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对他笑了笑,与青雉一起坐进马车,郭小哥扬鞭催马,在年节热闹的街上得得而行。

  “小姐很累吧。”青雉将手炉塞到七星手里,又斟茶递过来,“过年都没歇息,真是辛苦。”

  七星说:“做手艺人就是这样,习惯了不辛苦。”

  青雉点头:“那现在回去可以好好歇息了。”

  七星喝了口茶,说:“不过,还要辛苦你一下。”

  青雉忙问,“小姐请吩咐。”

  七星轻轻一笑:“你去将陆三公子请来。”

  陆三公子啊,青雉愣了下,许久未见,小姐怎么又想起他了?

第29章 不讲理

  一阵风吹过,有细细的雪散落。

  站在廊下的陆异之转头打个喷嚏。

  夏侯小姐从室内转过身说:“快进来,别着凉。”

  觉得只进室内来也没用,干脆对一旁煮药的婢女们吩咐。

  “给他也煮一碗药。”

  陆异之揉着鼻头走进来,笑说:“你这是关心则乱,药岂能随便吃?”

  夏侯小姐嗔怪看他一眼,说:“你也知道我会关心则乱啊,那你还跟父亲吹冷风吹到半夜?父亲病了,你仗着年轻就没事吗?”

  陆异之对她俯首一礼:“我错了。”

  婢女在旁说:“小姐,药熬好了。”

  夏侯小姐不再跟陆异之理论,陆异之端了药碗,两人一起向隔壁的房间走去。

  夏侯先生靠坐在窗边罗汉床上,围着暖被,脸色几分萎靡,不时咳嗽两声,但看到药端过来,还是摆手。

  “不是刚吃过药?”他说,“药不能多吃啊。”

  不待夏侯夫人和夏侯小姐说话,陆异之坐到夏侯先生身前:“老师,快吃吧,您要是不吃,就得我吃了。”

  夏侯先生哈哈笑了,看夏侯夫人和夏侯小姐的脸色,笑着接过药碗:“好好,我吃苦药,你吃埋怨,咱们师生谁也别想轻松。”

  看着他乖乖吃药,夏侯母女脸色稍缓。

  陆异之笑说:“师母和师姐为病情劳心劳力,才是不轻松。”

  夏侯夫人故意板着脸说:“不要说好听话,下次替我们管着他才是真的体贴。”

  陆异之立刻说:“我以后绝不让老师熬夜喝酒。”

  夏侯先生摇头,夏侯夫人和夏侯小姐则笑了。

  “那这次不能去观灯了。”夏侯夫人想到什么,说,“异之,你带阿晴去吧。”

  正月十五皇帝与天下万民共观灯,文武百官皆携带家眷到场同乐,夏侯先生亦在其中,且还被安排在皇帝身边入座,不过现在生病了,自然不能再去。

  听到母亲的话,陆异之还没说话,夏侯小姐忙拒绝:“我要给父亲侍疾,怎能去观灯?身上薰了药味,不好闻,再说,也不好看。”

  到时候笑还是不笑?笑,可能要被说不孝,父亲在家生病呢,还能这么高兴,不笑,也会被说,对皇帝有怨言啊,盛事哭丧脸啊。

  夏侯夫人也明白她的顾虑,点点头。

  “我也给老师侍疾,不去了。”陆异之说。

  屋内三人异口同声:“不可。”

  夏侯小姐说:“你是父亲的学生,也是朝廷的官员,父亲的病情还没到你侍疾的地步。”

  夏侯先生笑呵呵:“你可别闹得所有人都来探望我,那我的病可养不好了。”

  夏侯夫人说:“知道你心意,但这不合适。”说着一笑,“你放心去玩。”又认真说,“这也不是玩,你这是伴君,这是比读书还要尽心尽力的事。”

  陆异之看着三人,神情满是感动,起身深深一礼:“多谢老师师母师姐,异之谨记在心。”

  说罢再起身。

  “我已经去信请父母进京,等到来时候拜谒老师和师母。”

  接父母来京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但此时特意说这句话,就是有别的意思了,夏侯小姐面色微微一红,转开头。

  夏侯先生和夏侯夫人都笑了,点头:“好啊。”

  ……

  ……

  回到陆宅,陆异之一眼看到院子里两个小厮在窃窃私语。

  “说什么呢?”他皱眉说,“如今要谨言慎行。”

  作为陛下钦点的翰林,又是夏侯先生的弟子,上门拜访的人越来越多,说话做事都要更谨慎。

  还有,陆异之回头打量一下门庭。

  这宅院陆三公子的身份住还可以,陆大人住的话,有点小了。

  更何况接下来议亲成亲,更不能寒酸,应该换一个更大更好的宅院了。

  他一边思索,这边小厮上前。

  “公子,不是我没有谨言慎行。”小厮愤愤说,“是那个青雉!”

