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佃户妻承认自己买凶,凶手必然是跟佃户妻打过交道的人,一定留下了痕迹。

  你们不查,他继续查!

  他不会眼睁睁任凭墨徒私刑乱法。

  刘宴嗯了声:“这个是本官能力之内,可以给你看。”说到这里又摇头,“你看也看不出什么,墨徒行事极其隐秘,他们有自己的暗语私信,外界很难窥探。”

  真是笑话,难就不做了吗?

  “多谢大人。”张元抬手:“我会全力以赴的。”

  刘宴笑了笑,并不在意这句话在讽刺他适才说量力而行。

  “不过,你可以去问问都察司。”他接着说,“当年晋王谋反,墨家巨子率数百墨徒相助。”

  最后都死在霍都督手里。

  刘宴低下头,看到碟子里还有一颗咸豆。

  “别浪费食物。”

  耳边似乎有声音说。

  刘宴伸手捏起咸豆放进嘴里。

第13章 夜间人

  夜色沉沉,张元深吸一口气,看着前方。

  这里是京城最西边,如今不宵禁,夜间亦是繁华,但繁华与这里似乎隔绝。

  这里并不是没有灯,整条街都悬着灯,尤其是最尽头的府邸,门前亮如白昼。

  夜色令人心悸,灯火能温暖人心,但在这里并没有这个效果。

  这里亮如白昼,反而让人心底发寒。

  或许是因为空无一人,或者是因为门上阴沉沉“霍宅”两字。

  张元也不太想来跟都察司打交道,都察司这些人都不能算人。

  但是没办法,正如适才刘宴所说,墨徒知道自己为官府不容,所以隐秘行事,实在是找不到头绪。

  张元将深吸的一口气吐出来,大步走到霍宅门前,抬手敲门。

  敲门声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刺耳。

  大半夜敢来敲都察司大门的人不多吧?

  没错,这里是霍宅,也是都察司所在。

  刘宴是把大理寺当家,而霍莲则是以家为都察司。

  都察司当初从御史台分出来,皇帝选地方设置府衙,本也要围绕皇城,霍莲嫌弃这边的地方都太小了。

  “要设牢狱,要设置刑房,还有兵卫校场。”霍莲说,“不如府衙也设在我家好了,地方大。”

  “那就委屈霍都督了。”皇帝带着几分歉意同意了。

  委屈什么啊,霍莲的宅邸是西城晋王为皇子时的宅邸,占地广且豪华。

  当初太子十分艳羡这处宅邸,晋王外封之后,太子常常借住,还将妻妾都挪过来。

  那时候真是兄慈弟敬弟兄和睦。

  张元胡思乱想,手一落空,门开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探头。

  “你谁啊?这大半夜的来做什么?”他问,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都睡了呢,被你吵醒。”

  才怪,张元心里冷笑,装什么装,自从他走入这条街,就被这些阴兵盯上了,等他走近门前,他的祖孙三代都被摸清楚了。

  “京兆府司法参军张元,有案请求霍都督指点。”他抬起手恭敬一礼。

  那年轻人上上下下打量他,笑嘻嘻说:“稀奇啊,人人都怕我们沾染他们的案件,老张你还是第一个上门求助我们的。”

  他说着伸手一拍张元的肩头。

  “这就对了,我们都察司为陛下分忧解难,也为所有的人分忧解难,你能看出我们热心真是太好了。”

  “来来来,快进来了,别客气。”

  张元一脸僵硬地被这年轻人拽进去,搭着肩。

  不管这年轻人认得不认得他,张元是认识他的,如同梁振当年收养八义子养为重用,霍莲身边也养了几个得力干将。

  有专管仵作有专管刑罚有专管窥探,也有专当先锋助手。

  朱川就是后一个。

  据说这人也是一个孤儿,是被霍莲捡来的,在身边充作小厮,霍莲得道,他也跟着一飞冲天。

  且更狗腿。

  霍莲要做的事,他抢着做,且更心狠手辣。

  那天张元亲眼看到这朱川在大理寺砍人清理牢房,笑嘻嘻将人头挂在腰间走了。

  都察司这些人都是没人性的,有人性的在这里熬不住。

  “这么晚还在忙,吃过饭了吗?”

