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五子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围在床前的兄弟们。
“我刚才说着说着又睡过去了?”他声音虚弱问。
梁大子挤出一丝笑:“可不是,老三急得不了,还不知道你把钱都藏在哪里。”
梁五子似乎要大笑,但如今也不能再畅怀大笑了,只露出一个无声笑的表情。
“的确是,从小到大我的钱都是被三哥骗走花了。”他说,看向梁三子。
……
梁三子长得矮矮胖胖,眼睛始终在笑,一看就是有钱的面相,此时他也还在笑,只是笑得很不好看。
“我也没什么交代的,一辈子就是带兵,咱们北海军也没有死了个一个将官,兵就散了的毛病。”梁五子接着说,“所以死了就卸甲万事轻,我也无需再多想。”
他视线扫过床前的诸人。
“能死在床上,还能见到大家,我梁五子真是太好命了。”
这话让大家再次笑起来,虽然眼里都闪耀着泪花。
“我也没什么遗憾了,你们都在……”
梁五子接着说,眼神迸发出光彩,人也从半躺努力半坐起来。
“连七子都来了!”
“我知道,那是一面旗,是一个兵士恰好带着,但,这么巧,我相信那一刻七子是真的来了。”
他说着伸出手。
梁大子忙伸手握住,其他的兄弟们也纷纷伸手,几人的手与梁五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但梁五子依旧将手举着,视线看过来看过去,似乎还在等。
大家也知道他等谁,有人瞪了梁六子一眼,梁六子神情无辜:“我叫了。”又小声滴咕,“他又不听我的,那个狗东西你们都知道的。”
眼看着梁五子眼神涣散,但身子依旧紧绷,梁三子小声说:“我再去唤他吧,哪怕把他骗过来……”
他的话没说完,就听到外边有些嘈杂,似乎有人要进来,兵卫们在阻拦,然后传来男声冷冷“不是说要死了,让我来旁观作证吗?”
霍莲!
梁家兄弟们神情又惊又喜又复杂,梁五子的眼神则又亮了起来。
梁大子忙对外高喊“快进来!”
嘈杂散去,霍莲走进来,在门口停下看着这边。
梁五子也看着他,似乎要说什么,但张口已经发不出声音。
霍莲看着他,在一片安静中慢慢抬脚走过来,一步两步,最终也站定在床前,在诸人的视线中,他抬手放在了梁五子手上,与其他人的手混杂在一起。
梁五子笑了,点点头,视线再环视一圈。
“好了。”他说。
一口气吐尽溘然而逝。
身子软软倒下,被诸人握住的手无力下垂,伴着一众兄弟哀呼“五子——”
安静的室内瞬时乱了起来,有人跪下捶床,有人扶着梁五子躺好,有人疾步向外喊大夫。
霍莲站在其中安安静静看着,亲人离世,该有什么的反应呢?
梁七子不算离世,算是失踪,虽然大概率已经死在夷荒人境内,但因为没有见到尸首,大家都只当他还活着。
梁寺,算是他第一次直面的亲人离世,但却是被他砍下的头,送的命。
他该有什么反应?没有反应,一片空白。
现在梁五子离世,但他也不再是梁八子,一个叫着霍莲的陌生人,又该有什么反应?
他不知道。
四周充斥着嘈杂混乱喊声,但又与他隔了一层,朦朦胧胧似真似幻,直到有声音陡然传来。
“都督——”
“七星小姐——”
七星,七星怎么了?
霍莲猛地抬起头,嘈杂混乱被他甩开,看向奔进来的人。
是都察司兵卫。
他适才出来之前,吩咐了他们守好,也吩咐了让大夫们在院子里静候,以防万一。
此时此刻看着都察司兵卫的脸色,他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
所以,她——
“她醒了。”兵卫急急说。
霍莲一怔,绷紧的肩头缓缓垂下,醒了啊,果然,就知道一定会醒来的。
他的嘴角渐渐散开笑意。
梁六子抬头一眼看到,红着眼要骂“你还笑——”
梁大子忍着悲痛给他一巴掌,打断他的话。
“七星小姐醒了,当然是高兴的事。”他说,“能活着,就是应该开心的事!”
