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里逃生后被贬到惠城,在外蹉跎十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才召回。

  新帝在翻阅晋王罪案时,看到了他,特意叫来见见,本是只要展示一下圣恩,但刘宴在外蹉跎十年,官事民事历练,与皇帝奏对,让龙心大悦,于是被安排进大理寺任闲职。

  一年后原大理寺卿被霍莲关进都察司牢狱,刘宴直接被提为大理寺卿。

  “刘大人。”张元也不多话,直接说,“案件进展如何?下一步要如何做?”

  刘宴说:“济城案卷说,那佃户一妻一女已经发配胶州,本官命人去胶州调卷查问了。”

  张元忍着脾气说:“刘大人,那佃户妻女没什么可查的,她们没本事雇凶。”

  刘宴说:“那可说不定,那妻女发配教坊司,指不定有人怜香惜玉……”

  “那佃户女十七八岁也算是青春年少,但已经死了,只余下一个妻!”张元再忍不住喊道,“一个老妻,姿容全无,先是住过牢狱又发配流离,教坊司都懒得要,直接让打扫茅厕,怜什么香?夜香吗!”

  站在一旁的吴主事没忍住闷笑一声。

  刘宴神情无波,看张元哦了声:“你查的还挺清楚。”

  张元冷笑:“多谢大人赞誉,下官清闲,不比大人忙,案卷送来三五日也不看。”

  吴主事老好人不说话,跟在刘宴身后的两个小吏不悦喝斥“张元,怎么跟大人说话!”

  刘宴抬手制止,神情并无恼怒,说:“很多案件凶手往往掩藏在不可能中,所以还是要耐心仔细查……”

  “好,仔细查我没意见,但大人动作快些,还有,也管管眼前,官府还没定案呢,会仙楼已经讲了好几版的故事了,什么刘秀才自悔,什么女鬼寻仇艳情。”张元冷笑说,“民众乱哄哄倒无所谓,那些读书人也来京兆府闹了。”

  刘宴哦了声:“他们闹什么?不去自查自身自省,还敢来闹事?让你们府尹查查他们吧。”

  说罢向前走去。

  让府尹查读书人?说的轻巧!

  这个刘宴说话真是让人讨厌,张元忍不住想打他——但他不是晋王,打不得刘宴,而且就算晋王在,也打不了了。

  私下都说,刘宴受陛下重用,其实是因为与陛下在书房对坐咒骂晋王,感怀自身,与陛下同病相怜的缘故。

  陛下是太子的嫡亲弟弟,跟兄长最亲近。

  太子死在晋王手里,皇帝心里痛恨啊。

  “刘大人,不要再去查什么济城胶州佃户妻女了,凶手分明跟那些无关,不过是借了由头。”张元跟上刘宴喊道,“还是在京城严查,查刘秀才的身边人,刘秀才才情出众,不是说文人相轻吗?保不准是哪个嫉妒,杀了刘秀才。”

  刘宴笑了:“张参军,你这故事讲的挺好的,也去会仙楼坐堂吧。”

  “我去坐堂也不如刘大人,刘大人把受害者的遗信放在会仙楼卖钱,那才是发了大财了。”张元喊道,“刘大人如此会做生意,迟迟不肯结案,是巴不得再多死几个吧?”

  这一下老好人吴主事也不看热闹了。

  “张元,休要在我们大理寺撒泼!”他喊道。

  两个小吏也已经扑过来,扭住张元“好大胆!”“辱骂上官!”“把他送去御史台!”

  张元也不怕他们,一拳一脚甩开,骂道:“我是京兆府的人,你们算不得我的上官,你们这等碌碌无能之辈,无疑就是案犯帮凶,还不能骂了?”

  正闹着,有声音嚯了声。

  “哪里有案犯帮凶?不需要骂,交给我们就行。”

  拉扯在一起的几人停下来,见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多了一行人,黑衣幽幽,佩刀沉沉森寒。

  说话的是个二十多岁青年,脸上带着笑,露出白白的牙:“刘大人,有事您尽管吩咐,您虽然不是我的上官,但您一句话,朱川立刻拿人。”

  刘宴淡淡说:“本官有需要自会亲自跟霍都督说。”再看一眼这朱川,“来我大理寺什么事?”

