童,点点头。
陈十从室内走出来,看着霍莲撇撇嘴。
“她怎么样?”霍莲问。
“还好啦,真有事,这么久霍都督来问也晚了。”陈十说。
霍莲并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他一直想来,但没有做好皇帝跟前的事,只会让她更危险。
室内传来弱弱的女声。
“石头哥哥。”
陈十大喜:“小女醒了。”转身进去了。
霍莲眼中也浮现喜色,忙跟着进去。
陈十坐在床边,一叠声问:“饿了吗渴了吗,喝水吗?”又哽咽,“小女你终于醒了,我都要吓死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活。”
床上的女子微微抬起手,似要拍抚安慰:“石头哥哥,别怕,我没事了。”
霍莲迈进来,脚步声让床上的人声音一顿,然后看过来。
又一次受伤后,女子的脸更加清瘦,肌肤几乎透明,她的眼有些朦胧,似乎尚未适应醒来,但很快对上霍莲的视线,瞬时凝聚,但下一刻,凝聚的视线宛如云朵般散开,她垂下了视线。
“你站一边去。”陈十对霍莲哼了声,又对外喊,“药呢,阿猫,药呢。”
外边有阿猫的回应声,但室内的霍莲没有站开,而是盯着床上的人,他的眼中的喜色散去,神情变得古怪。
“你……”他猛地上前一步,盯着床上躺着的女子,“是谁?!”
第59章 惑不解
陈十觉得霍莲有毛病。
有谁来探伤者第一句问人家是谁。
你不知道是谁,你还来探望?!
“你脑子受伤了?”陈十没好气问。
霍莲不理会他,只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子,在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垂下视线的女子抬眼看他,但旋即移开了视线。
“你是谁?”霍莲再次问,猛地踏上前一步。
这一步咄咄逼人,携带着威压,陈十下意识站起来,要阻挡霍莲上前,生气骂道:“你想干什么!”
要把七星抓走吗?
要交给皇帝吗?
就知道这狗崽子靠不住!
霍莲伸手一挥将他甩开,伴着陈十的喊声“你发什么疯!”站到了床边,俯瞰床上的人。
他对这女子受伤的样子不陌生。
她每一次受伤都会在他身边。
他熟悉她苍白的脸,以及干干净净的眼。
现在躺在床上的女子依旧如此,但他的脑子里所有声音都在叫喊,她不是,她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他认识的那个人,眼里透彻清晰,没有半点阴霾黑暗,而且会直视他,将自己毫不掩藏地呈现在他面前,但现在她回避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她的眼……
或许他该扶起她,抱着她,给她喂药,就像以前做过的那样,但他的手根本伸不出来,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狂喊,陌生人,陌生人。
怎么会是陌生人呢?
怎么会是陌生人呢?
“你是七星吧?”霍莲缓缓问。
“霍莲,你什么意思!”陈十在后喊道,“我妹妹不是七星,你是啊?”
院子里的其他人也都进来了,阿猫捧着药碗不解又好奇地看。
霍莲不理会他们,只看着床上的人。
床上的女子转过来,迎上他的视线:“我是七星。”
霍莲心中的迟疑疑惑在这一刻落定,他看着这女子的眼,只觉得整个人都沉了下去。
她不是。
她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七星。
他猛地转身向外奔去,身后的陈十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阿猫捧着碗哈哈笑。
“你这狗——”陈十气骂。
刚张口骂,奔走的霍莲又猛地冲回来,将陈十一把揪住。
“剑呢?”他喝道。
陈十抬肘:“什么剑!”
霍莲将他的手肘猛地扭住在后,再次喝道:“我的剑呢!把我的剑给我!还我!”
这人疯了!
陈十觉得自己要被立刻撕碎了,看着霍莲的眼神,他一瞬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什么剑啊!
“给你。”
女声传来。
陈十觉得身上的力气瞬时卸去,和霍莲一起扭头看过去,见原本躺在床上的女子坐起来,手中托着两段剑。
那把断掉的六尺剑。
陈十想起来,墨者们把昏死的七星带回来时候,除了交代事情的经过,还说霍莲交代了,这把剑要时刻绑在七星身上。
“这样才能治好七星小姐,七星小姐会很快醒来。”墨者们传达霍莲的话,听起来奇奇怪怪的,不过这一次发生的事太令人震惊,从高财主是当年墨门劫难首犯,到七星劫持了皇帝,到洛掌门留下了秘库,再加上七星昏迷不醒,奇怪震惊的事太多了,一两句话也不算什么,不过剑还是依言留在七星身边。
毕竟是藏过墨门巨子令,也算是墨门重要物品。
霍莲要这把剑?
