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晋王招揽墨门谋反的事结束后,我因为好奇,特意去了趟晋地,在哪里听了很多野史传闻。”
“比如当初铸神器的时候,所需要的钱财,不是晋王出的,是墨门一车车钱运了过来,泼水一般花出去,短短时间就拔地而起一座铸铁池。”
听到这里李国舅笑呵呵的脸上都是震惊。
震惊的不是墨徒的场面。
“你小子。”他瞪眼说,“你可真胆子大!”
晋王谋反的事是皇室禁事,不许议论,这柳小郎竟然为了猎奇还跑到晋地去看热闹了。
“这话就不用跟陛下跟任何人说了。”李国舅拉着柳驸马叮嘱,“你记住,你就是在户部任职,关心国库民生,惦记钱粮之事,所以才冒出了这个念头。”
柳驸马哦了声:“我知道,我不说。”
他只是胆小,不是傻,立刻对李国舅道谢。
李国舅笑呵呵挽起他,他要交好两个公主,好助皇后稳住中宫,陛下虽然不贪恋女色,但也不介意后宫充盈,短短两年后妃已经不少了,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呢。
“不过。”柳驸马低声说,“李大人,你想知道墨门建造了怎么样的铸铁池吗?”
李国舅恼火地甩袖子先走“我不想知道。”
两人一前一后向后苑走去,冬日的皇城几分肃重,后苑内不时传来女子孩子们的笑声,又添了几分灵动。
“是怎么样?”
“嘿,高低错落,炼炉在上如星辰高悬,水池在下如江河湖川。”
“你亲眼见了?”
“没……早就履为平地了,我是听当地见过的人描述,不过这铸铁池不止是看起来绚丽,更可怕的是它还会动。”
“真是妄语诞言!”
“真的,有人亲眼所见,叛乱厮杀的时候,那天上星能跌落,地上的江河湖川会移动,无数人在其中被吞噬——据说太子就是这样死在其中,再多的亲卫也如泥牛入海毫无办法。”
……
……
两个皇亲国戚在私下窃窃妄语诞言时,御书房里陷入安静,皇帝望着棋盘思索片刻。
“你要出京去查墨门也是因为钱?”他问。
霍莲摇头:“臣倒是不知道这个,只是最近各处线报,藏匿的墨徒间或冒头生事,不知道意欲何为,所以臣想去看一看。”
皇帝捏着棋子点点头:“晋王以及那些官员们都抄家了,这些墨徒,朕把他们当做无家无产之人放过,看来是疏忽了,他们的家也该抄一抄。”
抄家真是充盈国库的好办法。
刚登基的时候户部天天来哭穷,娶皇后都没舍得大操办,用追查晋王余孽的名义抄家抄了三四年后,不仅朝堂渐渐变成他想要的样子,户部也改成半年才哭一次穷了,他这个皇帝还能体体面面地选几个妃子。
接下来还需要春天赏花夏天避暑秋天狩猎的体面啊。
他当了皇帝,总不能还像当无人理会的六皇子时候更清苦吧。
皇帝看着霍莲。
“既然墨徒还没死绝,墨门还在,那就去,抄了他们的家。”
霍莲俯身应声:“臣领旨。”
……
……
都察司里因为这旨意些许忙碌。
两个亲卫将霍莲的刀捧来。
霍莲伸手接过,又唤朱川。
不待他吩咐,朱川已经应声是,举着那把六尺剑上前。
“都督,我拿了。”他说,“既然要去抓贼,当然要带着证据。”
霍莲笑了,笑意一闪而过,脸上恢复了平静。
“走。”他说,翻身上马,向前而去。
朱川高声应是,紧随其后。
不过与以往不同,都察司外并没有马蹄踏踏,兵卫如云声势赫赫,而是斗篷遮身,帽子遮脸,轻马简行,如一道闪电奔出城,街上的民众甚至都没有看清是谁。
民众们不知道,霍莲的内宅不能不知道。
“都督出门了?”
内宅里,似乎才睡醒起身开门的梁思婉看着前来告之的婢女,神情略有些惊讶问。
“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婢女摇头:“奴婢不知。”
是啊,霍都督的行踪一个婢女怎么知道。
梁思婉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又道,“既然都督不在家,我就休息了,别来打扰。”
婢女应声是低头退下去。
梁思婉关上门,感受着四周的静谧。
这里是都察司,也是霍莲的家,霍莲不在,家里就如同无人存在。
“他,出门都不跟你说一声吗?”
身后忽的响起轻轻的声音,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
梁思婉转过身,看着从帘帐后走出来的男人。
正是那日在街上被霍莲差点砍死的梁六子。
梁思婉看着他,噗嗤笑了。
“六哥,你说什么呢,他出门怎么会跟我说?”
“霍都督出门,只需要跟皇帝说。”
梁六子看着她,她笑得轻快,神情随意,宛如先前在家中被义兄们的玩闹逗笑那样。
似乎一切都没变。
但话的内容再不是那些好吃好玩的生活琐事。
他们之间的身份也不再是兄弟姐妹,如果非要论,他要么称呼霍莲为妹夫,要么称呼梁思婉为弟妹。
但不管是哪个,都令人恶心。
梁六子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不是说,他对你,视若珍宝,回京不先去见陛下而是见你……”
这样珍爱的人,怎么可能出门都不说一声,告个别?