  朱川说:“都督出巡顺便带回来些案犯,我们都察司牢狱太小了,满了,借大理寺的牢狱用一用。”

  刘宴说:“都察司有需要也请霍都督来与本官说。”

  这是不理会朱川了。

  霍都督曾说过他的手下,都察司的兵卫所到之处如同他亲临。

  以前也有过都察司去刑部大牢提人,刑部说让霍都督亲来,然后都察司的兵卫就把刑部的大门砸了,过后霍莲亲自来了,坐在刑部门口,说亲自看着修大门,堵得刑部好几日没能开门。

  刑部侍郎去皇帝面前告状,皇帝还装傻建议可以趁机让都察司把门修好点,多花他们点钱以示报复。

  不过这刘宴也是皇帝宠信大臣,又是在晋王手下死过一次的。

  这两人碰上了,会怎样?

  四周的气氛有些凝滞,张元也忘记了挣扎,任凭两个小吏抓着胳膊。

  朱川一笑,没有拔刀砸门,而是向后一退,脚尖一转,侧身而立。

  “都督就知道大人要这么说。”他说道,俯身一礼,“有请都督。”

  霍莲也来了?

  诸人向外看去。

第27章 他知道

  十几个兵卫齐齐的分立两边。

  有人慢慢走进来。

  他也穿着黑袍,很年轻,还很好看,是有些秀气的好看,眉眼细长,鼻梁高挺。

  他也没有佩戴兵器,但秀气的眉眼弥散着阴郁,让他整个人也添了几分森寒。

  宛如一把刀,立在了诸人视线里。

  这就是霍莲。

  在场的人不能说没见过,朝堂上,皇帝身边常随侍,街上高门大户抄家,衙门里提审行刑,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都觉得疏离陌生。

  或许是他散发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回避吧。

  “刘大人。”霍莲倒是很有礼貌,对刘宴一礼。

  刘宴还礼,问:“听说霍都督外出巡查了?”

  作为都察司,除了手下兵卫官差到处查办案件,霍莲也会外出,有人说是杨威,有人说是敛财,有人说是追查晋王余孽。

  当然,三者皆可有。

  反正每次霍莲出行,都会满载而归,钱财满车,人犯也满车。

  “是,此次查办案犯过多,想借用大理寺牢房。”霍莲说。

  刘宴道:“大理寺牢房也并不大,空余不多。”

  虽然霍莲打破过御史中丞的头,但并不是每个朝官都怕他。

  听到刘宴拒绝,霍莲也没有生气,略一思索:“这好办,大理寺牢房的人犯,砍一批就空出来了。”

  说罢看朱川。

  “大理寺案卷你心里有数吧。”

  都察司手眼通天无处不在,归属大理寺的案件,他们自然也能拿到。

  朱川应声是:“都督放心。”不理会刘宴,一招手,“跟我走。”

  说罢带着一队兵卫径直而去,他们自然也知道大理寺牢房在哪里。

  大理寺的官吏们略有些躁动,刘宴神情平静,问:“霍都督可有法依?”

  “进入大理寺牢房的案犯,与国与朝无用有害。”霍莲说,“大人放心,斩杀的批决,明日就会放到大人的案头。”

  说罢抬手一礼。

  “告辞。”

  他转过身要走,又停下。

  “哦,叨扰了大理寺,我还可以帮你们一个忙。”他微微转头,看着刘宴说,“那个吊死在会仙楼的秀才不是自尽,也不是受害者买凶寻仇。”

  一直安静的张元听到这里,回过神,脱口问:“那是谁?”

  都察司窥探隐私,莫非查到了凶手?

  “我不知道凶手是谁。”霍莲说,“但我知道凶手是什么来历。”

  不知道是谁,知道来历?听起来有些矛盾。

  “什么来历?”刘宴问。

  霍莲说:“墨徒。”

  刘宴的脸色一凝。

  “墨徒?”张元则再次惊讶脱口,“他们不是已经在霍都督你手里死绝了吗?”

  霍莲收回视线,背对着他们,声音冷冷淡淡传来。

  “无法无天亡命之徒,哪里杀得尽。”

  ……

  ……

  “霍莲,霍都督说的是真的吗?”