  “吃过也必然饿了,正好,我们也要吃宵夜,一起一起。”

  “快去喊老锅子,再加一人。”

  “老张你喝酒吗?”

  眼看着话题越来越奇怪,张元忙借着施礼,避开了朱川的手。

  “我在追查墨徒行凶案,苦于行迹隐秘,无从得手,听说当年霍都督曾与墨徒们打过交道,特来请教。”他表明来意,“不知可否见霍都督。”

  朱川拉下脸:“所以你只来讨好处,不屑于跟我们一起喝酒吃饭?那你等着吧。”

  说罢转头走了。

  张元被晾在原地,这院落如同大门外一样,灯火明亮,空无一人。

  看吧,就知道这些家伙喜怒无常。

  虽然大理寺刘宴说话很气人,但张元觉得至少有人气。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就等吧。

  在大理寺,他往里闯,兵卫会将他抓住威胁说送进大牢。

  但在这里,看似无人阻拦,但他相信,只要往前多走一步,四周暗藏的阴兵就能将他的腿直接砍断。

  ……

  ……

  朱川当然不会立刻就请示霍都督,谁来都能随便见,那都督成什么人了。

  他脚步踏踏来到一间厅内,厅内灯火明亮,正中摆着大锅,果然围着一圈人在吃肉喝酒。

  “那小子不敢来吃。”他说,撇撇嘴,坐下来……

  “敢来叫门就不错了。”络腮胡笑说。

  朱川哼了声:“来叫门算什么不错?来求我们办事,要么舍着脸跟咱们一起玩,要么带些金银财宝,他什么都舍不得,理他呢。”

  络腮胡说:“既然是晋王余孽,那咱们要管吧?”

  “对啊,都督每年外出巡查,就是为了追查这些余孽。”另一人说道,“如今出现在眼皮底下不能不管。”

  身为都察司都督,是皇帝身边离不开的人,按理说不能出京城,但霍莲每年都会出去一趟,目的是追查余孽。

  皇帝恨不得把跟晋王有关的人挫骨扬灰,不允许逃过一个,所以特许霍莲出行。

  只是这四年出行,并无所获。

  没想到这次从外回来,京城出现了墨徒。

  但霍莲除了在大理寺给刘宴提醒一句外,再没理会过。

  朱川啃着肉一笑:“都督是要钓大鱼,刘秀才这个案子,肯定是个外地来的墨徒干的,通过他,钓出藏在京城的墨徒,那才是大鱼。”

  他将骨头吐出来,咧嘴一笑。

  “京城的墨徒都装死这么久了,突然冒出这么个案子,他们也被吓一跳吧。”

  ……

  ……

  哗啦一声,昏昏室内跳动的火光下,一张拓印的认罪赋被捏在手里抖了抖。

  “东家。”知客提醒,“别扯坏了,花了很多钱买的呢。”

  很值钱的认罪赋被挪开,露出其后面容,面容俊俏,但因为穿戴华丽,让人总是忽略了他的样子,只余下炫目。

  会仙楼东家,高小六,此时就算炫目,也遮盖不住脸上的不高兴。

  “晦气。”他说,“才几天,我这个生意断了!”

  知客说:“没办法,大理寺知道是假的了。”说到这里又嗔怪,“东家,我都说了,你不要写这么好,写太好会被人发现的。”。

第14章 章 说家门

  高小六看着手中的文章。

  “还是写得不好,过了这么久才发现。”他撇撇嘴,不屑说,“我的文采是那秀才能比的吗,应该一看就看出来嘛。”

  说到这里,他的脸又沉下来,恨恨看向一方向。

  “晦气,都是因为这个蠢货!”

