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异之催马:“走,继续逛!”

  大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各自忙碌,有人进了山货铺,有人挑着篮子叫卖,也有人呼朋唤友进了酒楼。

  这一行七八人没有风度翩翩,穿着很普通的衣袍,但店伙计也热情地迎接“赵捕头,今日怎么得闲?不是说京城里来了大官,人手紧张?”

  为首的男人大手一摆:“京城来的大官,伺候的人也多,轮不到咱们上前。”说着伸手搭着身旁一个男人的肩头,“咱们就招待咱们兄弟。”

  伙计看去,见此人身形高大,一脸胡子,跟赵捕头等人气息相似……

  “这是京城来的张爷。”赵捕头说。

  话音落就被张爷示意噤声:“保密。”

  赵捕头忙做了个知道了的神情,再对店伙计摆手:“安排上房!”

  店伙计笑呵呵高声招呼“上房贵客——”将一行人迎进去,看着他们进去,又低笑“咱们这群地头蛇不知道捞到什么值钱买卖了,竟然舍得花钱招待客人。”

  进了上房内,顾不得要酒要菜,赵捕头看着眼前的张爷,急不可耐也问道:“张爷,到底是什么大生意,让您从京城跑来我们新城这小地方?”

  京城来的张爷,略带几分得意看着诸人,说:“寻人。”

  赵捕头皱眉:“那位什么小姐吗?京城里来人将驿站都搜了。”

  至于具体什么事,那些大官们神神秘秘谁也不肯说。

  不过他们也不感兴趣。

  京城的张爷笑说:“当然不是,京城是丢了一位小姐,但……那不值钱。”说着从胸口拿出一张告示拍在桌子上,“咱们要寻的是这个。”

  赵捕头等人忙向桌案上看去,见这是很熟悉的海捕文书,画着熟悉的粗糙的几乎辨认不出的画像,似真似假的籍贯名字年龄,还有京兆府的大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张爷手指指着的悬赏数额。

  “赏百金!”赵捕头喊出来。

  这可真是个大贼啊!

  “此贼是我追捕多年,如今终于发现迹象,就在这附近。”京城来的张爷说,“请赵爷以及诸位兄弟助我,抓住此人,赏金对半分。”

  赵捕头和自己的兄弟们对视一眼,交换了眼神,大家都是舍着命吃差饭,能有赏金自然更值得大干一场。

  “此贼赏金这么多,是不是很凶悍?”赵捕头问。

  京城来的张爷眼神忧郁:“不,是很柔弱,所以才避人耳目屡次逃脱。”说到这里大手再次一拍桌案,“但这一次,终是逃不过我的手心!”

  说罢再次对诸人抱拳。

  “诸位兄弟不用替我冲锋陷阵,只要守在四周助势就足矣。”

  说罢又轻咳一声。

  “我是可以告知上官,带京城的弟兄来,但那样的话,赏金就……”

  赵捕头等人听到这里露出大家都懂的神情,哈哈笑起来,原来是为了多占些赏金,京兆府那种大地方,抓了贼盗赏金先孝敬上官,分到当差的手里没多少,来地方官府这边就不一样了,京城来的差役职位再小,官员们也不会得罪,免得天子脚下这些小人给添堵……“好说好说。”赵捕头再无疑虑,“多谢张爷带我们发财!”

  说罢对外喊。

  “快上好酒好菜!”

  其他人也纷纷叫喊,外边的店伙计高声应喝,上房里外热闹一片。

  ……

  ……

  陆异之带着随从回到驿站时,其他官员们也从城中赴宴归来。

  “异之,今日可有所获?”他们关心问。

  陆异之对他们露出笑容,指着随从手里捧着的两个小匣子:“买到了两颗老参。”

  还特意打开让大家看,官员们看了不管值不值,纷纷称赞。

  似乎是稍微得到了安慰,陆异之主动问他们:“明日是有赏梅宴吗?”

  这边山林深处的梅花已经开了,当地的世家提议赏梅。

  官员们没想到陆异之会去,闻言惊喜:“有,有,异之能去,整个山林都要生辉。”

  “异之就该如此,散散心也好。”

  陆异之说:“我并非散心,我是想着,人多售卖一下自己。”

  诸人一愣,售卖,自己?

  “诗词文章画都可以。”陆异之说,神情坦然,“不瞒诸位,我订了一件上等奇珍补品,想给老师寄出,但最近手头没钱了。”

  一向挥金如土的陆三公子竟然没钱了,竟然到了售卖字画的地步,诸人又是惊讶又是心痛。

  “这是大家之所幸!”

