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是读书人。”她说,“不如做生意的,还是大老爷出手阔绰。”

  陆异之没有那日离开时的失魂落魄,恢复了公子翩翩神态,不过脸上没有清风般的笑容。

  面对这个更不掩饰态度的婢女,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只看着走进来的七星。

  “我打听得差不多了。”他说,“只还有一件想问你确定一下。”

  七星坐下来,嗯了声:“公子请坐下问。”

  陆异之没有坐下:“宁吏被抄家,也是跟你有关吧?”

  七星看着他,一笑:“我就说了三公子聪慧,其他人知道的你能打听到,其他人不知道的,你也能。”

  果然是她啊,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真听到了,陆异之忍不住些许恍惚。

  这怎么可能?

  “你怎么做到的?”他不由问。

  七星哦了声,端起面前的香茶:“死过一次就能做到了。”

第8章 公子说

  死过一次?

  这是气话?

  或者是说被拒婚后心死。

  这话从字面上来说满是恨意,但她神情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就像第一次在京城见到她的时候。

  陆异之想起来,是了,那时候她就是这样,面无表情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过去了。

  陆异之忍不住笑了笑,他那时候怎么会认为,她是为了他才装作不相识?

  她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那你先前在街上扑到我怀里……也是故意的?”

  悄无声息按捺不动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带着夏侯小姐出现,是给出致命一击的最好时候。

  七星点点头:“是故意的。”又摇摇头,“也是意外。”

  她知道陆异之肯定想其他的了。

  “这件事其实是我违约,我来京城之前,其实跟你父亲说过,我不会影响你。”

  陆异之些许恍然:“原来如此,所以我父亲才会瞒着我。”

  否则父亲明知这女子对陆家恨意满满,且在许城已经被威胁,她到京城来靠近自己,父亲母亲肯定会拼命阻止,就算不阻止,也会提前告知提防戒备,而不是让小厮瞒着,让他猝不及防,狼狈不堪。

  “阿七。”陆异之看着坐着的女子,有些无奈,“你这算不算也是背信弃义啊?”

  七星失笑。

  “公子你说什么呢?”她说,“对无信之人谈什么信义啊?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公子,你们儒圣先师也教过你们这样的道理吧?”

  陆异之愕然,怎么,会有这样,撕破体面的女子?

  “对啊,三公子你可没资格跟我小姐讲什么道义。”青雉冷笑说,“真要跟你们讲道义,我们小姐早就死了。”

  陆异之再次默然,然后抬手一礼:“抱歉。”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没有再多说辩解。

  室内一阵沉默。

  七星看着他再次笑了笑:“三公子聪慧,一句话点透,就什么都不说了。”

  陆异之苦笑一下。

  “正如小姐所说,有错在先,说什么都没用,就算这些事从头到尾我不知情,也是因我而起。”他看着七星,问,“那,七星小姐要如何惩罚我呢?”

  他说着又看了眼室内摆着的箱子。

  “我想你是不要我的钱的。”

  说到这里还一笑。

  “要钱的话找我父亲就行了,我的钱也是我父亲给的。”

  相比于陆大老爷当年的咄咄逼人高高在上,陆三公子神态和气,言语平静,眼神带着几分无奈,看上去令人不忍为难。

  青雉张张口要说的难听话也有点说不出来。

  公子把该说的都说了……

  七星含笑伸手做请:“三公子坐下说话。”

  陆异之这次没依言坐下来,看着七星:“那你是想要毁掉我的亲事,毁掉我的前程,或者让我抵命?”

  这一句话内容很凶残,但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愤怒,反而如轻风细雨,好像问的是吃什么喝什么。

  青雉忍不住喂了声:“我们不是跟你说笑呢。”

  陆异之看她,点点头:“我知道啊,当然不是说笑。”再看七星,“我都已经打听清楚了。”

  他父亲被束缚手脚送出一间铺子,对她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了。

  而二婶的娘家,宁二十四公子这边,只不过顺手一刁难就连家都被抄了。

  虽然他依旧好奇不解她是怎么做到的,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可不傻到还去质疑不信。

  信一个人能威胁到自己,又有什么坏处?