  这里并不是会仙楼华丽的包厢,而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暗室。

  室内摆设也很简单,一床一桌椅。

  高小六坐在椅子上,知客站在他旁边,床上也坐了一个人。

  昏暗的室内,身形矮小,宛如一个小孩。

  听到高小六的骂,他发出一声冷哼。

  这声音不是小孩。

  “杀人就杀人,写什么文章——”

  他不开口还好,刚开口,原本坐着的高小六一跃而起,一步就到了床边,抬起脚踹了过去。

  床上的人没说完的话就变成了痛呼。

  他不是不想躲,但高小六的腿宛如疾风骤雨,他怎么躲都躲不开。

  直到知客看了一刻,好心来劝:“东家别打了,都没塞住嘴,让人听到不好。”

  “听到又如何?”高小六喊道,“赌输了,欠了钱,活该被人打死!”

  他再次狠狠踹了两脚,踹的床上人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了,才一甩衣袖停下来。

  “跑到我的地盘杀人,你现在还能活着,感谢祖师爷吧。”他骂道,“还敢说我写文章不对,怎么?像你那样在刘秀才尸体上写上血字,杀人者死,这就对了?你知不知道要惹来多少麻烦?”

  床上的人已经被踹得躺下了,蜷缩起来更是小小一团,虽然呼痛都呼不出来了,但听到这句话,还是从牙缝里发出声音:“你竟然怕麻烦,你算什么墨……”

  “我算什么?我算你祖宗——”高小六转身抬起脚。

  知客这次忙拦着:“算了算了,愚者不可语……”俯身轻轻抚了抚高小六的脚面,“别把鞋踢坏了。”

  穿金带银华丽的高小六脚上,踩着一双草鞋。

  高小六放下腿,衣袍垂落遮住了鞋脚,走回椅子前坐下。

  “你看看,什么东西都能自称墨者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

  年轻的脸故作老成,看上去有些滑稽。

  知客跟着轻叹一声:“自从出事已经败落不堪。”

  这几句话说出来,高小六不说话了,眼中浮现阴霾。

  “败落……”个人再次发出呢喃,“到底出了什么事?俺们那边突然就没人了。”

  他是胶州乡野里的杂耍艺人,入门是因为承袭师父,其实对门派没有什么了解,也没接触过,师父让他入门,本意是想让他有个寄生之所。

  “家门之中,守望相助,你活不下去了,就去求口饭吃,不会饿死你。”

  他虽然低贱,但自强,师父死后,不想去求饭吃,依旧走街串巷,一人杂耍为生,也没有遇到过什么事,直到那一日来到胶州所。

  官所的差爷们戏弄他,看了他的杂耍,把饭倒进了狗盆里让他吃,结果还被狗抢走了。

  他蹲到角落里,想着以后不来官所之地,还是乡下人实诚,这时候一个罪妇看到了,给他分了半块饼子。

  他接过来道了谢本想默默吃,那罪妇却有些神志不清,给他哭诉冤屈。

  罪妇的仇人是个读书人,还是个很有钱势力很大的家族,遮蔽官府掩盖此事。

  那按照门里的规矩,官家不管的事,那就是江湖事,江湖事江湖了。

  他就跟罪妇索要的售,接了她的诉,按照规矩跟门派里说一声,但来到师父说过的所在找堂主,已经人去楼空。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接了诉求,不能不管,他便决定孤身行事。

  他跋涉来到京城,混迹杂戏班,摸清了那杀人者刘秀才的动向,终于等到其落单在酒楼,他从门窗里钻进来,刚勒死刘秀才,就被人从后一脚踩住了命门。

  他本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并不惧死,但那人的脚却松了一分:“你是墨者?”

  他看到了那人的脚上穿着草鞋,但还没来及的表达见同门的欢喜,就被一脚踩晕过去。

  “竟然来京城杀人,真是自己寻死还要拉上垫背的,晦气。”

  晕过去前还听到一声骂。

  他再醒来就是被关在这间屋子里,被这个人又是打又是骂。

  他听师父讲过,天下墨者不分贵贱,亲如一家兄弟姐妹。

  但这个京城的墨者何止不亲,简直像是有仇。

  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墨者。

  他还说败落了,怎么能败落呢?