  “到时候谁也别抢,让我拿到异之的真迹。”

  大家纷纷凑趣,不提可怜也不想用话安慰,这时候的安慰可怜是对陆三公子的羞辱啊。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通情达理,随行做护卫禁军都指挥使在旁神情沉沉:“陆大人真是太可怜!落难了,阿猫阿狗都能踩上一脚!”

  诸人愕然看向武将,陆大人遭遇是很可怜,但哪个阿猫阿狗能踩陆大人?

  他们问:“魏大人,此话怎么说?”

  陆异之对魏大人施礼:“多谢魏大人仗义直言,但还好,我相信否极泰来。”

  魏大人似乎也觉得人前这样说不太好,忙还礼,郑重说:“请陆大人放心,一切有我!”

  这话让其他官员更不解,怎么就一切由他了?他能干什么?这姓魏的一向脑子不灵光,现在是越发湖涂了?

  “有魏大人在,我等安危自然无忧。”陆异之亦是郑重说,说罢再请诸人,“我临时决定去赴宴,劳烦大家替我回个帖子,以免唐突。”

  诸人忙道“这怎么是唐突呢?”

  “这是蓬荜生辉。”丢开了这个话题。

  第二日陆异之与大家赴宴赏梅,做了三首诗,写了两幅字,引宴席上争抢,有豪族一掷千金,更有豪族差点打起来。

  陆异之并没有只求高价,与购买者谈论诗词后,只收了最高价的半数,更是引得诸人艳羡,买者更是狂喜落泪,这是被陆三公子视为知己才肯半卖半送啊。

  一时间宾主皆欢,成为当地载入志记的盛事。

  这次之后陆异之没有再赴宴,很快拿着售卖字画的钱出门,出门前跟大家高兴地说:“我要的那件上等奇珍到了,我这就去买来。”

  官员们纷纷道喜,这一次魏都指挥使并没有再说可怜上当受骗病急乱投医这种扫兴的话,只目送陆异之带着两个随从离开,然后也转身离开了。  

第42章 风吹落

  初冬的山林间,有风吹过,树叶纷纷扬扬,没风吹过,树叶也不时飘落,入耳满是悉悉索索声。

  “陆异之的行为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几个黑衣兵卫站在山林间,对坐在山石上的霍莲说。

  “他去的地方也都是先前常去的,我们都看过了,没有发现夏侯小姐。”

  地上挖了一坑,四周清空,篝火点燃,架着一只撞过来自寻死路的兔子,烤得滋滋冒油。

  霍莲不时伸手转动烤架,说:“他去的都是寺庙药行,本也是三教九流混杂之所,掩藏着很多不干不净的事。”

  “干脆都抓来拷问?”一个兵卫说。

  他们有千般手段让这些人开口,让陆异之无所遁形。

  霍莲转动烤架:“我们的千般手段是陛下允许才可以用的,陛下是不会允许我们这手段用在陆异之身上。”

  而且因为陆异之与霍莲的纠葛,一旦用了,在所有人眼里,这就是公报私仇,且还会打草惊蛇,不仅会害了夏侯小姐的命。

  “哦还有,都督。”一个兵卫又道,“有个京兆府的差役在这里追逃犯。”

  京兆府的差役?追逃犯?霍莲看向他。

  “不是京兆府特意留下的追查夏侯小姐的人。”兵卫说,“朝中都认为夏侯先生发了疯,不该闹这么大,就算女儿丢了,也该悄悄地找,甚至干脆不找,总归是失去了清白,所以上次来也只是为了皇帝来做做样子。”

  霍莲看着烤兔:“父母为子女之心不管不顾,反倒成了发疯。”

  这句话只是轻轻一句,他已经很久不为他人感慨了,他人和世间与他何干。

  这句话脱口而出,旋即变消散,他抬起头问兵卫。

  “那差役是谁?”

  京兆府的差役很多,都察司会登录在册,但并不是大家都能熟认每一个差役,不过这个兵卫忍不住露出笑容。

  “这个人以前还跟我们打过交道。”他说,“叫张元。”

  张元?

  霍莲也的确不认得每个差役,但他过目不忘,听到名字,记忆立刻翻出来,那是恍若在很久之前,见到七星之前……

  “他……”霍莲要问,又有兵卫急急奔来。

  “都督,陆异之又出门了,去了之前曾经去过的山货行。”那兵卫说。

  重复去某一家,必然是比别家要多些关注。

  “而且。”那兵卫又说,“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随行的禁军都指挥使带着兵马也出门了。”

  霍莲如有所思,忽地神情微动,对兵卫抬手示意:“你们先退下。”停顿一下说,“有,客人来。”

  客人?

