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随着她视线看去,这辆车里装的是陆异之的尸首。

  陆异之啊,虽然曾经和刘文昌一样,是个太学生,但现在陆异之死了,可不是京兆府能过问的。

  ……

  ……

  急报送到京城的时候,皇帝刚下了早朝,准备在小朝会之前和重臣们一起用早膳,冬日的朝殿内君臣乐融融。

  就在皇帝刚端起碗,太监和禁卫首领颤抖着将信报递来。

  看着信上的密急两字,皇帝一开始还不在意,端着碗让太监打开看过去,才看一眼,就愣住了,下一刻将手中的碗砸在地上。

  “荒唐!”

  “可恶!”

  陡然的声音让殿内的朝臣们大惊,旋即而来是皇帝的破口大骂,不止破口大骂,皇帝还站了起来,来回踱步,又抓住桌案,一副要把桌案掀翻的样子。

  皇帝的脸色非常愤怒,是朝臣们从未见过的。

  皇帝非常擅长隐藏情绪,喜怒不可测,这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真愤怒。

  “陛下息怒——”他们纷纷跪地请罪。

  “陛下出了何事?”也有人急问。

  皇帝抓着手中的信报,又怒又气又怕:“陆异之,陆异之死了!”

  这话让在场的朝臣们大惊,刘宴更是上前一步。

  “他怎么死的!”他急问。

  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大,似乎在质问皇帝,这无疑是君前失礼。

  但皇帝没有在意,其他朝臣也顾不得在意,因为皇帝又说出一句话。

  “陆异之,是墨徒。”

  殿内瞬时一凝,死一般安静,旋即喧哗。

  “怎么可能!”

  在这一片喧哗中,原本上前一步的刘宴不再问了,脸色凝重沉沉,看着皇帝手中抓着的信纸。

  前几天还送过消息说平安无事呢,怎么眨眼就出事了?

  ……

  ……

  京兆府里官吏乱跑,府尹也没耐心在厅内端坐,扶着帽子跟在官吏身后跑。

  “怎么回事?那张元送信回来说了?”

  一个官吏被推出来回话:“是,他是送信说了,抓住了刘文昌案的嫌犯,让派人去接。”

  当然,谁会理他,大家都想不起来刘文昌案是什么了。

  没想到突然之间皇帝派人来了,气势汹汹说要接管刘文昌案,府尹这才知道。

  “找到没?”

  “那个刘文昌案收在哪里?”

  “在咱们这里还是大理寺啊?”

  说罢又骂张元。

  “这死张元,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怎么又惊动陛下了?”

  京兆府衙门一片忙乱,大街上亦是马蹄脚步嘈杂,一队队禁军在街上散开。

  铜楼街现在也算有些人气,这时候也有不少行人,店铺也开了门,陡然见到气势汹汹的禁军都惊愕不已,待看这群兵卫来到一间店铺前,呼喝着撞开门,有兵卫冲进去,有从墙头翻进去,街上的人都吓坏了。

  “闲杂人等勿动!”

  “两边店铺也都围起来。”

  为首的将官站在街上不断下令,兵卫们冲进去,很快又冲出来。

  “大人,里面没人!”

  “东西都还在,一个人都没有!”

  为首的将官脸色铁青:“搜,继续搜,在京城里,天子脚下,这群墨徒胆大包天!”

  两边店铺的伙计掌柜都被揪出来押在两边,听到这句话更震惊了。

  墨徒?

  什么意思?

  许城玲珑坊里藏有墨徒?还是说整个玲珑坊里都是墨徒?

  京城里兵马跑动,四个城门也都戒严了,进出城的人都被拦着核查,乱成一片,但也有人马从混乱中冲了出去,他们手中拿着皇帝的令信。

  “阿晴,阿晴啊。”

  疾驰而过的马车里还传来妇人的哀哭声。

  坐在赌坊的地下密室内,似乎也能感受到地面上的震动,陆掌柜抬头看了看,再看一旁的高小六。

  “这里安全吗?”他问,又忙说,“我不是说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是指高财主不可靠,会不会出卖他们。

  高小六不以为意,说:“我爹还没疯到自寻短见的地步,不会暴露自己的。”

  而七星仓促被抓,就算识别出她是玲珑坊掌柜的身份,也不会牵扯到会仙楼来,会仙楼暂时还是安全的。

  “那我们小姐呢?”青雉轻声问,“她还安全吗?”