  高小六看这个胶州来的伶人,哦了声,说:“掌门死了,长老也死了,死前还下了墨令,门人离散,所以自然就败落了。”

  床上的伶人猛地站起来。

  他在床缩成一团像个小孩,当站起来的那一刻,身形猛地拉大,高高瘦瘦,竟然是个成年人,个头比高小六不矮。

  “你胡说八道!”他喊道,“师父说过,这个家不会散的。”

  师父吃苦受罪但一辈子乐颠颠,一直把门派当家,因为有家不孤不寡:“所以不要怕,我们在这个世上有家,有家人的。”

  虽然他从未见过这个家,但他已经自认为是这个家的一员,怎么可能这个家就没了?

  这伶人突然的变化会吓人一跳。

  知客和高小六神情倒没什么。

  缩骨术嘛。

  所以才能悄无声息的通过那些狭窄的门缝窗缝摸进会仙楼,盘缩在刘秀才的桌案下,待他仰头喝茶的时候,爬出来,如同蛇一般绞死了他。

  门内怪人多的很,知客高小六见怪不怪,对他的失态也不在意。

  当初他们听到消息的时候比这个伶人还失态,高小六垂下眼帘。

  “我犯得着跟你胡说八道。”他说,站起来向外走,用力挥动双手,“真是晦气,耽搁我赌钱发财。”

  知客已经先行一步,伸手拉开了门,门外的喧嚣瞬时入,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夹杂着忽明忽暗的灯火,灯火里都是人影,在桌案前挥动着筹码,一夜暴富以及一夜失了身家。

  “我不相信!”那缩骨术的伶人嘶声喊。

  喧嚣吞没了他的声音,高小六走出去,门被带上。

  高小六揣着手走在喧闹的赌场,脸上带着笑,但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有什么不可相信的,天道伦常,生生灭灭。”他说。

  知客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忽的想到什么。

  “不过,除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东堂伶人,西堂突然也有了些动静。”

  墨门以地域分东南西北中五家,长老各管一方,其下有分堂由堂主掌管。

  高小六停下脚,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什么动静?他们也跑来京城杀人了?”

  知客忙说道:“没有,他们只是来问京城的消息。”

  门中消息通达,以往都是各堂主动上传当地动向消息,五年前离散后,这件事自然也断绝了。

  不过,五年过去了,小心翼翼潜藏活着的人想要打探一下消息,也不奇怪。

  打探消息又如何?

  打探了消息,知道有个别的傻子引来官府注意了,为了安全就继续潜藏着苟且偷生吧。

  “把那个伶人看好了。”高小六说。

  知客应声是。

  高小六将手一甩,嘴角和眉角上扬,人向最近的一个赌桌扑去。

  “让让,六爷我来了——”

第15章 问指点

  晨光出现在天边的时候,都察司里守着篝火吃肉喝酒的几人也被打断了。

  当值的兵卫走进来问:“朱川,都督今日进宫吗?昨日陛下让人来问了,今日要去的话,好给宫里说一声。”

  都察司都督按制是需要上朝的,因为霍莲刚从外边巡查回来,陛下体恤让他休息。

  不过陛下既然派人来问了,那就是有吩咐。

  虽然霍莲在朝臣面前肆无忌惮,但其实他是个很守礼的人,只为陛下守礼。

  朱川跳起来:“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说!”

  说罢急急跑了。

  “我还以为你忙呢,带着京兆府那个傻大个来。”传话的人也抱怨。

  夜色渐渐透亮,霍莲所在的内院悄无声息,不见人影。

  朱川站定在门前,看着紧闭的房门,抬手轻轻敲了敲,小声唤:“婉婉小姐。”

  随着他的声音,内里有脚步声,以及锁链声传来。

  “小川,怎么啦?”一个轻柔的女声说。

  朱川忙道:“都督起了吗?”

  女声说:“醒了,但还未起。”

  “婉婉小姐,你帮我问,今日都督进宫吗?”朱川说。

  内里的女声说声好,然后脚步以及锁链声向内去了,片刻之后又回来,同时门被拉开了。

  室内没有灯,将明时分昏昏暗暗,一个女子的身影模模糊糊。

  “八子让你进来说话。”她轻声说。

  世上早就没有了梁八子,只有霍莲。

  没有人敢再唤这个名字。

  但有个人可以。

  梁思婉,梁寺的女儿。

  梁寺妻妾成群,但一直没有子女,直到四十多岁,才由一个舞姬生下这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