  把事情坏的方向想,能让人保持冷静。

  七星含笑摇摇头:“倒也不至于,我先前说了因为有个意外才与你如此这般,如果不是你来要赶我走,你我这样相处平安无事。”

  这样啊,陆异之心里唉了声:“这的确是我自作自受。”

  “在许城我要你爹一个铺子,在这里,我不要你的钱。”七星接着说,“我只要你的人。”

  青雉站在后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心里吸了吸气。

  坐在前边的陆异之倒没有受惊,犹豫一下,问:“是,哪种要法?”

  七星笑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听我安排。”

  陆异之扶了扶衣袖:“这个还真是难啊,不过。”他站起来,俯身一礼,“多谢七星小姐不毁掉我的亲事,我的前程,也不让我抵命。”

  七星再次笑起来。

  “公子客气了。”她说,说到这里又问,“是谁让你赶我走的?”

  陆异之毫不犹豫说:“是我自己,与他人无关。”

  七星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我接了修内司的差事,为陛下修观星阁,事关重大,性命相系,不敢也不能离开,更不能出差池,毕竟我身家性命还是能跟你们陆家牵扯在一起的,这样,真正关心你的人不会再逼你为难我。”

  真正关心他的人,她是在故意暗指谁吗?虽然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多想,陆异之看着女子笑盈盈的双眼,还是忍不住多想一下。

  “多谢小姐。”他垂下视线道谢,又道,“恭喜小姐。”

  七星笑着起身,屈膝还礼:“公子客气了。”

  ……

  ……

  “这位公子真是不错啊。”

  待陆异之离开,在后窗外听了全程的魏东家摇着轮车和陆掌柜走进来。

  “难得听到你夸人。”陆掌柜笑说。

  青雉在旁苦笑:“别说魏东家了,我们小姐被他家害的那么惨,我也说不出难听的话。”

  与前几次不同,当打开天窗说亮话,陆三公子举止言行怎么都让人讨厌不起来,认真的神态,认真的回应,且说的话都那么顺从,哎,她都张不开口反驳嘲讽……

  青雉忙又抓着七星摇了摇。

  “小姐,你可别迷惑了,陆三公子这是因为知道你厉害,才这么听话的,就像大老爷把铺子给你,其实不是对你好,是怕你,是因为被你挟持。”

  七星笑了,看着青雉点点头,认真说了声好:“我记住了。”

  青雉也笑了,小姐才不会被迷惑。

  魏东家说:“这小子怪不得能读到太学,的确很聪明,厉害的人,不止是读书厉害啊,这反应应对能力……”

  他看着七星一笑。

  “小姐要小心应付了。”

  七星起身走到箱子前,伸手轻轻抓了一把,然后再撒落,室内响起悦耳的声音。

  “聪明,很好啊。”她说,“这么多钱如果养出蠢笨之人,岂不是白花了。”

  ……

  ……

  小厮小心翼翼掀起车帘,陆异之低头下车,这一次没有打他,小厮再小心翼翼跟上去。

  陆异之不说话,仆从们皆屏气噤声不敢言。

  以前家里也很安静,但跟那时候的安静不一样,那时候是怕惊扰公子读书,就算安静也是愉悦的轻松的。

  现在则是紧张畏惧。

  “公子。”还是老仆大着胆子打破了安静,小声问,“要跟老爷说一声吗?”

  陆异之摇头:“不用。”说到这里转头看仆从们。

  公子的视线扫过,仆从们莫名嵴背一紧,再次屏气噤声。

  “不要跟家里透露半点,这里的事我一人应对就可以,如果别人插手,反而会添麻烦。”

  “你们都记住了吗?”