  听到这个名字,陆异之脚步一顿。

  “她今天来了,说请公子去一趟,我说公子不在家,让她等着……”

  “她竟然甩脸说不等。”

  “还说什么就是来说一声。”

  “来不来,自己掂量。”

  “她以为她是谁啊!真是太气人了!”

  小厮抱怨连连,但陆异之并没有听进去,只有两个字回荡在心头。

  来了。

  ……

  ……

  正月的铜楼街也热闹非常,玲珑坊前更是人来人往。

  陆异之不得不对人说声借过。

  站在前边的人不高兴地回头:“我先来的……”

  待看到陆异之的脸,声音一顿,不高兴也随之散去,神情有些犹豫,真的很难拒绝一位长得好看的公子,但七掌柜也很难见到……

  正挣扎间,青雉走出来向这边招手。

  “陆公子,这边请。”她说,又对排队的客人连连抱歉,“陆公子先前就约好了。”

  排在前方的客人忙松口气让开:“快请快请。”

  能和七掌柜先约好的肯定是买的很贵的东西,可不能耽搁七掌柜多赚钱。

  陆异之跟着青雉进了会客厅,帘子垂下,隔绝了外边的喧闹,也看到七星坐在室内,见他进来,微微一笑。

  “公子来了。”她说,“快请坐。”

  青雉在后亦是说:“公子你坐,我去端香茶来了,刚刚煮好。”

  这大概是自在京城见到她们主仆后,第一次被这么热情相待,就算先前哄骗他的时候,也没这么热情。

  陆异之坐下来,苦笑说:“小姐对我越好,我越有些害怕。”

  七星笑了笑:“那我长话短说,免得公子担惊受怕。”她看着陆异之,“正月十五皇帝宴请观灯会,你带我去。”

  陆异之面色微怔,似乎没听懂。

  大约是看到他的脸色,七星又多说一句解释:“我修了花灯,但没资格近前看,公子你在御前肯定有座位,且可以带家属女眷,所以你带我去看看灯。”

  大约就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般,养蚕女没有当了翰林的公子可托,她有。

  但这个要求……

  “七星,你知道带家属女眷是什么意思吧。”陆异之说,神情满是为难,“夏侯先生病了,她们一家都不去了,我突然带着女眷出现,到时候……”

  那岂不是人人都要侧目,都要打听他身边的女眷是谁?

  更何况现在七星小姐在京城也不是无名之辈,做了皇家工造,还被公主邀请过,认识她的人,也不算少了。

  她这样做,岂不是要对世人宣称,与他陆异之关系匪浅。

  陆异之看着对坐的女子,所以,跟他拉扯那么久,又是不坏他前程婚姻,又是心另有所属,最终目的还是要公之于众与他有亲有故。

  “那种场合带去的女眷,意味不一般。”他诚恳说,“其他人会怎么看我,看你,还有夏侯家必然要误会,这实在是不方便。”

  说到这里又提出建议。

  “你如是想观灯,待观灯宴上我作诗得陛下夸赞,陛下赐赏的时候,我会要一盏花灯,拿回来送给你。”

  年轻的公子神情认真,又补充一句。

  “只送给你一人,好不好?”

  七星握着茶杯,对公子诚恳的眼神和哀求毫不在意,干脆地摇摇头:“不好。”

  陆异之有些无奈:“阿七,你要讲道理,不能这样为难人啊。”

  七星笑了。

  “当初你父母撕毁婚约,把我赶出家门的时候,没想过讲道理,也不想这是为难人。”她说,看着陆异之,“陆公子,那我为什么要讲道理?要想是不是为难人?”

