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夜不眠

  一如先前,霍莲跪到天黑,就要跟皇帝说回家去。

  今日见了陆异之,皇帝更加心存愧疚,对霍莲的怒意也不可抑制,让他回去闭门思过。

  “什么时候把人送宫里来,什么时候再回来。”

  霍莲没有半点哀求,说声臣对不住陛下,便和朱川交了职责,在朱川泪眼汪汪相送中回家去了。

  皇帝闭门思过的惩罚没有让都察司气氛紧张,关在密牢深处的七星也不知道这件事,不过她看得出今晚的霍莲有些不一样。

  “你有什么事?”

  一向专心吃饭的七星忽然问。

  霍莲抬起头看她说:“从我这里什么都别想打听。”

  七星将春娘子喂的一口汤咽下去,眼神看向他的碗快:“我是说,你怎么不吃?”

  既然是两人吃饭,七星很讲公平,自己吃一半给他分一半。

  霍莲低头看面前,原来他适才握着快子在出神,被七星让人摆过来的盘子都没怎么动,已经摆成了雁翅形,看起来有些好笑。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从这些盘子里逐一夹菜吃饭。

  七星便不再多问,由春娘子继续喂饭。

  吃过饭,霍莲去洗漱,回来看到七星坐在绣架前。

  朱川先前果然从玲珑坊给取来了绣架,那个婢女还叮嘱,要尽管绣好,工期要到了。

  朱川愤愤不平,给霍莲告状都察司变成第二个玲珑坊了。

  霍莲站定,有些好奇,然后看到七星用绑着的手飞针走线。

  是真的飞针。

  四个仆妇紧张地守着她,每一次看那细小的飞针一闪,就心一颤。

  这几日她们也听说了,这个看起来很乖巧的女孩儿,先前也住过牢房。

  “重刑犯的牢房,知道吧?”牢房里的隋大夫一脸神秘地说。

  她们跟隋大夫也很熟,当年那位婉婉小姐各种法子折腾自己,每一次都是隋大夫救命。

  这一次她们直接告诉隋大夫用不着他。

  “你不知道多乖。”她们异口同声说,“我们都觉得自己从良,变成了哪家贵女的贴身仆妇。”

  日子过得简单又优雅。

  隋大夫咧嘴笑说:“这位小姐可不乖,上次她把自己搞的遍体鳞伤,是我救回了她的命,而且伤还没好,就跑了。”

  他伸手比划一下。

  “那么粗的铁链子,她硬是挣断了,嗖一下就没影了。”

  说罢又压低声音。

  “都督都没来及的抓住她。”

  这位小姐这么厉害啊,怪不得都督要这么守着,嗯,这位小姐如此厉害啊,让都督抓了第二次。

  可不能再跑了,否则她们就性命难保。

  还好那飞针每次都只穿透锦缎,并没有穿透她们。

  七星将针弹出去,再示意一位妇人给她拿回来放在手上,如此重复。

  霍莲在旁摆手,四个妇人忙退了出去。

  “刘宴去玲珑坊做什么?”他问。

  七星说:“不奇怪啊,刘大人也要掌握我的动向啊。”

  一针刺出去,对霍莲示意递针。

  霍莲捏起垂落的细针,看着绣架上正渐渐成形的一朵花。

  “刘宴的恩人是墨徒。”他说,看着她若有所思,“刘宴那句话指的是你吗?”

  七星好奇问:“哪句话?”

  霍莲却不说了,收回视线将手中的针一弹,绣针斜穿锦缎稳落。

  “睡觉了。”他说。

  牢房里的灯熄灭,床上的人安静无声,旁边的女子气息已经陷入沉睡,但霍莲知道自己还没睡。

  大义灭亲是什么心情。

  真是好笑。

  这么点事,不过是受过一个墨徒的恩惠,哪里论得上灭亲,墨门生死与他何干。

  还敢来与他霍莲相提并论。

  他霍莲可是一个弃婴,漂浮在河水中,被梁寺救起,养大,教授武功战术,让他有父亲可尊,兄弟可亲。

  养育之恩,教导之情,这才算得上亲。

  杀掉这样作恶的亲人,才算得上大义灭亲。

  霍莲的手紧紧攥了起来,牙关紧咬。

  “我的确是在作恶啊。”耳边有苍老的声音叹息,“八子你何必纠结?”

