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迹有念
天色将明时分,城门守卫也到了最疲惫的时候,用力撑着精神等候换班。
但就在此时,城墙上传来巡查兵卫的呼喝声。
“什么人!”
“城防重地不得靠近!”
出事了?城门守卫顿时一扫疲惫,忙走出来循声望去,见远处城墙下有个人蹲着……
城墙上的兵卫们正举起了弓弩。
“哎吆!”一个守卫一拍腿,“是张元!”
另一人也反应过来了,又是气又是急:“这小子又犯病了!”
两人忙向外跑去一边对城墙上的兵卫们大喊。
“是自己人——”
“别放箭——”
……
……
城门守卫已经记不清张元从什么时候开始犯这个喜欢蹲在城墙下的病了。
恍惚记得是一个下雨天之后。
他先是每天绕着城墙转,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城墙上摸来摸去。
转了几天后,突然大喊大叫又大笑几声,然后就总是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痴痴地看城墙。
“你们看不到吗?这痕迹。”他还质问他们,伸手指着城墙上半腰的位置。
那里有一道长长的划痕。
京城的城墙比大周立国时间还长呢,虽然多次修补,但斑驳痕迹依旧遍布,有什么稀奇的。
还好张元也没疯得厉害,被上官喝斥几次后,也不来这边看了——开始逃值乱跑了。
怎么突然又去看城墙了?
几人连拉带拽地把张元弄回城门,乱纷纷喝斥。
“你又跑哪里去了?”
“吴大将说了,要把你赶走,不让你在城门卫了。”
“你快点去找找他说说好话,再找找你二叔他们,到底旧日的家底关系在——”
他们的话没说完,张元哼了声:“老子肯来这里守城门是为了办案,现在已经有头绪了,不用他赶,走就走。”
说罢甩衣袖大步而去。
留下几个守门卫莫名其妙。
“什么办案?”
“他来城门办什么案?”
“他不是得罪了府尹被免职赶来的吗?”
走出的张元回头看了眼,没有人记得曾经那件刘秀才被杀案。
但没关系,他记得。
他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于法。
……
……
京兆府门头威严,但与其他衙门令人退避,威严肃穆不同,掌管京畿十三城,很是繁忙嘈杂。
官吏兵卫来来往往,另有哭哭啼啼,或者神情愤怒的告诉民众,夹杂着被差役押送的犯人。
这两日更忙,说是有一城发生了屠杀事件,死亡人数众多,再加上涉及杀手还有墨徒,地方官府立刻都送到京兆府了。
京兆府也不敢不管,因为当时还有都察司在场。
有都察司盯着,没办法装糊涂,否则指不定就成了来日都察司拿下他们的借口。
上峰老爷们,下方杂吏更忙。
几个书办这一日清晨忙到中午,连口茶都顾不上喝。
“林爷在吗?”有人掀起帘子喊。
背着门正整理文书的一个老吏没好气说:“不在。”
身后有人凑过来:“林爷这么忙啊。”
林吏转过头看来人,穿着发旧的衣袍,胡子拉碴,一张黑脸膛……
看起来是个站在门口就被会被驱逐的闲汉。
但却能一路走进官厅里……
“张参军又来了。”林吏不咸不淡说,“这次又有什么吩咐?”
以前,张参军是敬称,现在么,则是羞辱调侃。
不过张元丝毫没有生气,更不会像以前那样,谁要是敢调侃他,一拳头砸过去。
现在他满脸堆笑,还双手捧出一个陶壶:“特来吩咐官爷们再忙也要喝一碗甘草汤。”
林吏笑了笑,室内其他两人也都看过来打趣“张参军这吩咐厉害。”
“这可是曹家铺子的冰甘草汤,最是消暑解乏。”张元说,又从袖子里拿出一纸包,“还有蜜饯。”
林吏看蜜饯上写得铺子名称,亦是京城名品,眼中的不耐烦散去,揣着手说:“这可不便宜啊,张参军破费了。”
张元亲手倒了一杯甘草汤,一手托着蜜饯捧到林吏面前。
“林爷说什么呢,请你哪里叫破费!”他眼一瞪说,又嘿嘿一笑,“而且这算什么破费,等我真恢复了参军之职,那时候才叫大家知道什么叫破费。”
说着矮着身子再次递过来。
林吏没有再拒绝,一手接过茶,一手捏了一个蜜饯,笑说:“那我们就沾沾张参军的光,享受一下。”
另外两个吏员便也都端起了茶汤,张元招呼他们吃蜜饯,再扶着林吏的胳膊向一旁走了几步。
“林爷,真是麻烦你了。”他笑嘻嘻说。
林吏慢慢喝茶,瞥他一眼:“还要麻烦什么?不是给你开了信,让你出去跑了一圈?还不够?”