  高小六毫不迟疑:“安全,沿途消息传来说七星小姐很安全,还给打出了手势示意大家勿动。”

  所以这也是他果断让大家不用离开京城,先藏起来稍安勿动。

  话虽然这样说,但他的心也提了起来,七星小姐这是要亲自展露于朝廷,皇帝面前了吗?她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高小六转身出去,唤来人吩咐:“盯着我爹,整个会仙楼都盯着。”

  小厮领命就走,高小六又唤住他。

  “还要盯着一人。”他说,“五驸马。”

  ……

  ……

  且不管外界如何混乱,直到夜深的时候,皇帝也未能平静,因为一片混乱中没得到有用的消息。

  玲珑坊跑了,一个人没抓到。

  陆异之以及嫌犯都还没回京。

  京兆府拿着刘文昌的案子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只知道当年抓住了嫌犯,是个墨徒,又被墨徒劫走了,当然此案没有不了了之,这些年京兆府一直在追查,今日终于抓到,且挖出更多墨徒。

  陆异之和刘文昌相识,都是太学生,来往还很密切。

  “由此可见,陆异之果然是墨徒,由他协助杀了刘文昌。”京兆府尹还给出推断。

  皇帝听了气得将奏章砸在京兆府尹身上:“你既然早有猜测,为什么不上报?还有,你和陆异之来往还很亲密吧?一把胡子了舔着脸认同窗!”

  京兆府尹差点也被送进大牢。

  “朕不听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了。”皇帝喝令,“朕要亲自审问刘文昌案,审问这个墨徒七星!”

  他要知道还有多少墨徒混进了朝堂!混到了他这个天子身边!

  但官员们的话他是不信,有人的话还是信,还是要问。

  “霍莲呢!”皇帝喝道,“他不是去亲自查看夏侯小姐的下落了吗?现在夏侯小姐的下落都送回来了,他人呢?”

  太监们忙向外跑,要去催问,刚出去又回来了。

  “霍都督来了!”他们高兴地喊。

  皇帝脸色稍缓看着霍莲大步走进来,风尘仆仆,面带寒霜。

  “臣见过——”他迎头拜倒。

  “滚起来。”皇帝喝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霍莲并没有起身,单膝跪地抬起头看着皇帝,一时没有说话。

  御书房内灯火明亮,照耀着霍莲的脸,室内温暖如春,但他的脸上依旧蒙着一层寒霜,脸色更加白皙。

  皇帝看着他,皱眉:“怎么?你也没话说?”

  霍莲摇摇头:“有。”

  “那起来说。”皇帝没好气说。

  霍莲依旧跪着没动,看着皇帝:“这件事说起来话就长了——”

  他的话刚开口,有人从屏风后冲出来。

  “话长就别说了!”

  这人亦是一身黑衣金丝,腰里中挂着刀,能在皇帝跟前这般打扮只有都察司的人。

  霍莲看着冲出来的朱川,微微皱眉,但没质问朱川为什么在这里。

  皇帝倒是略有些尴尬,瞪了朱川一眼。

  “朕知道朱川犯了错受罚呢。”他对霍莲说,“朕有些事要问,你没在,只能叫他来。”

  说罢再喝斥朱川。

  “行了,你回去继续受罚吧。”

  朱川扑过去抓住霍莲:“我跟都督一起回去——”又喊道,“都督不押送我,谁也别想让我受罚!”

  皇帝带着几分恼怒,还没说话,霍莲已经一甩胳膊,将朱川推到一边。

  “我现在还是都督,我与陛下说话,轮不到你插嘴。”他看着朱川说,说罢看向皇帝,“这件事要从晋王谋逆说起,陛下,那一场平叛,非我霍莲之功,而是我义父和墨门之功。”

  伴着朱川一声嘶吼“公子!”

