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南边一大片庄园,都是属于白家,门前车马人水泄不通。
当一辆华丽的马车停止门前的时候,有一大群人从内涌出来,男男女女簇拥着一个满头白发穿金戴银的老夫人。
“我的宝贝儿大外孙儿——”她大喊着。
马车里有金光灿灿的年轻公子跳下来,张开手扑过去,将白发老夫人抱起来。
“我的心肝儿老外婆——”高小六大喊着。
穿金戴银的白发老妇人,被穿金戴银的年轻人抱住,年轻人还将老妇人往高处举起,就像小时候他被外祖母举高那样。
老妇人哎吆连声笑,旁边的妇人们嗔怪喝止“快放下来!”“小心头晕”。
高小六笑着将白老夫人放下,端详:“外祖母,你怎么又变好看了?”
白老夫人哈哈笑,伸手捧着高小六的脸端详,眉头簇起:“我的乖儿怎么又瘦了?”
晚辈吃得再胖在宠溺的长辈眼里都是瘦,不过旁边有女子掩着嘴笑说:“祖母你这一次可真没看错,小六被姑父打断腿,这才刚养好吧。”
听到这话白老夫人一愣,旋即大怒:“来人来人,快去打断那短命鬼的腿!”
四周男女老少忙劝,说话的女孩儿被拉下去,高小六也笑着拉住老夫人,在她耳边低语“是我自己打断的。”
白老夫人若有所思,但依旧愤怒“那也是被他害的”说罢抱着高小六大哭“我可怜的儿。”又哭“我可怜的女儿死的早。”又骂儿子们“眼看着外甥受苦也不管。”
四周人赔笑任凭她骂。
只有高小六在旁欣慰点头:“外祖母骂人中气十足,这是长寿之兆。”
白老夫人再次被逗笑,拉着高小六仔细看看:“腿伤可不能大意。”又喊来人让抬软轿子来。
高小六忙拒绝:“这么多人呢,被抬着影响我的绰约风姿。”又再三保证好了,原本伤得也不重,不会变成瘸子。说罢挽着老夫人“快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都是你喜欢的。”
白老夫人也挽住他:“不急不急,一会儿摆外祖母房间里慢慢看,你先来跟我看我办的寿宴多热闹。”
说罢拉着高小六向内走,其他人在后簇拥。
白家宅院又宽又阔,前院入口设置长长的桌桉,有年纪不等,穿着打扮不同的读书人在挥毫泼墨。
“这是请来的各地读书人,专门来给我写祝寿词。”白老夫人笑呵呵说。
高小六视线扫过这些人,见有人在闭目思索,有人在写字,有人在作画,察觉视线,有人目不斜视专心致志,也有人抬眼看过来,视线有好奇,有淡然,有倨傲,当然也有讨好……
“辛苦费给了很多!”白老夫人对高小六眨眨眼,“待展示后选出最佳,还有重金相赠。”
这么多钱,足矣让很多读书人折腰。
高小六拍着老夫人的手点头:“这就是体面!咱们有钱,事情就要做得体面。”
白老夫人眼睛笑眯眯:“我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你小时候天天喊着要当天下第一文豪!”说到这里又恨恨,“都怪你那短命爹,非要你学做生意!”
然后拍着高小六的手。
“到时候你也给外祖母写祝寿赋,当个第一,盖过所有人,你就是天下第一文豪了!”
高小六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好好,果然外祖母最懂我!”
白老夫人更开心了,拉着他疾步向内走,“来看,这边还有。”
入门后有左右两个大院子,东边摆着长桌,熬粥的大锅足足有十个,热气腾腾,香气喷喷,西边搭起了戏台。
此时台上有两个盲眼乐师叮叮当当敲打欢快,一个瘦小的艺人随着鼓点辗转腾挪,高小六不由驻足,当停下脚看过来的时候,艺人一个翻身站稳身子,张口对着台下吐出一口火团……
白老夫人鼓掌大笑,问:“怎么样!怎么样!”
高小六亦是鼓掌大笑:“好好好!”
白老夫人说:“你小时候就喜欢玩杂耍,小小年纪就能踩着球转啊转,还天天说要去开个戏班子。”说到这里又恨恨骂,“都怪你那短命的爹,非要你做酒楼生意,那个破酒楼的生意有什么好做的,哪里就缺那点钱了!”……
四周的人听到了忍不住咋舌,有不认识的人小声问是什么酒楼,当听到京城会仙楼的时候,更是惊掉下巴——在白老夫人眼里那只是个破生意,那点钱?