张元赔笑:“不够,不够,我还想想看看咱们京城这一年多的来籍册。”
这事可不小,林吏皱眉看着他:“你看这个干什么?而且,要查看人籍,那可是要有府尹批卷。”
张元搭着他肩头,几乎贴上来,大胡须都要扎在林吏脸上:“林大人,林爷爷,批卷算什么大事,等我东山再起了,给你补个批卷就是了。”
说着又连连打躬作揖,又将一个钱袋子塞到林吏袖子里。
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京兆府的籍册,也不是吏部那般重要。
林吏被撕缠的无奈,摸了摸张元塞的钱,从袖子里抽出一支对牌:“行了行了。”
张元一把夺过对牌:“多谢老林。”
说罢冲了出去。
林吏差点被晃倒,没好气呸了声:“用完了就喊老林。”
旁边一个吏员笑哈哈说:“知足吧,以前他都是称呼咱们老家伙们。”
林吏抖了抖衣衫:“可不是,谁能想到咱们还能被张元称呼一声爷,还能喝到他的茶,蜜饯。”
“也没想到能看到张元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样子。”另一个吏员说,满面不屑,又好奇问,“他到底在查什么?没日没夜没脸没皮?我听说城门都不好好守了,城门卫那边也要把他赶走呢。”
“说是前一段发现有人私藏禁器。”林吏说,“想要抓住,立功,然后官复原职。”
一个吏员笑了:“真是做梦。”
他张元被贬,可不是因为当差不利,而是行事莽撞,得罪了府尹。
要想回来,立个功可不够。
林吏笑吟吟说:“看他这疯疯癫癫的样子也怪可怜的,做梦就做梦吧,也算是个念想。”
另外两人摇头:“都是自作孽。”
说着话又有人进来,抬着眼拉长声调:“把昨日的邸报册子找来——”话没说完人就转头出去了,余音从门外传来,“——送罗参事那里。”
林吏忙对着外边恭敬说:“这就送去。”再起身看着两人,一瞪眼,“还愣着干什么!干活吧!”
一直到暮色降临,守库的吏不耐烦地敲门窗:“上锁了上锁了,明日请早。”
张元一边飞快地翻看,一边连声应“来了来了。”直到被小吏抓着衣袖拖出来,在骂声中缩着肩头离开。
街上已经点亮灯火,归家的脚步匆匆,酒楼茶肆客人欢声笑语,更有乐伎女伶吟唱,张元一路走过喧闹来到城北一条偏僻的巷子,巷子里屋宅矮小,不见灯火。
听到脚步声,昏暗里有声音唤“头儿?”
张元看向前方,看到一间宅门前有人蹲在地上,随着说话站起来。
“栓子你怎么来了?”张元推开门走进去,将屋子里的油灯点亮,再看跟进来的人,是以前再京兆府的下属,“说了别叫我头儿。”
栓子笑了笑将一食盒放在桌子上:“我娘蒸了肉饼让我给你送来尝尝,她说你最喜欢她做的蒸饼。”
“谢谢婶子。”张元说,也不在客气,打开食盒拿出蒸饼。
“凉了……”栓子要说,但看着张元已经狼吞虎咽吃起来,便将热一热的话咽回去。
油灯下男人吃得满脸都是油渣,一口气吃了五个,噎得打嗝。
栓子忙拎起茶壶,却发现茶壶空空,这边张元已经直接奔到水缸前舀起凉水喝起来,半瓢下去,人终于缓口气,揉着肚子站直身子。
栓子看得神情复杂:“头儿,你这日子过得……”
真是人不人鬼不鬼。
“这些都不重要。”张元摆摆手说,眉眼带着兴奋,“滚地龙杀刘秀才那件案子,终于有进展了。”
栓子都愣了下,一时想不起滚地龙和刘秀才是什么,想起来后神情很复杂,感觉是上辈子的事。
“头儿。”他说,“你还没放弃呢?”