  霍莲离开了,大理寺牢房那边传来的哭喊也安静了,刘宴也不再站在庭院中,回到了室内。

  张元没有被大理寺的官吏绑缚,也没有拂袖而去,跟着来到室内,似乎先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刘秀才之死是墨徒干的?”

  张元站在厅内,若有所思。

  墨徒,是官府的称呼。

  他们本人自称,墨者,师承墨子传承墨学。

  墨子墨学当然世人都不陌生,曾经横行春秋诸侯国,但自汉以后就消亡了。

  不过民间一直都有自称墨家子弟的人,拉帮结派,四处招摇,对官府来说,这些所谓的墨家子弟,是一群犯上作乱的乌合之众,等同于山贼匪寇,历来要剿灭缉捕。

  历经朝代更迭,再加上官府打压严控,墨家子弟不再显世招摇,改头换面,隐匿身份,几乎在世间消失。

  但没想到在大周朝,墨徒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张元深深吸口气。

  “当初晋王谋逆。”他低声问,“就是驱使墨徒袭杀了太子?”

  晋王谋逆案是大周前所未有的大案,震惊朝廷民间。

  但事关太子之死,详情是禁忌。

  当初公布的告示整篇都在咒骂晋王以及梁将军,关于太子怎么死,具体怎么发生的,并没有写出来。

  只含糊说,晋王招募一群亡徒。

  这些亡徒在官府里有更详细一些的信息描述。

  墨徒。

  当然这些亡徒如晋王梁寺那般都被斩杀了。

  “竟然还有余孽?”张元又说,带着几分恍然,“莫非霍都督外出巡查,追查的余孽就有这些墨徒?”

  “京城竟然也混进了墨徒?”

  “或者说,墨徒一直藏在京城!”

  “墨徒杀刘秀才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张元上前一步,站在桌案前,喊声刘大人。

  “此案一定别有深意!”他声音低沉目光炯炯地说。

  刘宴一直在慢慢喝茶,一边看吴主事递来的文册,此时抬起头,不过没有看张元,而是对吴主事说:“给刑部发文函,那佃户妻发配胶州经手的人也都查一查……”

  张元有些恼怒拔高声音打断:“刘大人!”

  刘宴这才看向他。

  “怎么还要查那佃户妻?”张元没好气说,“霍都督不都说了,是墨徒干的。”

  虽然霍莲令人讨厌,但都察司查到的案件——虽然不少看起来是捕风捉影夸大其词栽赃陷害,但是吧,刘秀才这个,应该是真的。

  对付墨徒,霍都督不需要构陷栽赃。

  刘宴说:“正因为是墨徒干的,所以只需要查佃户妻就可以了。”

  他将茶杯放下来,发出一声轻响。

  “墨徒,是干什么的?”

  “是一群自诩替天行道,路见不平,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之徒。”

  “他们信奉,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所以刘秀才伤害了佃户性命,官府不管,他们就替天行道,杀了刘秀才抵命。”

  “要想知道凶手是谁,问问佃户妻,她向谁悲哭,向谁诉冤,就可以了。”

  张元皱眉,似乎听懂了又似乎不懂。

  不待他说话,刘宴又哦了声,唤吴主事。

  “还有,不止在会仙楼传阅刘秀才认罪赋,去广发宣告,比对字迹,查找相似文风。”

  张元眼更瞪圆了:“你要干什么?”

  刘宴站起来,看了张元一眼。

  “那不是刘秀才写的,营造死者罪有应得的场面,也是墨徒的爱好。”

第28章 借之势

  原本嘈杂喧嚣的大街上,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偶尔响起了孩童的哭声,下一刻,哭声就戛然而止,明显是被人堵住了嘴。

  坐在酒楼上的陆异之伸手推开半扇窗,看到街上有一队黑幽幽的人马正缓缓走过。

  虽然所有人都穿着黑衣,但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落在正中那位年轻人身上。

  这位霍都督,这么年轻啊。

  “看,那些人腰里悬挂着什么。”

  “我的天啊,是头,还有头发露出来。”

  “还有血,是新砍的——”