  陆异之神情一沉,不待他说话,七星坐直身子靠着椅背再次开口。

  “还有,我不是跟你商议的,我只是要你做这件事。”她说,“怎么跟其他人解释,是你的事,我会配合你,不会戳穿你,仅此而已。”

  幽香雅致的会客厅内,陆异之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与他熟悉的夏侯小姐不同,与他见过的其他女子也不同,她面色清丽,但却闪耀着寒光,宛如一把嗜血的剑。

  她看着陆异之,说:“如果你做不到,我会让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参加皇帝的观灯宴。”

第30章 安排去

  寒风捶打在窗户上,似乎一夜未停。

  陆异之觉得耳边有女子在哭,有女子在吵闹,他起身关窗想要阻断嘈杂,站在窗边,却恍忽看到了母亲。

  母亲面前跪着一个女孩儿,在苦苦哀求“你不能这样做,是先前说好的。”

  母亲不耐烦地甩开袖子:“谁说说好的?说好的又怎么不能变?你要是愿意就留下,不愿意就走。”

  仆妇们如狼似虎冲进来,将那女孩儿拖出去,下一刻被拖着的人似乎是他,身不由己,土石枯枝落叶不断在脸上身上滑过,再一眨眼身边又腾起火光,浓烟滚滚,这是又要被火烧死吗?

  陆异之只觉得口鼻窒息,猛地睁开眼。

  他还躺在自己的床上,帘帐透出光亮。

  做梦啊。

  陆异之看着凋花床头,金线刺绣的床帐,他很少做梦,看来昨天受的刺激很大,竟然梦到了七星被家里赶走的场景。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七星被赶走是什么场景。

  他先前问过家里与七星发生的事,但并没有问得多详细,尤其是父母和七星之间对话,更没问七星当时什么样有没有哭求什么的细节,这细节他并不在意。

  陆异之躺在床上苦笑一下,很显然,这个梦境是昨日那女子一句“把我赶出家门不讲道理,为难人”的缘故。

  这叫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恨他们,要跟他厮缠在一起。

  瓦砾发疯跟美玉磕碰,她什么都不在乎,他在乎啊。

  陆异之伸手按了按头。

  “公子,你醒了。”外边小厮听到动静轻声问。

  陆异之嗯了声,帘帐被小厮拉开,有小厮捧来温热水,又有小厮将他扶起来,跪下为他穿上鞋袜。

  陆异之看着明亮的室内,昨日纵然在七星那里受了震撼,他还是去了夏侯家,和夏侯小姐一起侍疾,待夏侯先生睡去才回来,然后一觉睡到现在。

  再有犯愁事,也不能乱了心神。

  陆异之站起来在室内走了几步,站在桌案前。

  见他久久未动,室内小厮们莫名有些紧张,一小厮大着胆子问:“公子,先吃饭吧。”

  陆异之嗯了声,提笔在一张帖子上写了什么。

  “赴宴的帖子给翰林院王大人送去。”他说。

  因为夏侯先生生病,陆异之未决定去不去赴宴,直到此时此刻才提交,小厮们当然愿意公子去赴宴,闻言顿时欢喜连声应是。

  小厮在桌前来等着墨迹晾干,低头一看,神情一愣,下意识揉了揉眼。

  帖子上并不是只有公子一人,多了一个女卷,但也不是夏侯小姐。

  “携舍妹一人。”他喃喃说。

  舍妹是谁?

  家里的小姐要来?

  没听说啊,而且现在还没到,那怎么来得及?

  小厮思绪纷乱,陆异之已经离开了桌案,与从同时,院门被敲响,门房的仆从似乎受了什么惊吓,纷乱嘈杂传来。

  但这次陆异之没有喝斥,而是看着小厮,抬了抬下巴。

  “去吧。”他吩咐,“小姐来了,接进来吧。”

  小姐……

  小厮晕晕乎乎急急忙忙向外去,走到门前,见门已经被打开,或者说从外推开,一个婢女还将挡在面前的仆从挥开。

  “别挡小姐的路。”她说。

  然后小姐在她身后缓缓走进来,虽然裹着斗篷,带着兜帽,小厮也看清楚了她的脸。

  “你!”小厮失声喊。

  怎么会是她?

  小厮惊恐地向后看,陆异之站在门厅口,神情平静,丝毫不觉得是不速之客上门。

  “公子安排好了吧。”七星说。

  陆异之看着她,心想,这不是问话,她其实根本不管他安排好还是没安排好,她只管上门。

  “好了。”他说。

  七星摘下兜帽,含笑点头:“公子做事果然可靠。”

  陆异之是在赞叹声中长大的,不管夸赞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应对自如坦然受之,因为他知道自己当得起夸赞。

  唯有面对这个女子的夸赞,他可以肯定这女子的夸赞很真心,但感觉很奇怪。

  还有,此时此刻再回想每次在玲珑坊会客厅她寒暄的话,问读书怎么样,做官怎么样,也是不同的感觉了。

  像是货物沽价。

  陆异之看着她,似笑非笑:“小姐把柄在握,我不敢不可靠。”

  七星并不在意他阴阳怪气的话,走进厅内,只说:“该吃饭了吧?”