“放弃什么?”张元笑说,“我手里的案子,凶手尚未归案,绝不会放弃,别说这些了。”
他将蒸饼咽下去。
“我已经可以确定了,劫走滚地龙的贼人就在京城,自从发现城墙上那道剑痕后,我将当初押送的路走了一遍,查问了沿途,尤其是在我前后经过的人,发现有一个身份皆有出现。”
栓子有些好奇问:“什么身份?”
张元看着他:“女子,绣娘。”
绣娘?栓子愣了下。
“你还记得当初劫走滚地龙时,赵五受的伤吗?”
张元接着说,伸手在自己的眼皮上按了按。
“眼被缝起来了,缝制,正是绣娘们会的手艺。”
栓子神情有些犹豫:“但武功高的人飞花摘叶穿针引线都能作为兵器。”
说此贼是绣娘身份有点太牵强了。
至于沿途经过的人,天下绣娘多的是,也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行路很常见。
他看着张元,眼神有些同情,头儿执念太深有些魔怔了。
张元并不在意他的眼神。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听起来荒唐。”
他神情兴奋。
“但她的剑痕又一次出现在京城外。”
“我已经从京兆府查到了,有一个籍贯的绣娘,是我在沿途查问的时候皆有出现。”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拍在桌子上。
栓子借着油灯看去,见这张纸上写了很多名字,线条混乱,不过其中一个名字被重重地圈起来。
陈州许城,绣娘七星。
第61章 再旁观
过了七夕之后,暑气渐退,不过太阳还是很毒辣,翟四小姐下了马车,举着团扇遮挡在头上。
蒋三小姐从二门走出来,笑着说:“这把扇子你是不舍得离手了,随时随地都要拿出来。”
翟四小姐果然将扇子在手里晃了晃:“我有你没有嘛。”
蒋三小姐瞪了她一眼:“我看到了冬天你还能怎么用。”
说罢挽着她的手向内去了。
有几位正下车的小姐们看到这一幕,很是惊讶,拉着蒋家几位庶出的小姐们询问:“怎么翟四小姐跟你们三小姐这么要好了?”
翟四小姐以前只能被蒋家这些庶出小姐们招待。
正房嫡女的三位小姐跟在夫人身边打理家事,与各家夫人,少夫人们来往。
蒋家一位小姐笑说:“翟四小姐帮了我三姐姐大忙。”
其他人忙问,但蒋家的小姐们不说,只神神秘秘说:“一会儿你们见了我大姐姐就知道了。”
今天是蒋家大小姐十八岁生辰,过了之后,明年就要出嫁了。
蒋老太爷和蒋老夫人对这第一个嫡亲孙女极其宠爱,生辰宴举办的热热闹闹,几乎将京城一多半年龄相彷的女孩儿都请来了。
蒋家的院子里花枝招展,珠光宝气,女孩儿们聚在一起,哪怕声音再轻柔,也渐成急雨之势。
正喧闹间,几个妇人笑着说:“小寿星来了。”
女孩儿们都循声看去,见蒋家老夫人满脸笑容地走出来,身后跟着蒋家小姐,被蒋老夫人挡了半边身子。
“哎,你这孩子。”蒋老夫人伸手把蒋大小姐拉出来,“躲在我背后做什么,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蒋大小姐面色微红:“是祖母给了我这般好日子,我自是要跟在祖母身后。”
蒋老夫人笑呵呵拍了拍她的手:“你可不能躲在我身后一辈子,快出来,去给大家见礼。”
蒋大小姐这才依依不舍放开蒋老夫人,向院落中走来。
女孩儿们乱纷纷地道喜“大小姐芳辰喜岁。”
这道喜中有真情有客气,不过随着蒋大小姐一步步走来,有人伊了声。
“有蝴蝶。”
“哪里啊?”