  仆从们忙急急应声“记住了。”

  陆异之收回视线向前而去,吩咐:“我洗漱后去老师家。”又想到什么问,“夏侯小姐还没回来吧?”

  “没有,应该要到午后才回来。”小厮忙低声说,再摆手示意诸人准备洗漱的水,出门的衣服,忙动起来。

  陆异之缓步踏进室内,一边解衣衫,一边自嘲一笑。

  她要他?

  言听计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行,不管她要什么,只要现在不要他的前程,那他就听她的。

第9章 有路过

  “来人来人。”

  大理寺荒废的马棚里响起喊声。

  喊声宛如鼓点,敲得人心烦意乱,不得不快步跑来。

  “高小六。”牢头没好气喊,“又要干什么!”

  高小六靠坐墙边,指了指自己的衣角:“这件囚服脏了,去给拿件新的来。”

  牢头心里骂了声脏话,谁家牢房里囚服脏了还换新的?深吸一口气将怒气忍住:“在牢里你还讲什么干净不干净?”

  高小六将身上沾着的枯草摘下来,说:“在牢房里也得讲干净啊,要不然多不好看。”不待牢头再说话,笑嘻嘻看着他,“老王,一件衣服而已,别这么小气,否则让人去你家追债,你可就连衣服都没得穿。”

  牢头心里更恼恨,这个该死的高小六,今天给金子明天给桌子,高财主送的东西都给完了,他又说给一门技艺。

  赌钱的技艺。

  牢头忍不住去赌坊试了试,一开始的确赢钱了,他忍不住多去几次,就……都输了。

  为了保住房子,还是高小六给赌坊打个招呼,让把欠账记自己身上。

  牢头在心里打了自己一耳光,被这小子骗了,但虽然住在牢房里,却不是能随便磋磨的犯人。

  刘宴把这小子关牢房,哪里是让这小子受罪,是让他这个牢头受罪呢。

  “行,你等着,我给你拿,一个新犯人刚换上囚服就死了,我去扒下来给你。”他恨恨说。

  高小六似乎听不到死了两字,笑呵呵说:“好啊。”

  牢头跺脚去了。

  马棚里恢复了安静,高小六靠着墙叼着枯草晃悠悠看着天,天地间似乎陷入凝滞,直到一声轻轻的鸟鸣。

  高小六仰起头看向上方,墙上有人探头对他微微笑。

  “你怎么又来了?”高小六忙低声问,“就算你有其他的人脉,总来官衙是很危险的,况且这里是大理寺。”

  七星说:“我现在来的光明正大。”她指了指身后,“我现在在给修内司干活,这边正好有个前朝亭子,与我要做的结构相似,特意来看看。”

  说着话拿出一个腰牌晃了晃。

  高小六发出一声惊叹:“厉害厉害。”又指着四周,“这个马棚说不定也是前朝的,你也好好看看。”

  七星笑了,在矮墙上探身伸出手。

  高小六问都没问,站起来将手用力伸出去。

  七星握住他的手认真端详。

  “都不用再裹着伤布了。”高小六说,“你看这个疤,是不是很好看?”

  手掌中皮肉愈合,几分狰狞,七星点点头:“再好点会更好看。”

  高小六笑了。

  “看来不需要我给你做一只铁手了。”七星说,将手放开。

  高小六依依不舍收回来。

  “你放心,我在这里很好的。”他说,“吃得好穿的好。”

  他指了指自己。

  “你看,就算穿着囚服我也光鲜亮丽。”

  七星果然打量他,笑着点头。

  “我爹虽然对你不好,但对我是没得说,你不用担心。”高小六说。

  七星说:“我当然知道你爹会照看好你,我是顺路来看看。”说罢摆摆手,“走了。”

  高小六笑着摆手,看着女孩儿瞬时消失在矮墙后。

  “拿来了。”

  牢头拎着一件囚衣走过来,没好气喊,见高小六站在墙边仰着头。

  “又看天呢?”