连平民百姓家丈夫出远门都要跟妻子殷切话别呢。
难道这些都是假的?
第36章 生可安
梁六子的神情愤怒又痛苦,他其实本就不信霍莲真的对思婉那么深情珍爱,这一切不过是折辱。
梁思婉依旧含笑,说:“真的假的又有什么要紧。”
说着走过来,斟茶,递过来,抬了抬下巴。
“呐,尝尝茶,是贡品,皇宫里的贵人们才能喝到的,在外边可喝不到。”
茶是不是贡茶才是要紧的事吗?梁六子怔怔接过,看着梁思婉温婉可人的笑脸:“婉婉你……”
他本想说你过得好吗。
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梁思婉却接过了话:“六哥要问我过得好不好?”
她指着室内。
“你瞧瞧,这间屋子是府里最好的,这些摆的用的,比当初在北海军的家里好得多。”
她又指着桌案上。
“糕点果品,想吃什么,直接把厨子带进来家里做就行,再不用像以前为了给我买口吃的,六哥你们半夜就去人家店铺外等着。”
梁六子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比哭好不到哪里去。
“还有。”梁思婉又展开手臂,轻轻转个圈,“我穿得也都是极好的。”
随着转动锁链碰撞,她也因此身形一晃。
梁六子低头看着她脚下,拳头都要攥裂了。
“这个啊。”梁思婉倒也不掩藏,指着给他看,说,“六哥别生气,其实这也是为我好,一开始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锁链,动也不能动走也不能走,现在只脚腕上一条,舒服多了。”
一开始是全身都被绑住,是因为她在反抗吗?
绑了多久?
直到现在还要绑着脚腕?
梁六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八子这个畜生——绑着你,这是把你当什么——”
“梁六子!”梁思婉沉脸低声喝道,“你是非要提醒我,我现在是牲畜玩物吗?”
梁六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婉婉,我不是那个……”他沙哑着声音想要解释。
梁思婉笑了笑:“我知道外边怎么说我,我这样一个谋逆罪臣之女,竟然不自尽去死,还委身与杀父仇人,果然是跟那梁八子一样,都是畜生不如。”
梁六子痛苦地低下头。
“你冒着这么大风险跑进来看看我,是想看到我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呢?”梁思婉说,坐下来慢慢饮茶,“我过得好是好呢,还是过得不好是好?”
过得好和过得不好,都不好。
梁六子高大的身形佝偻起来,伸手掩面哽咽:“对不起,婉婉。”
梁思婉说:“是该我说对不起,替我父亲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六哥,你们在外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梁六子掩面摇头:“不,不,我们都好,我们都,活得好好的。”
“是啊,你们活得好好的。”梁思婉说,“我也活得好好的,比起家里死去的姨娘亲友们,这还不够好吗?”
她站起来走到梁六子面前。
“所以,别担心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对于一个本该斩首的死囚来说,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梁六子伸出手,攥紧的手心里有一小块纸包。
“我给你带了,牛肉干。”他声音哑哑说。
梁思婉眼睛闪闪亮:“是老海家的吗?这么多年,他的店还开着呢?”
说着接过,将纸包里的一小条牛肉干放进嘴里,抬起袖子掩嘴大嚼。
“果然还是这个味道。”
梁六子不由笑了,说:“这还是老七亲自去排队排来的,不过不好带,我还要避开五哥,我路上也难免嘴馋,最后就剩了一条。”
梁思婉瞪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总是偷嘴吃。”说罢又一笑,“五哥也来了啊。”
五哥来了,但五哥没来看她,而他刚才的话又表明,他来看她还要避开五哥,所以五哥其实……梁六子喃喃说:“五哥也很惦记你,他……”
“那还用你说。”梁思婉打断他,“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我难道会怪罪五哥不来看我吗?”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梁六子的肩头。
小小指头,瘦弱无力,但戳得梁六子不由往后退去。
“你啊,是最糊涂的一个。”
梁六子闷声说:“是,我知道,我最糊涂。”
梁思婉看着他,轻叹一声:“你见过我了,快些回去吧,你这次真的很冒险,你以为八子他不在家,就不会察觉吗?趁着他刚出门了,你快些走,否则……”
她伸手帮梁六子理了理衣袍,就像当初在北海军,每一次出门之前那样。
虽然比梁六子小一岁,但她在他面前更像个姐姐。
“八子发现你的话,真的会杀了你。”
“我虽然被他视若珍宝,但我绝对救不下你的。”
“你想想,看着你死去,我该是多难过。”
“六哥,我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你不想让我更难过吧。”
……
……
梁六子悄悄从后窗钻进房间,还没落地,就听到风声,下一刻就被一脚踹在身上,他人向后跌去撞在窗棂上发出响声。
“五哥我错了。”他噗通跪下来,同时抬起手抱住头。
再次踢来的脚避开了他的头,落在肩头,狠狠踹了几下。
“你害死你自己还不够,非要害死婉婉吗?”梁五子咬牙喝道。
梁六子低着头:“是,我错了,婉婉已经骂过我了。”
听到婉婉这个名字,又听到这句话,梁五子抬起脚放下来,张张口要问什么,最终又咽回去。
“走吧,事情已经呈交上去了。”他说,转身向外而去,“我们回去吧。”
梁六子一声不吭起身跟上。
“以后不会再带你来京城了。”梁五子说。
梁六子闷声说:“我也不会再来了。”
一前一后走着两人陷入沉默。
在走到官驿门前时,梁五子最终忍不住问:“她……”
不待他问完,梁六子就开口说:“还活着。”
说罢越过梁五子先走出去了。
梁五子在后默然。
活着,天地间万物都可以说活着,是像人一样活着,还是像牲畜草木一样活着呢?