且不管四周人怎么震惊,白老夫人拍着高小六的手:“这次你也再去练练,到时候上台,外祖母给你一个满堂彩!”
高小六连连点头:“好好好,外祖母你就等着瞧好吧!”
四周的人此时此刻也听出来了,白老夫人这寿宴不像是给自己办的,倒像是给外孙子玩的。
这也太宠溺了吧!
白家其他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高小六也不觉得有什么,视线扫过戏台四周,除了台上正表演的,台下也有很多人在准备,他们装扮不同,器具不同,有人在伊伊呀呀清嗓,有人在原地踩着高跷走动,对于投来的视线,大多数心无旁骛,也有个别的抬眼看过来。
“来来,我们到后边去,还有好玩的。”白老夫人说。
高小六被牵着,穿梭嘈杂的热闹,除了恭贺表演的,还有打杂的人络绎不绝。
“让让让让。”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挑着两捆小山般的柴走过,“东院的柴。”
通往东院后厨的院门前,仆从伸手要查验:“可有对条子?”
瘦高的年轻人就那么稳稳站着,伸手从衣襟里拿出一张条子。
仆从接过,视线在花印记上看了看,收起来,高声喊:“后厨柴两捆——”
这边刚送了柴,后边又来了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背着框装着满满鸡鸭鹅。
“条子。”仆从继续问。
然后看到斗笠男人伸手递过来一张条子,仆从还没看条子,看到一只铁手被吓了一跳,但旋即又平复了情绪,接过条子看了印记,半句话不多问,一摆手:“后厨鸡鸭鹅一筐——”
这边忙忙碌碌准备寿宴,门口也热热闹闹不断有客人进来。
一对中年夫妇下了车,并肩而进。
“两位,哪里来的朋友?”门口的迎宾含笑问。
夫妇两人神情不苟,递上一盒贴着寿字的略有些潦草的礼盒。
“远亲。”他们言简意赅说。
迎宾也不为怪,看着礼盒上的帖花,笑呵呵伸手:“远亲两人,东厢房有请——”
夫妇两人并肩而进。
这喧闹的气氛跟常见的宴会一样,但仔细看又觉得怪怪的,似乎主人和来客都不太熟。
当然,对于高小六来说,从这些来人身上能看出很多熟悉的味道,只是——
他忍不住向外张望。
他最想见的那个人来了吗?
第19章 同门坐
夜色降临,看杂耍的孩童,吃流水席的民众都离开,内里白家诸人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屋宅,里里外外都安静了下来。
不过外院东西两院落依旧灯火明亮,人来人往走动。
举办这么大的宴席,白家仆从再多也忙不过来,所以请了很多人手,另外杂耍伶人戏班,吟诗作对写赋的读书人,以及四面八方赶来的亲朋好友,这些都安置在家中东西厢房。
两院厢房中间有一大厅,供这些人歇息吃饭,此时夜色沉沉,内里热热闹闹坐了不少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还穿着戏台上的装扮,有读书人端坐握着书卷,也有穿着富贵的老爷夫人,厅内烛火明亮,照着这些身份明显不同的人,场面看起来莫名诡异。
“茶来咯—”一个老汉佝偻身形,拎着一个大茶壶穿行其中,热情询问,“要茶吗?来一碗茶尝尝?”
但看到他过来,在座的人要么摆手拒绝,要么干脆就不理会。
“茶老汉。”一个脖子上搭着围巾,宛如刚从灶台下来的厨子笑哈哈说,“你们祖上三代只敬死人茶,谁敢喝你的茶。”
茶老汉哈哈笑:“老厨子你也来了啊。”
他不再到处送茶,在这位老厨子旁边坐下来。
老厨子桌子上摆着咸豆小酒,茶老汉就手捏起一颗咸豆扔进嘴里:“其实我做饭也不比你手艺差。”
老厨子笑呵呵,给他斟酒:“我还以为你也死了呢,前一段听到你的消息,我还吓了一跳。”
茶老汉扯了扯嘴角:“老不死老不死说的就是我,当年留得一条老命,就继续活着等死呗。”
他说着看了眼大厅。
“看看现在,几乎没有熟面孔了。”
那些熟悉的都死去了。
茶老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老厨子笑了笑:“新人一代一代,如此这才能传承。”
茶老汉哼了声:“传承,靠什么传承?这些都不了解的人?我可不放心。”
他的视线一直看着厅内,厅内坐的人也不算少,但并没有说笑喧闹,每个人要么只跟自己的同伴在一起,要么独坐,而且对邻近的人带着几分戒备。
厅内丝毫没有一家人同门兄弟姐妹们相聚的氛围。
“没办法。”老厨子轻叹一声,“死了那么多人,大家熟悉人和事都不在了,再加上这五年互相不联系,一家亲兄弟不走动还生分呢。”
说着又一笑。
“老茶你来当掌门,这就放心了吧?”