霍莲看他一眼,再看已经在床上安置好的梁五子。
“你快去看看七星小姐吧。”梁大子轻声说,“这边有我们。”
霍莲从梁五子身上收回视线,摸了摸自己的右手,大步向外去。
“都督,不过七星小姐没在家。”都察司兵卫跟上说,“墨门的人把她叫走了。”
霍莲脚步微顿,这些日子墨门的人常来他自然知道,虽然没让他们带走七星,但并没有对他们隐瞒七星的状况,且保证七星会醒过来。
但再醒过来了,也是受过伤的人,墨门的人怎么能这么不懂事?
“或者说,是墨门的人把七星小姐唤醒的。”
都察司兵卫接着说,将事情的经过讲来,在霍莲刚离开,墨门的人就过来了,自称七星小姐家里人的两个年长的人。
他们在院子里说“石头伤得挺重,看样子是挺不过去了。”
“不管怎么说,这世上你们兄妹是最亲近的了,也该让她知道一声。”
“看看能不能把人抬过去,见一面。”
都察司兵卫倒是也知道他们说的石头是谁,那个叫陈十的年轻人,也一起在战场上厮杀,伤得也很重,一直也在救治。
虽然对于人不行了他们也很难过,但把七星小姐抬过去这件事还是不能答应的。
正说话间,室内锁链声响动,不待他们冲进去看,屋门被打开了,七星小姐站在门口。
可能是那一幕太诡异了,兵卫讲到这里时候停顿下,摸了摸手背,将又竖起来的汗毛按下去。
“然后,七星小姐就跟他们去看陈十了。”
去看陈十啊,霍莲倒是知道陈十等墨者在伤兵营养伤,他转身向那边走去,但刚到门口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跑出来,身后跟着裹着伤布的孟溪长。
“孟大哥快点。”女童喊,“七星小姐要把陈十扔进铸造池里了!”
扔进,铸造池?霍莲一怔。
……
……
北境长城的地下入口这边热闹纷纷。
外边战事紧张,工造一直未停下,除了地下的各种工造,外边也架起了铸造池,火炉,来炼制各种器具。
此时忙碌的铸造都停下了,工匠包括守在这边的兵卫都神情惊讶地看着最大的铸造池,其上的炉火边有女子正将一个男子放在石台上。
在她身后有几个人跟随。
“七星小姐,这里怎么给陈十治伤?”
七星突然出现在伤兵营,大家还没来及的惊喜,她说能挽救陈十的性命,然后就让抬着过来,到了铸造池又自己把人扛上去……
他们从期待到不解到惊疑,到此时此刻终于确定了。
“七星小姐,你该不会是要把他,扔进铸造池吧?”
七星看着他们点点头:“对啊。”
一旁燃烧的炉膛映照她的脸红彤彤。
“把他铸造成剑,他就能活着了。”
什么?几人的神情震惊不已。
另有一只手抬起抓住了七星的胳膊。
躺在石台上的陈十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声音虚弱沙哑颤颤。
“小女,我觉得,我还可以再用别的办法救一下。”
第24章 有过去
陈十如愿被换了个方式救治。
大夫们小心翼翼将他接过,再小心翼翼看从铸造池上走下来的七星。
“他适才是换药的时候,受的刺激太大,一时没缓过气。”大夫们解释,“虽然伤很重,但目前也正在好转,多将养一些时候,能好起来。”
倒也不用就直接烧了。
七星当然也不是真要把陈十烧了,她迷迷湖湖听到说陈十不行了,一时着急才这样做,从陈十抓住她开口说话,她就知道陈十死不了。
不过很显然还是把大家吓到了。
看着四周震惊不解的眼神,七星想该怎么解释,似乎怎么解释都有些解释不了。
“大家别担心,她是被我吓到了。”陈十虚弱说,“她是怕我死了,想要我活着。”
想要他活着这个可以理解,但扔进铸造池明明是让人死啊……