蒋家的院子一年四季花草不断,有蝴蝶也不奇怪。
“在大小姐脚边飞呢。”
“伊,我也看到了,身后也有飞。”
“不是一只呢。”
一开始是两个女孩儿的窃窃私语,随后更多的人发现了,漫不经心的小姐们都认真看过来,说话嬉笑也渐渐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蒋大小姐。
初秋精美的园林中,少女穿着素衣锦缎,略施粉黛,对于生辰的日子来说有些寡淡,但随着走动,裙边脚下有彩蝶飞舞,前后左右围绕,这般场面,宛如仙人下凡。
小姐们不由屏住呼吸,唯恐惊飞了彩蝶。
蒋老夫人在后看着,笑得柔软。
女儿家花期短,盛开这一刻被人记住,也算是不虚一生。
她不能陪孙女走一辈子,接下来的路只能靠女孩儿自己走了,日后困乏时,回头看看,曾经光亮能让人有力气继续前行。
“这是怎么做的?”旁边的夫人们也都被吸引了,询问,“明明是个素裙子,没有看到刺绣啊?”
她们当然看出来那不是真的蝴蝶,必然是刺绣。
但怎么把刺绣做到心机精巧?
“应该是藏在裙褶里,取光影之巧,虚实之线,走动的时候才会呈现。”
一个女子的声音说。
夫人们看过去,见是站在夏侯夫人身边的夏侯小姐。
蒋老夫人笑呵呵点头:“正是如此。”又说,“这裙子其实是家里孩子们自己找人做的,我原本以为是胡闹,没想到拿过来一看,真是精巧妙极了。”
有夫人忙要问是哪家绣庄,这边夏侯小姐已经再次开口:“是那位玲珑坊绣娘的手艺吧?”
蒋老夫人笑着点头:“正是。”
夫人们对玲珑坊这个名字,有清楚有恍忽知道的,开始议论玲珑坊。
夏侯小姐没有再参与议论,看着那边站定脚被女孩儿们簇拥围着的蒋大小姐,不走动的时候果然真看不出衣裙有机巧。
玲珑坊的那位绣娘真的有些本事呢。
……
……
离开蒋家小姐生辰宴席,已经近黄昏,但夏侯小姐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车马向另一处街巷去。
这里虽然算不上京城最好的地段,但亦是寸土寸金之地。
一条巷子里只有三户人家,门面不大,其内庭院精美。
婢女掀着门帘,一边扶着夏侯小姐下车,一边打量宅院:“三公子一个人,怎么买这么大的宅院,他日常又不住。”
夏侯小姐说:“他在这里,就相当于陆家在这里,当然要备着宅院。”
婢女嘻嘻一笑:“那是因为他备得起。”
太学生多的是,可没见几个能在京城买房,最多只租个院落,或者租个客栈一间房,有太学提供的免费住宿,很少人再去多花一笔钱。
单单看陆三公子这个人,只会觉得风姿翩翩,谁也不会将他跟挥金如土联系在一起。
当然,真联系在一起也不会觉得他粗俗,因为无须为烟火烦扰的人,才能更脱俗如仙人。
“怎么这么话多?”夏侯小姐嗔怪,指了指门,“这不是有家人来了?没有自己宅子,一个女孩儿去哪里住?来借咱们家的?”
婢女一笑:“来咱们家住怎么能说借呢?”
说罢避开小姐挥来的手,三步两步到了门前,自报家门敲门。
门很快被打开了,老仆态度恭敬:“夏侯小姐,你来了,我们公子——”
他的话没说完,有一个女孩儿从后疾步奔来。
她的神情有些急,当站到夏侯小姐身前时候,又有几分怯。
“夏侯姐姐。”她怯怯说。
夏侯小姐一笑,伸手握着她的手,屈膝施礼:“阿芯小姐。”
被这位京城的贵女握住手,陆芯瞬时开心不已,忙屈膝还礼。
“真没想到,夏侯姐姐你会来看我。”她高兴地说,下一刻又垂下嘴角,神情委屈,“我哥哥一直关着我,现在又要把我赶回去了,夏侯姐姐你帮我……”
夏侯小姐越过她看到从后边走来的陆异之。
陆异之神情无奈:“不要对夏侯小姐装可怜,她又不是你在家里时候身边的那些姐妹。”
夏侯小姐挑眉:“怎么?你是说我不如她们对阿芯好?”
陆异之说:“不,你是比她们好骗。”
夏侯小姐噗嗤笑了。
陆芯跺脚,涨红脸跟陆三公子吵闹。
夏侯小姐笑着拉过她:“不管是真可怜还是假可怜,来了京城都没出过门就要被送回去,真是可怜,今日我做主,带你逛逛京城。”
陆芯高兴地摇着夏侯小姐的手欢呼,又看陆异之,故意问:“三哥哥你不听我的,也不听夏侯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