茶老汉要说什么,门外又有人进来,除了脚步声,还伴着车轮滚动,虽然厅内很多人看起来冷漠,但每次有人进来,大家都会投去视线看一眼,这次看一眼都没有立刻移开,都盯着那辆奇怪的轮……
它原本是个轮椅,还是被人推进来的,但就在推进来后,坐在车上的老者摇动扶手,在大家的注视下站了起来,然后车轮向前滚动。
俨然是一辆车!
看着原本坐轮椅的老者如同正常人一样走动,厅内响起嘈杂。
“这是什么车?”
“械力车!”
“这位是个械师啊!”
就在大家低声议论,犹豫要不要上前攀谈的时候,有人先开口了。
“魏东家!陆掌柜!”
正倨傲又淡然行走的魏东家停下,循声看去,陆掌柜已经认出来了。
“孟侠!”他高兴的喊。
诸人的视线也看过去,见原本独坐角落的一个男人走过来。
他乡遇故旧,再加上心中有同样的牵挂,双方都不由伸出手,紧紧握住。
“你们也来了?是为了她……”
“她的事你可有消息?”
伴着同时开口,听到内容,双方眼中的期盼散去。
“我知道一些。”孟溪长说,“我们坐下说。”
陆掌柜点头,又察觉到什么回过神,看着握着的手。
“这就是她做的?”他问。
青雉已经将七星这段日子做过的事写信告诉他们。
“对。”孟溪长说,将衣袖拉高,把铁手展示给他们看。
四周的人也看到了,先前那男人垂衣袖遮盖了手,也没注意,此时才看到,这是一只铁手。
这只铁手伸出来与陆掌柜的人手相握,还有分明的指节,可见能手指活动。
四周响起议论。
“栩栩如生!”
“厉害厉害!”
“一般一般!”
当然,说这句话的人被很多人转头盯一眼。
那人抱着臂膀几分倨傲,见人看来,还挑眉相对。
而那边看着这奇怪的车奇怪铁手的几人,也有人好奇站起来询问:“同门来自哪里啊?”
陆掌柜含笑说:“我们是西堂……”
他的话没说完,西堂两字出口,四周顿时嘈杂。
“西堂—”
“是那个西堂吗?”
“解救了滚地龙的西堂?”
除了说话声有很多人站起来,还有人向这边涌来。
陆掌柜只觉得眼一花,一个女童从头顶跳下来。
“西堂,七星姐姐那个西堂吗!”她喊。
陆掌柜看着女童,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她的名字了啊。
他笑意更浓:“是啊,七星是我们西堂的……”
“当家人,堂主。”魏东家补充说。
女童啪啪鼓掌叫好,又向他们身后看:“七星姐姐来了吗?”
陆掌柜眼中浮现一丝黯然,面上含笑说:“就来了,她在后边。”
女童举着手就地一个翻滚:“好耶~”
孟溪长亦是一笑,再次示意“我们坐下说话。”
陆掌柜和魏东家跟着他向内里走,这一路四周的人都不停打招呼。
还有个穿着戏服打扮的人站起来:“我们东堂的,一直在外流浪,多谢贵堂救了我们堂下滚地龙!”
说罢齐齐施礼。
陆掌柜忙抱拳还礼:“不敢!一家人说什么谢!”
另有几人喊孟溪长:“这就是助你杀了石风的人?”
那几人很明显是独行的侠客,各自独坐,待听到孟溪长回答确认,他们也纷纷抱拳一礼。
在这问候声施礼声中缓缓而行的魏东家腰背无比挺直,心里又骄傲又几分酸涩,西堂这声名都是七星小姐挣来的,但此时此刻,她却不在。
门外正走进来的一群人则微微吃惊。
“怎么这么热闹,我还以为等我们来了,才能热闹起来呢。”一人说,看着行走其中被视线和声音簇拥的三人背影,“这什么人啊?”