  真不知道这天有什么好看的。

  他将衣服扔给高小六,高小六果然脱下旧囚衣换上新的,还打量一下,露出满意的神色。

  “你一个囚犯,穿得干干净净给谁看啊。”牢头好气又好笑。

  高小六看着他,一笑:“给想看我的人看。”

  想看他的人?这里哪有想看他的人。

  牢头呸了声:“也就我看着你。”

  他才不想看他呢!牢头甩着袖子走了。

  高小六才不理会他,将衣服拍了拍,嘴角笑意弥散。

  他就知道,七星小姐会来看他的。

  虽然他说了这里危险,虽然他也说了自己的伤没事,但在他没有自由以前,她还是会记挂着他,一定要亲眼看看才会放心。

  他吃好穿好,养好伤,一定要让她放心。

  ……

  ……

  “七掌柜……”

  刘通事回头说。

  跟在身后捧着图纸,拿着各种丈量工具的女子先开口:“刘师傅,你叫我阿七就好。”

  刘通事笑呵呵:“阿七,看过这个,我觉得我们这图纸没有问题了。”

  七星点头:“原本就没有问题,只不过让他们再看的详细些。”

  刘通事说:“跟官家做事就是这样,很慢,过问的人太多。”说到这里又压低声音,“不过最后担责任就只有我们。”

  七星一笑,点点头:“我会小心谨慎。”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衙门口,刘通事还要说什么,忽地看到几个官员走进,一边走一边在议论什么,为首的官员面色沉沉,让人不由畏惧。

  刘通事虽然也是个官,但到底是做匠人的,不喜欢往官员们跟前凑,他看了眼四周,示意七星:“我们从这边走,有个小门,能直接到工部那边。”

  七星从走过来的官员们身上收回视线,应声是,借着将图纸工具都抱在怀里低下头。

  其实也不用这么小心,刘宴并不知道她的样子,也不知道她是谁。

  衙门里来来往往走动的人不少,说话的官员们并不在意走动的人,刘宴原本目不斜视,突然停下脚,视线看向一个方向。

  其他人见状也都停下来,跟着他看去,见那边有两人走动的背影,一个老者一个少女。

  “那是什么人?”刘宴问。

  有官员眯起眼看了,哦了声:“是修内司的老刘。”

  虽然不知道老刘是谁,但既然有人认得,就不是闲杂人等在大理寺乱走,不过刘宴还是问:“那个女子呢?”

  官员们再次看过去。

  “哦,是老刘的徒弟吧。”一个官员说,“我听说了,最近在修观星阁。”

  这官员说着又笑。

  “女匠工是很少见。”

  怪不得刘大人会特别注意到。

  刘宴看着那边,两人走得很快,拐过一道门不见了。

  “不少见。”刘宴说,“我见过。”

  他见过?其他官员们心想,不过这个话题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刘大人真是见多识广。”一个官员说。

  “是,我被流放十年。”刘宴说,“的确见多识广。”

  这话说得,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官员有些讪讪,还好刘宴没有再说话收回视线大步前行。

  大家也都松口气,一个匠工匠女无关紧要,还是说些大事吧。

  “金銮点桂听说也要大人出一道题?这可是大事啊!”他们说笑着。

  刘宴嗯了声。

  能进修内司啊,他心想,那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女匠工吧。

  她以前说过,女子做匠工要比男人更厉害,才能得到男匠工能做的事。

第10章 烦恼事

  “修内司?修观星阁?”

  昏昏灯下,高财主一边喝药一边听管事们说话,听到这里有些惊讶,旋即又笑了笑。

  “厉害啊,手艺都被官家赏识了。”

  知客有些无奈:“老爷你就别夸了,她真是当你不存在,不声不响不说一声就摸到官府,还进了皇城。”

  京城外他们盯着守着,但京城内,那个小小的玲珑坊却不是那么好盯着,西堂的人手遍布四周,一靠近就不软不硬说掌门这里由他们守着就行,闲杂人等不要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