  这是在做梦了,霍莲知道,义父已经死了,除了做梦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闭着眼攥着手一动不动,也不理会。

  但义父重重地拍打他。

  “八子,你睁开眼看看,杀了我很简单。”

  “你擅长用刀,往这里砍,一刀就行。”

  “你是没杀过站着不动的人是吧?是了,你先前都是在马上杀袭来的夷荒人。”

  “那也好办,我也跑起来如何?”有刀向他手里塞,但那刀滚烫,刺痛他的手掌,烧烂他的皮肉,他根本拿不住。

  “你他娘的快动手啊。”耳边的声音变得暴怒,“杀个作恶的人怎么了?这叫大义灭亲!”

  霍莲猛地睁开眼:“那你怎么不杀!杀了那个作恶的晋王,不就行了?”

  燃烧的火,黑漆漆的夜,老将军脸上无奈地笑。

  “我不行啊。”他说,“大义灭亲,我做不到的,八子,你做得到的。”

  他说着扑过来。

  “你看,你已经砍下来了,我的头,我的头。”

  昏暗中旋转的头颅向他扑来,霍莲只觉得手中满是血,心中满是悲愤。

  “他是你故人之子,你舍不得,我是你亲手养大的,你就舍得!”

  怪不得,那个七星说你的遗言是对我说对不起。

  你是对不起我!

  他发出一声嘶吼,猛地睁开眼,入目昏昏,身子紧绷,但有一只手拍打着他的背。

  耳边有声音轻轻。

  “哭吧,哭吧。”

  这不是苍老的声音,这也不是梦,而且,他的怀里搂着……

  纵然视线昏昏,低下头也能看到怀里的人一双眼闪闪发亮看着他。

  霍莲猛地将怀里的人推开,但因为手臂绑在一起,自己又被拽倒一歪。

  先前被抱着,又被推开的女子并没有慌乱,而是感叹:“你现在还做噩梦啊。”

  什么叫现在。

  霍莲没有问一句难道你见过我以前做噩梦,但又知道问了,一定会得到一句我见过啊这种荒唐又理直气壮的回答。

  进了都察司后,他几乎没有做过噩梦。

  就算做过噩梦,他也从未抱住身边的人……

  因为手臂绑在一起?

  但他也和婉婉绑了很久,从未这样。

  再说,婉婉是已经很熟悉的人,这个女人才几天,他怎么宛如习惯一般抱住了?

  她还拍他……

  “一开始就是你在拍我?”霍莲猛地问。

  想到最初入梦时,他恍若被义父拍打,所以其实他真的是被人在拍。

  七星说:“你在咬牙发抖啊,我就拍拍你,让你放松些。”说罢又问,“你梦到你义父了?你又在梦里被逼着杀他了?”

  她的声音一句接一句。

  “你义父不是半途幡然悔悟是不是?”

  “他是根本没有跟跟晋王勾结是不是?”

  “他为什么非要你杀了他,而不自己亲手杀了晋王?”

  她说着挪过来,再次几乎贴在他身前,一双眼闪闪盯着他。

  “因为,故人之子?”

  霍莲一僵,他不仅在这个陌生女人身边做噩梦,竟然还说了梦话。

  为什么他会没有警惕戒备到如此地步?

  自从晋地事后,他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更没有与人说过多余的话,也从不在人前发泄情绪,唯有几次面对不是人的东西的时候……

  比如那把剑。

  黑暗的牢房里,霍莲盯着身前的女子,她气息平静,身形融入夜色,一双眼闪耀着寒光。

  “是那把剑,对不对?”他忽地说。

  乍一听这句话,七星一怔,一时僵硬。

  耳边是霍莲继续传来的声音。

  “你父亲说你没有在他身边,但你处处样样都像你父亲,还有一些发生在晋地的事,你宛如亲在现场。”霍莲将手一抬,因为绑在一起的绳索,让七星贴过来更近,看着她的眼问:“那把六尺剑,有千里传音的秘法是不是?”