  御书房内,死静一片。

第47章 问无用

  大殿里灯火通明,但灯火都像凝滞了一般,照在皇帝的脸上。

  皇帝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阴沉。

  “真是没想到,朕等了你这么久,等来你这么一句胡话。”他冷冷说,“霍莲,朕要听的是这个吗!”

  被甩在一旁的朱川噗通也跪下来:“陛下,我们都督是被蒙蔽的,那——”

  他的话没说完霍莲抬手一甩,身上的佩刀带着刀鞘砸了过去,朱川一声闷哼,被砸得蜷缩在地上。

  朱川的话被打断了,皇帝也面带惧色,向后退了一步。

  “霍莲!”他喝道。

  不过那句你要弑君吗并没有说出来。

  不知道是因为皇帝的尊严,还是怕这句话提醒了霍莲。

  皇帝的手扶住了桌案。

  跪地的霍莲并没有暴起。

  “臣知道陛下要听什么。”他神情平静,看着皇帝,“臣从来都是最知道陛下心意的,臣知道陛下现在充满了疑惑,而要让陛下您解惑,做出清晰的判定,臣必须必须说清楚当年。”

  当年的事他原本都要忘记了,也就是偶尔噩梦,被他一挥而散。

  也没什么好记起的,当时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逼着握住了刀,没有思索不能追问,砍掉了梁寺的头,结束这一切。

  他也从未想过要说从前,还是在皇帝面前。

  还好因为七星的追问,曾经说过一次,要不然,他都不知道开口要说什么。

  其实原来真要说也很简单,说他知道的,他看到的就可以了。

  他知道义父的头是义父要他砍下的,断绝了晋王裹挟北海军的机会。

  他看到墨门的诸人奋力与晋王从众厮杀,墨门掌门跃入铸造池关闭了机关,将晋王藏匿的兵马困杀在其中。

  “陛下,正是因此,臣才能斩杀晋王,在援军到来前平息谋乱。”

  “这一切发生于混乱中,湮灭混乱中,无凭无据,臣只能一人接过先帝和陛下的盛恩,肝脑涂地以报。”

  霍莲说的话其实也不长,但对皇帝来说陡然被拉回去了七八年,甚至十多年的记忆。

  幼年时候的惶恐不安,少年时候的卑微,太子兄长陡然离世的震惊,以及成为太子的狂喜。

  回忆掀起各种情绪冲击,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

  他不喜欢回忆。

  他也不喜欢回头看。

  尤其还是颠覆了记忆的荒唐可笑的回忆!

  “既然你要说清楚,那朕问你,梁寺是不是被晋王私约而去?”皇帝声音冷冷,“还有那个墨门,是不是晋王召集而来?”

  听到这质问,霍莲抬起头:“是。”

  皇帝冷笑:“太子是不是死在晋王手里?死在那个什么铸造池!”

  霍莲再次点头:“是。”

  皇帝怒急而笑:“你还敢说是!”

  是啊,他敢说是,甚至还忍不住笑了笑,这样的对话也曾在他和七星之间,当时他是质问者,七星是回答的,不知道她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反正理直气壮没有丝毫畏惧……

  “是。”霍莲再次说,看着皇帝,“陛下,臣不是说他们没有罪,陛下已经知道他们的罪,臣想让陛下知道他们的功。”

  皇帝抬手将桌案上堆积的奏章扫了下去。

  “功?什么功?”他冷冷说,“他们受晋王之邀而来,太子因为他们而死,说破天去也是罪无可恕。”

  他看着霍莲。

  “霍莲,朕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说出这种糊涂话。”

  “朕不知道你发什么疯,但是,梁八子。”

  皇帝唤道。

  这也是自赐名以后,皇帝第一次唤这个名字。

  “你对不起朕赐你的名字。”

  皇帝说一双眼冷冷看着霍莲,喝道。

  “朱川,没死就站起来!”

  蜷缩在地上的朱川慢慢站起来,没有再看霍莲,对皇帝低头道:“臣在。”

  “你是都察司的,自然知道背弃朕的大逆不道之人该如何处置!”皇帝说,转过身拂袖,“拿下他!”

  朱川将佩刀拔出来高喝一声:“来人!”