“这是我们墨门的——”陈十怒气冲冲喊。
霍莲已经甩开他,大步过去,抓过两段剑,他再次看着床上坐着的女子。
“七星。”他迟疑一下唤道。
七星看着他,垂下了视线。
“你不是七星!”霍莲喝道,伸手抓住七星的肩头,试图让她抬起头,“你到底是谁?”
这一次不止陈十冲过来,其他人也扑过来“休要伤掌门!”
霍莲被推开,他握着断剑没有再上前,看着室内陈十等人。
“你们……”他说,“把她……”
他想说把她藏起来了,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再看一眼被人挡着的床上的女子,转身奔了出去。
捧着药碗的阿猫灵活地跳开,汤药没有洒出来半点。
“哎呀,他的脸色像吃人一般。”阿猫吐吐舌头说,“吓人。”
陈十也觉得适才的霍莲很吓人,但他不是小孩子不能说出来,只哼了声,对着霍莲离开的方向挥了挥拳头:“来我们这里撒野!谁怕他!”
孟溪长微微皱眉:“霍都督他不是对七星小姐很好的?”
七星毕竟劫持了皇帝,又重伤昏迷,竟然没有被都察司霍莲当场杀了,也没有带走,而是交给墨者带回来,这真是很大的善意。
陈十呸了声:“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说罢忙去看七星,“小女吓到你了吧。”
七星似乎在出神,听到他的话摇摇头:“我没事。”
陈十高兴地点头,接过阿猫手里的药碗,坐在床边要亲手喂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来,喝药。”
七星伸手接过:“石头哥哥,我自己来喝。”
陈十看着她端起药碗大口喝下去,更是热泪盈眶:“跟小时候一样,吃药从来不用哄劝,特别乖。”
将药一口喝完的七星,神情顿了顿:“因为要哄姐姐吃药。”
陈十的神情也一顿。
那些久远的不想回忆的过往再次浮现。
小孩子哪有爱吃药的,但如果有小孩子做榜样,两人争着抢着,就成了游戏一般,苦也变成了甜。
“好好吃药,才能好。”他笑得有些难过,看着七星,“小女,你要好好吃药,把身体养好啊。”
七星看着药碗,再抬起头对陈十点点头:“我知道,石头哥哥,别担心。”
陈十连连点头:“好好,我不担心。”
说到这里又对着外边呸了声。
“霍莲这个狗东西,说什么不是七星,真是病的不轻!”这分明就是他的小女妹妹,会喊他石头哥哥的妹妹。
他再看七星,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小女,我终于见到你。”
话音落,眼泪还在滴落,心里也愣了下,他为什么说终于见到你?不是早就见到了?
或许是因为小女昏迷伤重,他太担心了,此时此刻终于看到她醒来,宛如久别重逢。
七星看着陈十,将碗递给他,垂目慢慢躺下来:“石头哥哥,其他的事劳烦你费心,我再休息一下。”
陈十接过碗点头称是:“你放心吧,有我呢。”将被子给她掖好,看着七星闭上眼。
……
……
这事情不对。
这人也不对。
但这又不应该不对。
霍莲一路疾奔进了都察司,朱川正在院子里发呆,神情失魂落魄,一眼看到霍莲进来,顿时双眼生辉。
“都督。”他奔过来,到近前又声音哽咽,“你跟陛下怎么说的?你真的要……”
要去领北海军还没说出来,就被霍莲打断。
“那天在场,负责善后的人,都叫来。”他说。
都督还要过问都察司的人和事,朱川大喜,将眼泪一擦,高声应是。
人很快叫来,在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
“还有一批人在追查高苏阳的余党,尚未回来,我已经给他们消息了。”朱川沉声说,“都督要问什么,写急信送过去。”
霍莲看着堂内的兵卫们,沉吟一刻,问:“当时前后除了七星小姐,可还有其他的女子出现过?”
七星?朱川愣了下,提这个女人干什么?