“因为有个家伙,有个很坏的家伙这样骗她。”陈十咬牙说,再看七星,“小女,我没事,我不会像你姐姐那样死了,我会一直活着的,陪着你的,你别怕。”
虽然听得不太懂,但四周的人也还是明白了,原来是关心则乱。
七星看着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好了好了。”跟过来的茶老汉忙说,“快去用药,别一会儿又晕死过去,吓到大家。”
阿猫在一旁跳起来对陈十做了个鬼脸:“也吓死你了。”
陈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不知道是虚汗还是被炉火烤出的热汗。
“瞎说。”他说,“是把我吓活过来了。”
四周的人都笑起来,孟溪长也上前催促,让人抬着陈十去治伤,再对七星说:“七星小姐放心,会治好的,他死不了。”
四周的人也纷纷安抚,眼神里也再没有了惊讶不解,只有同情和怜惜。
七星小姐是掌门,但也是个年轻人,甚至可以说是个孩子,且是个无父无母姐姐也去世的孤女,面对陈十这个亲人离世,难免会受到惊吓,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
陈十被抬走,大家继续忙碌,这一场战事让匠工们更加快了工期。
七星站在铸造池下,似乎在沉思,四周人也不敢打扰,直到站在入口处的霍莲走过来,打量一眼铸造池。
“墨门铸造池还有续命的功效?”他问,“是将死的之人,还是死了的人,可以用?”
他倒没觉得这是可怕和匪夷所思的事,还在仔细问。
七星回过神看他一眼,说:“将死之人有用过,死的人,我不知道。”
有用过,这听起来的确是很怪异,霍莲没有再说话,看着铸造池。
“梁五将军过世了?”七星问。
霍莲嗯了声。
七星点点头:“真不错。”
人死了,说真不错的,大概这世上只有她一人会这么说了吧,霍莲忍不住失笑。
“本就是不错啊,要杀的夷荒大部主杀了,夷荒人打退了。”七星说,“还回到了家,见到了所有的兄弟亲人们,安然而逝。”
霍莲似笑非笑说:“的确不错,这种死法真让人羡慕。”
七星笑了,说:“那倒不至于羡慕,相比于死,还是活着好一些。”
她就是这样,每一次做事都是在寻死,而每一次说话都是要好好活,霍莲视线扫过她肩头。
包扎过的伤口有血迹渗出。
应该是将陈十拎上去,太用力,伤口崩开了。
看吧,她就没想过自己的死活。
“别说别人了,你的伤也不轻,快去治伤吧。”霍莲说,转身要走,迟疑一下,又问,“还能走吗?”
七星哦了声:“我试试。”
说罢抬脚迈了一步,两步,然后抬起头对霍莲一笑。
“可以自己走。”
还可以自己走,不能走怎么?让他背她吗?
还试试,能不能走自己当然知道,霍莲看她一眼,这是学会打趣了?他转身大步而去。
但伤口都能崩裂,还是不能走很快。
霍莲又放慢了脚步。
七星也没有在说什么,跟随他的速度跟在身后,俩人出了地下入口,七星没有往伤兵营去,而是依旧跟在他身后,一路又回到了先前的所在。
木板床上散落着锁链,缠绕着六尺剑。
霍莲伸手拉起锁链:“这次怎么没割断?”
七星在木板上坐下来,捞起锁链的另一头:“因为没有真锁起来啊。”
她说着话慢慢拉动,霍莲手中的锁链如水般流动,落在她的手里。
“你什么时候醒的?”霍莲问。
七星想了想:“一直都能醒,但为了养伤没醒。”
直到听到说陈十不行了,急着救人,才醒过来,霍莲看着她,所以,她的意思是她这种假死状态,是为了养伤?这是她独有的本事?