很多时候,却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
……
“七星,你来了。”
七星迈进玲珑坊,还没来得及解下斗篷,董娘子的热情和室内的暖意一起扑面而来。
七星将斗篷交给青雉:“掌柜的,有急事就来家叫我,您不要客气。”
“有什么急事啊,没有的。”董娘子握着她的手,笑眯眯,“杨夫人昨日在宴席上熠熠生辉,对衣服满意极了,还有你绣的那幅画的小样,她也满意极了,今天天不亮就让她身边的管事娘子来跟我说了。”
七星笑了笑:“满意就好。”
“手怎么这么凉?”董娘子又说,让旁边的店伙计端热茶来。
七星也不客气,坦然接过茶。
“家里炭火够吗?”董娘子问青雉,“可不要节俭,你们这棉袍是不是太薄了?”
青雉一一答:“炭火够,我们这棉袍是新做的,很暖和。”说罢对董娘子施礼,“好掌柜,你快饶了我吧,你这样事事操心,越发显得我没用了,我家小姐不要我了,可怎么办?”
一旁的女店伙计将她一把拉住:“没事,我要你啊,我可不嫌你没用。”
店内的人都笑起来。
董娘子指了指青雉:“贫嘴。”
话音嗔怪,眼里笑意更浓。
这丫头贬自己抬高她对小姐的心意,谁听了不欢喜。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小婢女很会做人说话。
在一片暖意笑意浓浓中,七星安静地喝完茶:“我去忙了。”
在这里七星有单独的绣坊,温暖如春,桌案上摆着盛开的水仙花,宛如闺阁小姐的绣房。
杨夫人的衣裙已经完工,现在要做的是把杨夫人送来的画绣在衣裙上,工期是四个月。
“七星,是这样。”董娘子看着她坐在绣架前,说,“杨夫人的这个生意有一些变动。”
第37章 须行路
“事情是这样。”
“杨夫人打算进京回娘家为母亲祝寿。”
“明年三月初八。”
“杨夫人穿了你做的新衣裙,越看越喜欢,所以决定给母亲准备的寿礼中多加一套衣裙。”
“所以,你看看,能不能赶工提前一个月完成,杨夫人启程的时候带上,当然,工钱杨夫人多给一倍。”
说到这里又忙补充。
“当然,我知道阿七你不在意钱,在意精工细作。”
七星看看绣架,又看看那幅画,说:“我算一下时间。”
只要没有一口回绝,就有戏,董娘子心里乐开了花。
“好好好。”她一连声说好,又握着七星的手,“不过,行就行,不行,我去跟杨夫人说,哪怕这单子不做,也没事,你不要担心,一切都有我呢。”
七星对她一笑,点点头:“我知道,有掌柜的在,我没有后顾之忧。”
董娘子眉开眼笑:“对,没错,就是这样。”说罢起身,“不打扰你了。”
临出门时不忘再次叮嘱。
“慢慢想,不要担心。”
看着董娘子走出去,七星坐在椅子上,细针在手中轻轻旋转,如同指尖上闪耀着光芒。
时间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先前说的工期时间,是因为她的主业并不是绣娘,不过是个掩饰,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如果要赶工,也不是不可以。
当然,也不会立刻就应承,思考几天再答复也显得慎重,这些基本的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
不过当晚回到家,夜色刚黑,陆掌柜亲自来了。
“刚收到一个消息,老魏沉不住气,催着我过来跟你说。”他连声说。
这时候卖宵夜的老汉还没出摊呢,青雉低声说:“我去厨房做饭。”便退了出去,一边在厨房简单做饭,一边警惕看着外边。
“怎么了?”七星问。
陆掌柜拿出一张信报,神情凝重:“京城的消息说,那位惩罚刘秀才的墨者被官府抓住了。”
抓住了啊,七星接过信报。
为了传达消息迅速,信报写得很简单,只说了在哪里出事,请门中人小心戒备。
“京城还发了一封英雄令。”陆掌柜接着说,再拿出一个信报,“请劫救被抓的墨者,以免官府再次定罪,让本就背负罪名的我门万劫不复。”
……
……
“还以为很厉害呢,都敢在天子脚下行诉,现在看来还是咱们更厉害,至少行事谨慎。”
如意坊内,七星可没有看到魏东家有多沉不住气,反而还滴滴咕咕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