  伴着他的呼和,从屏风后,侧殿内,大门外涌进来黑压压的兵卫。

  霍莲跪在地上看了眼,衣服都是熟悉的,跟他身上一样,只不过面容都生疏。

  他们手中得兵器对准了霍莲,将他围住。

  “这些都是你的人吗?”霍莲问朱川。

  涌进来的人太多了,挡住了光亮,朱川的脸昏暗不明:“都督今天晚上总是说错话,这怎么能是我的人呢?这是督察司的人,这都是陛下的人。”

  霍莲说:“你说得对。”

  这是夸赞吗?朱川握着刀一步一步上前。

  “都督,你莫怪我瞒着你。”他说,站定在霍莲面前,将锁链拿出来,声音哑涩,“是你说的,让我做陛下的奴仆,我们当奴仆的就一个心,就只认一个主子。”

  霍莲看着他,点点头:“做得好。”

  这还是夸赞吗?

  此时此刻夸赞也太嘲讽了吧,但霍莲得眼神平静,嘴角还有浅笑。

  以往都督很少夸赞他,更别提带着笑的夸赞,只不过此时此刻这笑真是让人心如刀绞。

  朱川眼神一避,手中的锁链往前一递。

  霍莲并没有丝毫抗拒,任凭他锁上,看着前方背对而立的皇帝。

  “当年义父临死前,要臣忠于职守,当时臣畏怯不敢表明真相,让陛下蒙蔽至今,如今为了陛下能明断是非,臣不能再隐瞒实情,触怒陛下,请陛下息怒。”

  俯身一礼。

  “罪臣梁八子叩别陛下。”

  说罢不待朱川再有动作,起身向外走去,四周的都察司兵卫围拢跟随,如果不是身上锁着锁链,与以往没有丝毫不同。

  待人都走了出去,御书房恢复了安静,皇帝转过身,抬脚先把桌案踢翻了,巨大的响动在殿内里回荡。

  朱川扑过去抱住皇帝的腿:“陛下息怒,不要伤了自己。”

  皇帝指着门外:“你听到他说什么了?他竟然还敢说是为了朕!”

  他看着门外,脸上的神情变幻。

  “朕没想到,这么多年朕这么信任他,他竟然……”

  这比听到陆异之是墨徒还震惊。

  陆异之是墨徒,他是颜面有损。

  霍莲藏有异心,那他可是性命危险!

  这个敢弑父的畜生……

  “陛下。”朱川喊道,“都督是被骗了,是那个陆异之和他的未婚妻合谋,迷惑了都督,要为墨门翻案!”

  皇帝低下头看朱川。

  陆异之,未婚妻,霍莲,难道不仅仅是拿来说笑的男女情事?竟然造成了今日这般荒唐的局面?

  皇帝抬脚将朱川踹开:“快说怎么回事!”

  朱川在地上跪好,看着皇帝:“陛下,这一切都是墨徒陆异之的阴谋!”

  ……

  ……

  深夜的都察司牢房里火光跳跃,霍莲端坐的身影倒映在墙上地上。

  只不过与先前不同,不是在牢房外坐着审问他人,而是在牢房里锁链加身等候审问。

  “囚衣都督自己换了。”一个狱卒在外低声说,“那接下来,入牢杀威棒要打吗?”

  每个牢房都有自己的癖好,都察司这里是进来了不管什么身份,直接先一顿杀威棒打个半死。

  死过一次就能好好做人,问什么说什么了。

  阴暗的牢房里,这个狱卒脸色惨白,握着一根狼牙棒的手微微发抖。

  他手中的狼牙棒打过多少人他都记不清,但从未有过丝毫迟疑,更别提发抖。

  但谁想到今日送进来的会是霍莲。

  是都督啊!

  另一个狱卒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虽然没发抖,但低着头眼神似乎不敢看牢房任何地方,低声说:“不知道,如今都察司换天了,要问朱副使……”

  牢房里一阵死静。

  以前提到这个名字大家都嘻嘻哈哈当称兄道弟,但此时无一人敢应声。

  牢房外脚步踏踏,有人走进来。

  站在最外边的狱卒最先看到,忙结结巴巴施礼:“朱,朱副使。”

  朱川走进来,视线冷冷扫过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