  七星噗嗤一声笑了,笑得低下头,抵在他胸前,点了点:“是,那把剑……”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闪闪亮。

  “能听能看,现在,还能说话。”

  虽然提出了猜测,但霍莲也觉得自己是在胡说八道。

  待听到七星笑着说出这句更胡说八道的话,先前噩梦的紧张,情绪的起伏,心神的纷乱突然一瞬间散去了。

  有些不想说的话突然也觉得说了也没什么。

  那些过往的事,都散去了。

  他看着身前还在低着头笑的女子,说:“晋王,就是我义父的故人之子。”

  七星倒是有些意外他回答,惊讶地抬起头。

  霍莲并没有再看她,抬起头视线看向黑暗。

  “你不是想要知道真相吗?”他说,“想要知道我义父是被冤枉的?他有没有与晋王勾结?”

  他说到这里摇摇头。

  “他没有与晋王勾结。”

  不待七星有反应,他又点点头。

  “但他也不冤枉。”

第46章 故人事

  这句话是矛盾的。

  就像人有时候也是矛盾的。

  黑暗的牢房里,风都消失了,唯有霍莲低低说话声。

  “晋王是先帝第三子,他的母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宜妃。”

  “而宜妃就是义父的故人。”

  两家的关系很简单,宜妃的兄长与梁寺同在北境,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宜妃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深受宠爱,并没有被束缚在闺阁中,不仅会骑马射箭,还可以踏出家门京城,远赴北境来军中见久不归家的兄长。

  梁寺便也与宜妃相识了。

  一心建功立业,只知厮杀的年轻兵将,第一次萌动了心神。

  青春娇俏的少女也对这位宛如兄长的将官有了不同于妹妹的心思。

  但两人尚未来得及的表露这份心意,少女回到了京城,在皇帝举办的秋猎上一骑红衣,不输与男儿的箭术,被皇帝一眼看中,诏选入宫。

  天恩浩荡,不敢拒也好,家族贪慕权势也好,在皇帝和家族之下的少女只能收起心意,进了皇城。

  远在北境的梁寺也只怨无缘,收起了心思,但从此后再没娶妻。

  他与宜妃的事除了两人,以及宜妃的兄长并无人知晓,宜妃的兄长更不会表露半分。

  深宫宠妃,与北境将官也再不会有交集。

  不过,在宜妃生下三皇子,皇帝为其庆贺周岁宴的时候,梁寺从北境也送来了礼物,一把从夷荒部落头人手中缴获的弓弩。

  好巧不巧,抓周宴上,三皇子抓住了那把弓弩。

  皇帝当然不会多想,高兴称赞自己的儿子将来威武不凡。

  啪一声重响,霍莲似乎又听晋王将一把陈旧的弓弩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本王从小到大什么礼物没收过,从来没有当回事,今天喜欢明天就扔了,更别提周岁孩童时候的礼物,但是,这把弓弩一直挂在本王室内。”

  “母妃常常说要本王谨记文武双全,不辜负父皇的期待。”

  “本王还真以为母妃对本王的期待,原来是因为送弓弩的人不同。”

  耳边又响起一声喝斥。

  “王爷慎言!休要侮辱了您的母妃。”

  晋王的声音却并没有停下来,反而发出笑声。

  “梁将军,能侮辱到我母妃的只有你,还捎带这我,我现在怀疑我父皇都知道你们当年的事了,要不然这么些年对我越来越苛刻,还有,我母妃真是病死的吗?是不是……”

  霍莲站在窗外,看着窗棂上倒影的人影,随着烛火摇曳跳动,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

  “……皇赐死的?”

  义父原本俯低的身影猛地站直:“王爷!休要胡说,陛下从未苛待宜妃!宜妃娘娘急病难医,陛下昭告天下为宜妃娘娘祈福,天地可鉴!”

  晋王却只哼了声:“做给外人看的,也许是心虚。”

  脚步在室内响起,夹杂着晋王急促喘气。

  “为什么父皇对我越来越不好了?”

  “他一定是在厌恶我!”

  义父的声音又变得低低,带着劝慰:“陛下对王爷一直很好啊,倒是王爷,你当约束王府诸人……”

  “少来教训本王,本王怎么纵容王府诸人了?太子他难道不这样吗?太子府的那些人哪个不嚣张?”