“是西堂的人来了。”门口有人热情说。
一个西堂而已,怎么就众星捧月了?
“那我一会儿介绍我们财师之子,小六,大家不得疯……”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猛地被人一扒拉推开。
“西堂?”
伴着这一句话,金灿灿的人影如风冲了出去。
“你好你好,西堂的朋友—”
说话的人目瞪口呆看着高小六冲入热闹中。
这西堂还真是个稀罕物?
高小六走到魏东家一行人面前时,三人已经落座在低声交谈,如果是其他人此时就不会再来打扰,但高小六等不得。
而且莫名觉得自己也不是外人,他和七星小姐关系匪浅。
“几位,你们是西堂的?”高小六走过去站定。
被打断说话三人都看过来。
高小六不待他们询问施礼自我介绍:“我是京城的高小六。”
他知道他在江湖上没名气,正要再说一句我和七星小姐认识,这边的一人已经哦了声—
哎?竟然知道他?!莫非是七星小姐给他们提过他?哎呀哎呀,七星小姐已经将他介绍给家人了,他还没带七星小姐见他父亲呢,真是失礼……
高小六惊喜看向说话的人,这是坐着轮车的那个老者。
老者长眉挑起,看着他,接着说:“你就是那个骰子啊。”
骰子?!
高小六顿时僵住了,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这个名号更不好听啊!
第20章 厅内喧
陆掌柜有些好笑,魏东家可是逮到机会当面刻薄了。
先前青雉写信告诉了他们会仙楼高小六的事,魏东家已经知道原来就是这小子要做骰子。
在家阴阳怪气这么久,此时见到正主,当然不能放过。
不过,刻薄一句也就够了,出门在外又是同门聚会的场所,陆掌柜轻咳一声,起身还礼:“高公子。”又自我介绍,“西堂掌柜陆琴。”
说罢不忘介绍魏东家,魏东家倨傲地颔首。
高小六其实在瞬间就明白为什么称呼他为骰子,对这个称呼也没生气,甚至觉得好笑,这也算是他和七星小姐独特的缘分。
“魏东家,陆掌柜。”他说,又急急问,“七星小姐没有在京城,她可还好?”
陆掌柜说:“最近她在忙,暂时还没回消息。”
果然有事忙去了,高小六松口气,但旋即又提起来,但西堂没有回答后一句……
“是什么事?我可能帮上忙?”高小六问。
魏东家说:“私人的事,公子不要多问了。”
别说青雉提醒没有告诉京城堂口那天的意外,魏东家也不想告诉他,七星当初进京后就没主动跟京城堂口来往。
甚至他都怀疑京城堂口!
毕竟七星是在京城附近遇到意外的,京城这边竟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要么是真不知道,要么就是隐瞒什么。
高小六也看出了魏东家的戒备,没有再追问,只问:“那她会来吗?”
陆掌柜抢在魏东家之前开口,笑呵呵点头:“会,一定会。”
高小六也笑了:“好,那小六在此恭候。”
那边也有人高声唤他,高小六不再多说,施礼告退。
看着他走开,魏东家才又哼了声。
“你哼什么哼!”陆掌柜瞪他一眼,“这是在外边!”
魏东家丝毫不在意:“我又没什么好怕的。”
他本来就无所畏惧也无所在意,如果七星小姐再出了事,他发疯又如何!
陆掌柜知道他心里焦躁,也不再多说,坐下来看着孟溪长,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你说你的发现是什么?”
孟溪长沉声说:“对战很惨烈,且有预谋,因为有人在善后清理痕迹。”
“那有没有查翻新茶楼的是什么人?”陆掌柜低声问。
“我查了,是很正常的几辈子都是经营茶楼的当地人,但……”孟溪长说,“很正常也不能表明什么。”
墨门中很多人父辈师门传承数百年,都是正常的身份。
“七星小姐真的会来吗?”他也问。
魏东家点头:“会来。”
他神情坚定,从见到七星小姐的最初,她就表明了要当掌门,所以除非她真死了,否则不管多重的伤,哪怕躺着,也会让人抬过来!
……
……
高小六走回白家诸人身边时,再次回头看了眼,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三人之间凝重的氛围。
“你什么时候跟西堂这么熟了?”旁边的年轻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