  街上不时躁动,但旋即恐惧就攥住了躁动,退避街边的人们几乎贴在了墙上,唯恐被都察司看到。

  还好都察司的一众人都目不斜视。

  有人伸手来关窗。

  “别看了。”几个同伴低声说,“真是凶恶。”

  都察司,霍莲,梁八子,他们当然不陌生。

  不过从外地来的他们见到真人还是第一次。

  据说霍莲外出巡查,这是刚回来。

  还真是如传闻中的喜好一样,拎着人头到处走。

  “这个霍莲真是……。”一个同伴说。

  陆异之没有说话,眼里微微闪光。

  其实这也是势啊。

  就如同那日在会仙楼外听到那位大人包了场那般的势。

  “朝廷有这种人存在,真是,不幸。”一个同伴摇头说。

  文官的不幸。

  要被一个如此不堪的人磋磨。

  陆异之听到这里,笑了笑,说:“幸与不幸,等我们当了官再体会吧。”

  现在那些事离他们还远呢,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还没资格让霍莲来磋磨。

  说了这句话,他伸手带上窗户。

  “我们质问京兆府的事,太学已经知道了。”他说,拿出一张帖子,“尚书博士夏侯先生邀请我等一见。”

  尚书博士,在座的几人神情惊讶,旋即欢喜。

  “太好了。”

  “竟然可以见到夏侯先生!”

  “怎么办?见了夏侯先生应该说什么?我尚书读的不好。”

  听到这里,陆异之轻咳一声:“当然是说刘秀才案的事。”

  这话让其他人回过神,是了,忘记了,他们之所以能惊动太学,被博士召见,是因为在为刘秀才案请愿。

  “记住,到时候我们只是关心刘秀才案,其他的事,不要说。”陆异之轻声说。

  否则东拉西扯,很容易让尚书博士不喜,一心为他人的话,尚书博士反而会正视他们。

  其他人也明白了,忙忙点头。

  陆异之又轻轻一笑:“当然,能见到尚书博士,能让尚书博士认识我们,就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是啊是啊,不管因为什么,尚书博士见了他们,正视他们,他们已经比其他人多了一个机会。

  诸生们深深吸气,难掩激动。

  “异之,这都是多亏你啊。”一个年长的书生感叹说。

  原本还对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很看不上眼,现在看来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少年俊才不一般。

  前几日是这位陆异之提议向京兆府询问刘秀才案,他们的确有些犹豫,怕引来麻烦。

  但陆异之坚持要这样做。

  且花了一大笔钱,直接见到了府尹。

  站在府尹面前,诉此案关系所有考生所有读书人,甚至关系上下官吏察举之责,这让京兆府也不敢慢待,也引来更多的考生关注,一时间京城到处都是议论。

  然后引来了太学关注。

  现在太学博士亲自召见,他们禹城考生在京城称得上一举成名了。

  声望对于读书人来说很重要,对于以后出仕为官更重要。

  陆异之说:“这可不是我一人能做到的,是我等齐心协力。”

  诸生再次笑起来,举起酒杯,刚要同饮,有陆家的仆从急匆匆跑进来。

  “公子,刘秀才的事有消息了。”仆从喘着气说,“是凶杀,刚刚大理寺定论了。”

  陆异之还花了钱,京城什么都能买到,哪怕是官府的消息,只要你钱够多。

  果然在第一时间就得知消息了。

  听到这个消息,在座的几人却没有丝毫欢喜,反而神情遗憾。

  这就定论了?

  也太不巧了,怎么不等他们见完了尚书博士?

  “那我们见了尚书博士说什么?”他们皱眉说。

  陆异之端起茶杯,说:“那就说这件案子的警示。”

  也是,反正夏侯先生的帖子已经发了,他们去见,夏侯先生总会见,见了总能有话说,刘秀才案只不过是他们的一块敲门砖。

  诸人又高兴起来,也来了兴致。

  “凶手是谁啊?”他们问陆家仆从。

  陆家仆从摇头:“还不知道,还在追查。”

  不过也无所谓了,知道刘秀才是他杀,是受害者,也算是能洗脱污名了,凶手,无非是嫉妒贤能或者家族仇怨等等无关紧要。

  旁边的仆从想到什么,对陆异之低声说:“公子,家里出了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