  “什么父皇对我好?对我好还把我赶出京城,为什么不让当太子?”

  义父的声音再次拔高:“殿下慎言!”

  但这一次晋王的声音更拔高:“本王为什么要慎言!我母妃都死了,我也要死了!”说着抓住了面前的人,“这都是因为你,是你与我母妃勾连——”

  义父的身影猛地挣开,纵然年纪大,但站直了身子比晋王还要高大。

  “晋王殿下,我与宜妃娘娘也不过是年少相识,别无其他!”

  晋王被这老将一推,向后退了几步,撞在桌案上发出哗啦的声响,夹杂着晋王古怪的笑声。

  “别无其他?哈哈,哈,梁寺,那你终身未娶妻又是为什么?”

  “臣无心娶妻,臣有十个义子,足矣传承香火。”

  “听说你宠爱一个舞姬?”

  “臣是人,食人间烟火,虽然不娶妻,但也好色。”

  “那你为什么给那个舞姬生的女儿起名叫,思婉?”

  室内一瞬间宛如凝滞,站在窗外的霍莲也瞬时停了下呼吸,视线里原本高大的男人身影再次慢慢矮下去,耳边是晋王轻轻的声音,从窗缝里钻出来,钻进他的耳内。

  “……说,我母妃在家时有个小名,叫婉儿。”

  霍莲从窗边转身离开了,他并没有走远,站在院门外,亲自把守,不让任何人靠近。

  他靠在床上,看着眼前的夜色,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晚。

  其实晋王府极其奢靡,夜晚到处都是灯火,宛如繁星闪耀,但那时候他眼前一片漆黑。

  “我义父知道我在门外听到了。”霍莲接着说,“第二天他主动找我,与宜妃的旧事也是他告诉我的,思婉的名字也的确是因为追念宜妃,从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妥,但,念头一起,便舍不得。”

  前尘往事已经消散了,但他不想一辈子真的什么都没有,哪怕是个名字,也想要抓住,留个念想。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宜妃人都不在了,他一家也生活在遥远的北境,以为不会有人猜到,没想到……

  “其实晋王能猜到也不奇怪。”霍莲说,“我义父说自己什么都没做,但他在不多回京述职觐见的时候,跟皇帝提议教授皇子们功夫,然后对晋王更尽心。”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

  “但小时候他的尽心只让晋王更讨厌他。”

  娇生惯养的小皇子哪里真吃得了苦,陛下一声赞誉英武不凡,也不过是说说而已,难道一个皇子还要真武功不凡领兵打仗吗?

  在校场骑马跌下来擦破了皮还要养半个月呢。

  不过,当小皇子长大后,意识到天家权势,天家兄弟之间的生死较量,就不再厌恶这个将军了。

  “他也开始对义父关怀,时不时送礼物,还会以老师相称。”

  “晋王很谨慎,知道皇子与掌握兵权的将军结交,会让皇帝猜忌,更会让太子寻衅,所以都是私下,避人耳目。”

  “而且也从不对义父有什么违规违制的要求,只是逢年过节送个很普通的礼物。”

  “义父虽然知道这样不妥,但面对故人之子的亲近,他实在没有办法拒绝,也说服自己相信,这真的只是皇子对教授过他的老师的敬爱。”

  说到这里霍莲再次笑了,黑夜里露出细白的牙。

  “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敬爱,那些敬和爱,都是要回报的。”

  晋王要的回报是,与他一起谋反,杀太子,逼皇帝退位取而代之。

  一直安静听着的七星问:“所以梁将军是被骗来的?”

  霍莲点点头:“当时义父接到了晋王的密信,邀请他来晋地看看。”

  晋王说天降陨铁,为父皇锻造神器祈福,这是父皇交给他的任务,他一定要做好。

  让父皇看到儿臣的心意。

  也让逝去的母妃安心。

  “母妃去世后,本王没有其他信重的长辈,将军您是我的老师,又精通兵器,请你来帮我掌掌眼。”

  提到宜妃,言辞又这样期盼,梁寺哪里能拒绝。

  将军无令不得擅离,更何况去一个王爷的封地。

  “八子,就我和你,我们快马轻骑,速去速回。”

  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