  青雉立刻看院子里的仆从们:“还愣着干什么?上饭啊。”

  仆从们都呆住了,有反应慢的还在想这人是谁,而认出的来小厮们也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两个婢子一副主人家的模样?

  他们的视线不由看向真正的主人。

  陆异之淡淡说:“上饭吧。”

  ……

  ……

  这位小姐在陆宅吃了丰盛的午饭,歇了午觉,再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在暮色沉沉中和陆公子一起坐上马车向皇城驶去。

  留在家中的仆从看着远去的车马,神魂恍忽。

  他们想过也知道会有女子在陆宅登堂入室,但一直认为会是夏侯小姐,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七星。

  跟随在马车旁边的小厮,神情呆滞。

  他想过今晚公子或许会携带女卷赴宴,但一直认为会是夏侯小姐,怎么会是这个七星啊。

  公子不仅没有把这七星赶出京城,还带在身边,还要带到众人眼前。

  天也,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由去看车帘,想着适才那七星上车时候的样子。

  七星穿着浅黄色的袄裙,裹着素锦斗篷,略施粉黛,簪着一只珍珠。

  一眼看过去并不觉得华丽,但或许因为那颗珍珠的缘故,整个人都蒙上一层莹光,让人不由看了看还想看她。

  那颗珍珠真的太好看了,小厮突然想起来,大老爷送的珍宝中就有几颗,这里的管家清点的时候他看到了,还想让公子来看,但公子并不在意。

  公子竟然把这么好的珍珠送给这婢子了!

  小厮的心怦怦跳,原来公子对这婢子……

  陆异之转头看坐在一旁的七星,夜色已经笼罩大地,节庆时分街边灯火通明,车内也变得柔亮。

  七星端坐,神情平静,或者说,面无表情,但她的一双眼黝黑闪亮。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这是礼貌的微笑,她没有因为要挟他,觉得歉意或者拘谨,但也没有因为要挟了他而倨傲得意。

  她似乎不觉得自己做得事多么不对,而是理所应当。

  是啊,欺负人的人从来都觉得理所应当。

  陆异之说:“我这个时间来,不算早也不算晚,不会引人注目,小姐不会不满意吧?”

  不满意什么?不满意她没能成为所有人的关注吗?

  七星笑了笑:“不会,我只是要来看灯,公子不要多想,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我。”

  她不在意,所以也不在意他会怎么被人看待,不让他多想,他怎能不多想,这次她想看灯,那下次她想别的呢?还有更多以后呢?

  不会有以后。

  既然用最轻松最简单的感情无法安抚控制她,那就不讲感情了。

  一把火或许烧不死一人,但这世上让人消失的办法有千千万。

  陆异之看着她也笑了笑:“那就好。”

  ……

  ……

  一如先前,民众可以挤到御街上遥望皇城花灯,这已经是大家能接近皇城最近的距离,另外一条路则是给皇亲国戚官员世家们,他们可以走到皇城,坐在皇帝眼前一起观赏花灯。

  当然也是有规矩的,仆从是不能带的,青雉和陆异之的小厮在指定的地方停下,陆异之带着七星向御街走去。

  街上已经有很多人,互相打招呼,陆异之来的有些晚,夹杂在很多人中间,打招呼都很匆忙,待听到陆异之介绍是“舍妹”,更是都避开了视线,未婚的小姐还是要回避。

  这位舍妹低着头,看起来很认生。

  两人在人群中很快穿过,在内侍的引领下向位席走去。

  很多人不方便盯着别人的女卷看,但都察司兵卫不受这个限制。

  朱川站在街边,脚下踩着座梯,俯瞰走过的男女老少,还不时点评一下“黄夫人妆太浓了,看来是要掩盖跟丈夫打架的留下的伤痕。”“孙小姐撞到张夫人身上了,看来是不满意说的亲事,要给未来的婆婆一个不好的印象。”

  正说笑热闹,有兵卫急急过来“朱爷朱爷不好了。”

  朱川一眼也不看他,直接摆手:“谁不好就直接拖下去,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当朝大员,也不管是男是女,这点小事别来请教。”

  那兵卫依旧踩着梯子挤上来,低声说:“那个谁,跟陆翰林结伴来了。”

  那个谁是谁,朱川微微愣了下,下一刻蹭地从椅子上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