虽然有很多好奇,但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
醒了就好。
人还在就好。
其他的无关紧要。
说话间看着七星拿起了六尺剑,然后用锁链缠绕自己。
“你既然醒了,该去伤兵营让大夫们治伤了。”霍莲皱眉说。
伴着锁链响动,七星抱着剑裹着锁链躺下来:“大夫们治不了我。”说着又对霍莲一笑,“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已经被埋了,想醒也醒不过来了。”
是该谢,世上哪有她这样怪异的人,也幸好他见过她的怪异,否则……霍莲看着木板上闭上眼的女子。
“我继续休息了。”七星说,将怀里的剑抱紧,嘴角又一弯,似乎笑了,“有谁要死了要我帮忙,再喊我。”
帮什么忙?扔进铸造池里吗?霍莲忍不住也笑了,的确是越来越会说笑话了。
眼前的女子闭目不动,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散去,宛如陷入沉睡。
霍莲看着她,慢慢伸手碰触她的脸颊,肌肤犹自带着温热,虽然这温热正在散去,他的手指轻轻滑动,沉睡的女子一动不动毫无察觉,不过,她说她一直都能醒……
霍莲的手指猛地收回。
也就是说她知道他摸她的脸,也知道他抱着她睡,给她换衣服,敷药。
霍莲看着自己的手指,收回在袖子里,攥住。
……
……
虽然接下来几天没有人要死,或者说死去的伤者不断都有,但没有人需要扔进铸造池来救治。
七星也还是醒来了,在梁五子出殡这一天。
同时下葬的还有这一战的亡者兵将,在北境长城建了一座英雄冢,五将军和他们的部将们生前死后都守着边境。
墨者这边死者多是墨侠,尸首也安葬在英雄冢,然后有孟溪长收集衣冠再送回他们家中。
七月的落石堡宛如下起了漫天大雪。
七星坐在北境长城上,看着兵将们簇拥的灵柩,飞扬的军旗五颜六色,其中有一张格外显眼,歪歪扭扭,有七有八连在一起。
“你和梁七子的军旗是同一个?叫乱七八糟?”七星好奇地问。
霍莲没有去送葬,梁家的兄弟们也没有来请他,先前在家中作为曾经的兄弟临终一别足矣,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不再是兄弟。
他站在城墙上看着纷飞的纸钱。
“不是我,是曾经的梁八子。”他说。
曾经已经不在了。
不过默然一刻,他回过头,似乎看向过去。
“我们兄弟到了年纪才可以领兵,我那时候最小,还不够资格,七子比我大,他分了一队兵马,见我闹得厉害,就跟我说我们两人一起领兵。”
“然后我就也做了一个军旗,思婉将我们的军旗缝在一起,她的针线……乱七八糟。”
说到这里霍莲的嘴角扯了扯,似乎在嘲笑。
“然后还不让说,还得意洋洋,说正好应和我们,叫乱七八糟旗。”
“从那以后,我们跟七子就一直用这面旗,我领了兵,也依旧用这个,七子,八子的队伍也在一起不分离。”
但后来队伍在一起,人分开了。
“七子是探路的时候失去消息的,我们找到厮杀的痕迹,但人始终没找到,抓获的夷荒人有的说把七子杀了,有的说,七子逃亡深处了,被野兽吃了,但只要没找到尸体,我们就不承认他死了,我和他的军旗依旧在,我们的队伍依旧在,直到……”
梁八子也一去不还。
乱七八糟军旗消失在北海军,直到这一战重新出现。
出现了又如何,一切都变了。
霍莲收回视线。
“世间万事本就是多变,但现在变了,不表示过去就没有意义。”七星说,看着前方飞扬的军旗,“你看,只要它重新出现,大家就都记得,这也是生命延续。”
霍莲看她一眼:“掌门的确是掌门,什么都能说出道理。”
七星哈哈笑。
“那是因为这世间,有理就有道!”
女声和男声同时响起。
七星挑眉看着霍莲,这话他也知道啊,很显然是听过。
霍莲亦是挑眉一笑,看着她:“你们掌门的话就这些吗,他就没教你点新鲜的?”
七星再次哈哈笑了,摇头:“没有,他死的太早了。”
这明明是伤心的事,他们为什么一边说一边笑?
看着飞扬的纸钱,听着充斥天地间如雷滚滚的送英灵的吟诵声。
真是好笑啊,霍莲也再次笑了。
……
……
北境的战事的急报也传向了京城。
督察司的信报比朝廷军报要更早一步。
都察司兵卫奔进都察司,一眼看到走出来的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