  兵卫们忙应声是向外退去,与此同时伴着悉悉索索落叶纷飞一人握着一根竹竿飘然而落。

  哦这个客人啊,有几个兵卫认出来,下意识松口气,太好了,都督在,这位客人不用他们接待了。

  客人直接站在篝火前,看着烤肉。

  “熟了吗?”她问。

  霍莲看她一眼,依旧是青衣素面,比起北境一别,不知是又瘦了些还是个子长高了些,身姿除了青竹那般挺拔,还多了几分青柳的婀娜。

  “你见到人,总是先问吃吗?”他问。

  七星在旁边坐下来,摇头:“不会啊,我上次去陆异之家,长途跋涉滴水未进,又饿又渴,他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摆着一盆花,叶子看起来很好,我都想揪下来尝尝了,也没有开口问他要吃的。”说罢看着霍莲一笑,“只有你家每次都给我准备好吃的,所以我才问。”

  霍莲说:“那不是给你准备的,那是待客的摆设。”

  也只有她会真就吃吃喝喝起来。

  七星哦了声,点头:“那是你家最懂礼数。”

  霍莲没忍住哈哈笑了:“你这话出去说,都察司最懂礼数,谁都会认为是骂人。”

  七星也笑了:“我知道我没骂人就好。”说罢再次看着烤架上的兔肉。

  看着那么认真专注,以及,期待。

  连对一口肉她都保持着热情,霍莲抬手将烤肉拿过来,放在一旁准备好的盘子上,原本都递给她就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将兔肉分成两份。

  虽然他没有风餐露宿疾驰赶路,但在这新城外隐藏行迹,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缘故吧,他也饿了。

  七星高兴接过霍莲递来的一个盘子,丝毫不介意是半份,大口吃起来了。

  霍莲端着自己那一份,用刀插着肉送进嘴里,问:“是陆异之让你来的?”

  否则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七星点头,看他:“他做了什么把你们都引来了?”

  否则都察司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其实他来,是想看看陆异之要引她来做什么,霍莲转动手里的刀,说:“他绑架了夏侯小姐。”

  七星有些惊讶,她疾驰赶路行踪不定,一路没收过墨门消息,所以并不知道这件事。

  她又皱眉说:“没必要啊。”

  陆异之与夏侯小姐已经算是撕破脸,但对陆异之来说,夏侯小姐,甚至夏侯家对他的前程不会有妨害,根本不屑于与夏侯家结仇,更别提要伤人命,除非……

  她猛地站起来:“为了对付我。”说罢抓起竹竿在地一顿,人向密林外而去。

  “陆异之应该说服了禁军都指挥使带着兵卫相助。”霍莲站起来说,“陷阱已成,很危险!”

  飞掠的人影在林间一顿,转过头看他。

  “救命要紧。”

  ……

  ……

  “其实我对你并无恶意。”

  山货行的货架前,箱子被打开,陆异之伸手将躺在其内的夏侯小姐轻轻扶起来。

  不知是喂药的缘故,还是如死人般一直被困在箱子里,夏侯小姐毫无血色,本就纤细的身子,更是如同薄纸。

  陆异之搀扶她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唯恐将她折断。

  “虽然你对我有恶意,但你的恶意对我来说,是些许小事,最多有些吵闹,令人无奈头疼。”

  “人生在世,谁还没个烦恼。”

  “我陆异之虽然聪慧过人,但到底也是人。”

  夏侯小姐听着他的话,只恨自己还不能动,能啐他一口也好啊,再看着抱着自己的陆异之,同样还是那般容颜,那般姿态,但在她眼里完全变了一个人,错了,不是人,是畜生。

  “别这么看我。”陆异之将夏侯小姐放在库房摆着的椅子上,与她面对面,笑了笑,“你真要怨恨,就怨恨……七星吧。”

  七星?他什么意思,为了讨好七星杀了她?

  夏侯小姐再次用眼神啐他一口,这话真是无耻,羞辱她,也羞辱那七星小姐,这天地间就他陆异之是无辜的!

  虽然没有口水啐到脸上,陆异之还是忍不住轻轻擦了擦脸。

  “虽然你不想接受,但你的确是因为她而死。”陆异之将夏侯小姐扶好靠在椅背上,牙行的人说了连续喂药,这个人基本就是废人了,风一吹就能倒下,“不过为了让你死得有所安慰,我告诉你真相,我不是因为喜欢她才要杀掉你……”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他看着夏侯小姐,眼中是分享秘密的笑意。

  “是,墨徒。”

  他一字一顿说。

  “你知道墨徒吗?”

  虽然一心只恨陆异之,但听到这句话,夏侯小姐也微微愣神,墨徒?