但旋即又挺直脊背,这个女人劫持了皇帝,虽然皇帝没说追究,但也不可能不追究!都督问得没问题!
其他女子,兵卫们在努力思索。
“跟七星小姐……”霍莲又开口,“长得一样的女子。”
长得一样的女子?
努力思索的兵卫们思绪一收,纷纷摇头“没见过”
“没有”
朱川在旁嘿一声:“这女人有一个就够了,还能有两个?墨门岂不是翻了天。”
霍莲没有再问,凝神思索,是啊,怎么可能会有两个,他也确定明明是一个人,外表毫无变化,但为什么……
霍莲放在身侧的手攥起来。
为什么不是她了?
她绝对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七星。
那个见了他就会笑,见了他能直接坐在他身边轻松随意的,会张口闭口喊霍莲的,她。
霍莲的视线看向手中攥着的断剑,长长的六尺剑折断后握在手里,宛如变成一把常见的剑。
剑。
“我的姐姐被我父亲铸剑。”
耳边似乎响起七星的声音。
霍莲猛地站起来,大步向外而去。
说笑的朱川,声音凝结在脸上:“都督,你去哪里——”
这边霍莲已经消息在视线里。
他嘿了声,对愣在厅内的兵卫们感叹。
“都督多忙,都是为了陛下,陛下离不开都督。”
……
……
西山附近村落的小院子里再一次响起陈十愤怒的喊声。
“霍莲,你要是再来发疯,我可不会对你客气!”
霍莲看着他,并不理会他是否客气,只问:“她姐姐被铸剑是怎么回事?”
陈十勃然大怒:“要你管!这跟你什么有关系!”说罢上前一步揪住霍莲,压低声音,“我告诉你,少在她面前提这个!”
霍林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对陈十动手,只平静地看着他:“她父亲用她姐姐铸造了哪把剑?”
陈十嘴唇颤抖,似乎要被气疯了,要破口大骂,身后有女声传来。
“六尺剑。”
陈十一僵,霍莲也越过他看向屋门。
有女子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她的视线落定在霍莲身上,抬手指了指。
“你拿着的,六尺剑。”
第60章 说纷纭
“洛工是个铸剑师。”
“他是一心要铸造一把名剑,但并不是丧心病狂到要拿女儿来祭剑。”
听到门边七星的话,院子里的陈十咬牙:“小女,你不用替他掩饰,他不怕丢人,我们怕什么!”
七星看向他,摇摇头:“石头哥,姐姐当初的情况你也知道。”
陈十眼神有些怅然,时间太久了,那孩子离开的时候太小,他也还是个孩子,记忆似乎都模糊了,耳边七星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和姐姐是双生儿,生下来就有些孱弱,那些年父母带着我们求医问药。”
是啊,小时候,大女小女是经常会捧着药碗,但对孩子来说,也根本不知道吃药和吃别的有什么区别,他甚至还馋过两人的药。
想起来了。
他还被不怎么会说话的女童灌过一嘴药,苦得他当场就哭了。
那是谁干的?
陈十看着门口站着的七星,肯定不是小女,小女最乖了,大女调皮。
“但随着长大,姐姐的身体也没好转。”
“四岁的时候,大夫说,让准备后事。”
陈十听到这里,再忍不住打断:“小女,你别听那姓洛的狡辩!”
他说着眼圈发红。
“就算大女治不好,也该让她入土为安,怎么能把人扔进铸剑池!”
“甚至!”
他攥着手喊。
“我听姑姑说过,大女那时候还没死呢!”
他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还没死呢!”
一个孩子还有意识的时候,被扔进了铸剑池,她什么感受啊,姑姑什么感受啊。
“他就是个疯子,他就想铸一把绝世名剑,好成就他的掌门之梦!”
“他疯了,他如意了,他有了名剑了,他当了掌门了!”
“我们跟姓洛的,不共戴天!他也不是你父亲!姑姑说过,不许你喊他父亲!”
陈十愤怒地嘶吼,蹲下抱头呜咽哭起来。
墨门出事的时候他都没哭过,此时此刻被过往的记忆淹没,失声不能自已。
七星从室内走出来,到他面前蹲下来抱住他的肩头,轻轻拍抚。
“我没叫过他父亲。”她轻声说,“我记着娘的话呢。”
陈十哽咽道:“我们以后不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