  她当然也知道墨徒,但墨徒距离闺阁太遥远,更是未想过七星竟然是墨徒……

  陆异之看到她的眼神,点点头。

  “是吧,可怕吧,一个墨徒。”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夏侯小姐惨白的脸。

  “所以,相比于她,你才是人人都想要的妻子。”

  夏侯小姐的眼神瞬时恢复了恨意。

  原来人的眼神也能咬人,陆异之收回手,继续话题。

  “她握住了我的前程命脉。”

  “她让我成为她的傀儡。”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看着夏侯小姐。

  “她笃定我不敢暴露她的身份,因为那样也会毁了我自己。”

  “但这世上有很多手段,不需要告发她是墨徒,依旧能让她暴露自己是个恶徒。”

  “比如……”

  陆异之手指轻轻点了点夏侯小姐的咽喉。

  “杀了夺夫之恨的夏侯小姐。”

  无耻,卑鄙,夏侯小姐用眼神骂尽了自己所知的污言秽语。

  陆异之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脆弱的纸人般的夏侯小姐。

  “一会儿她就会按照我给她的线索来到这里,当然,除了她,禁军都指挥使也在这里。”

  “禁军都指挥使在这里合情合理,毕竟我是奉圣旨出京的,他们奉圣旨保护我的安全。”

  说到这里他再次笑了。

  “其实不该多说了,但我真是好久没有跟你说话了,临死前跟你多说几句,也算是追忆过往。”

  “我告诉都指挥使,我卖房子被牙行的人欺骗了,被他们胁迫,要我出钱才肯把房契还我。”

  “我不想太丢人,就求都指挥使帮我悄无声息捉拿恶人。”

  说到这里他又叹口气。

  “所以,做个可怜人也有好处,人人怜惜你,人人相信你。”

  但他也不想再做可怜人了。

  陆异之看着夏侯小姐。

  “我知道,这样做还是很冒险,我到时候告诉七星,是你非要跟我私奔,我劝说,你以死相逼,我误杀了你。”

  “我不一定能安抚住七星,也不一定发出信号后都指挥使冲进来能当场杀了她。”

  “她逃了,哪怕她死了,我的父母还在他们墨门手里,还是会被揭穿,不对,应该说造谣污蔑我是墨徒,毕竟我父母当初收了墨门的钱。”

  他说着踱了几步,已经不再是跟夏侯小姐说话了,是自言自语。

  “那也无妨,那是我父母的事,与我无关,我大义灭亲亲手杀了父母就好。”

  “这也没什么啊,谁说父母不能杀?霍莲不就这样成就了前程?”

  “他能做的,我自然也能,他能被皇帝继续重用,我也能。”

  说罢站定,再看向夏侯小姐,重新浮现笑容点点头。

  夏侯小姐看他的眼神除了恨意还有厌恶以及嘲讽。

  一个女人这幅姿态,就算长得好看,也令人不适,陆异之突然觉得有些无趣了。

  “行了,她差不多也该到了。”他侧耳听外边,“我先送你上路吧。”

  他从袖子里滑出一支匕首握在手里,半蹲在夏侯小姐面前。

  “阿晴。”他说,用另一手遮住夏侯小姐的眼,“再见了。”

  但刚要把匕首用力送进夏侯小姐的心口,瘫坐在椅子上纸人般的夏侯小姐猛地站起来,向他一推。

  力气并不大,但太突然了,陆异之不由向后跌去,趁着这机会,夏侯小姐跌跌撞撞向门口跑去。

  她每次将迷药压在舌头下,在昏迷前吐出来一些,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让她积攒了一些力气,她就算再恨不得抓破陆异之的脸,也一直控制着不用,就等着这一刻逃命。

  只要逃出去,逃出去大喊,在七星小姐来之前被发现,就有希望了。

  但……

  她才迈出去一步,就脚步凌乱,步不成不步,跌跪在地上。

  而影响了她步伐的不过是陆异之起身带起的风。

  陆异之的震惊也变成了好笑。

  他说:“这叫什么,回光返照吧。”

  他看着地上拼命向前爬的夏侯小姐走去。

  “好了,师姐,别白费力气了。”

  伴着说话匕首向地上的人再次刺去。

  夏侯小姐向门伸出手,快碰到了,碰到了,但寒意也到了身后……

  一阵风来,门忽地打开了,然后有风将地上的夏侯小姐裹起来。

  夏侯小姐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如同落叶,旋转让她头晕目眩,但她并没有跌倒,而是仿若被人拥在怀里,有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抓住了什么。

  冰凉。

  伴着噗哧一声,她能感受到衣服似乎被穿透,紧接着是皮肉,然后血花在眼前弥散。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握着一把匕首,刺入了一人的心口。

  这就是刚才要刺入她的身体的匕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