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夫人问得紧了,韦小宝说道:“我本来不想说的,你们一定要问,只好说了出来。”七位夫人停着倾听。韦小宝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识,实在也太不成样子。
打从明儿起,我要读书做文章,考状元做翰林了。”
七位夫人面面相觑,跟着哄堂大笑。大家知道这位夫君杀人放火、偷抢拐骗,甚么事都干,天下唯有一件事是决计不干的,那就是读书识字。
次日一早,顺天府来拜,说道奉到上官谕示,得悉皇上委派韦公爷查究忠诚伯冯锡范失踪一事,特地前来侍候,听取进止。
韦小宝皱起眉头,问道:“你顺天府衙门捕快公差很多,这些天来查到了甚么线索?”
那知府道:“回公爷:冯伯爵失踪,事情十分跷蹊,卑职连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访,没得到丝毫线索,实在着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钦命韦公爷主持,卑职可比连升三级还要高兴。韦公爷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干大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不论多么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爷手里,立刻迎刃而解。卑职得能侍候公爷办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积德。卑职衙门里人人额手称庆,都说这下子可好了,我们大树底下好遮荫。韦公爷出马,连罗刹鬼子也给打得落荒而逃,还怕查不到冯伯爷的下落么?”
韦小宝听这知府谀词潮涌,说得十分好听,其实却是将责任都推到了自己肩头,心想:“那冯锡范的尸首不知藏在哪里,今晚可得用化尸粉化了,别让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要没证据,谁也赖不到我头上。其实这尸首早该化了,这几天太忙,没想到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下来的差使,我小桂子不是吹牛,可从来没有一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诚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职衙门来,坐在衙门里不走,等着要人。卑职当真难以应付。昨天冯府里又来报案,说伯爷的一名小妾叫甚么兰香的,跟着一名马夫逃走了,卷去了不少金银首饰。倘若忠诚伯再不现身,只怕家里的妾室婢仆,要走得一个也不剩了。”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这冯锡范不知躲在哪里风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处窑子里查查。他吃喝嫖赌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该。”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说,冯伯爷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这许多日子下来,也该回去了。”
韦小宝道:“那也难说得很。冯锡范这家伙是个老色鬼,可不像老兄这么正人君子,逛窑子只逛这么一天半晚。”那知府忙陪笑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正在这时,忠诚伯冯夫人差了她兄弟送了八色礼物来,说要向韦公爷磕头,多谢韦公爷出力查案。韦小宝吩咐挡驾不见,礼物也不收。
亲兵回报:“回大人:冯家的来人好生无礼,临去时不住冷笑,说甚么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又说皇上已知道了这件事,终究会水落石出,旁人别想只手遮天,瞒过了圣明天子。
回大人:这人胆敢到咱们门口撒野,小的当时就想给他几个耳括子。”当日法场换人,这名亲兵也曾参预其事,听得冯府来人说话厉害,似乎已猜到了内情,不由得心中发毛。
韦小宝做贼心虚,不由得脸色微变,心想:“这般闹下去,只怕西洋镜非拆穿不可。你奶奶,冯锡范自己也给老子杀了,难道老子还怕你一个死鬼的老婆?”
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主意,登时笑容满面,向那知府道:“贵府不忙走,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回入内堂,叫来亲兵队长,吩咐如此如此,那队长应命而去。
韦小宝回到大厅,说道:“皇上差我办这件事,咱们做奴才的,自当尽心竭力,报答圣主。咱们这就到冯家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诚伯失踪,他家有甚么好踏勘的?”口中连声答应。韦小宝道:“这桩案子十分棘手,咱们把冯家的大小人等一个个仔细盘问,说不定会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爷所见极是。卑职愚蠢得紧,始终见不及此。”
其实以他小小一个知府,又怎敢去忠诚伯府详加查问?同时顺天府衙门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冯锡范是抚远大将军韦公爷的死对头,此人失踪,十之八九是韦公爷派人害死了。韦公爷是当朝第一大红人,手掌兵权印把子,哪一个胆边生毛,敢去老虎头上拍苍蝇?办理这件案子,谁也不会认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后不了了之。这时那知府心想:“韦公爷害死了冯伯爵,还要去为难他的家人。那冯夫人也真太不识相,派人上门来胡说八道,也难怪韦公爷生气。”
韦小宝会同顺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轿,来到忠诚伯府,只见数百名亲兵早已四下里团团围住。进入府中,亲兵队长上前禀道:“回大人:冯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厅侍候大人问话。”韦小宝点点头。那队长又道:“回大人:公堂设在东厅。”
韦小宝来到东厅,见审堂的公案已经摆好,于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做着相陪。
亲兵带了一个年轻女子过来,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生得姿首不恶,袅袅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韦小宝问道:“你是谁?”那女子道:“贱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你向我跪下可不敢当。”那女子迟迟不敢起身。韦小宝站起身来,笑道:“你不起来,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来。韦小宝这才坐下。
那知府心想:“韦公爷对冯家的人倒不凶恶,只不过色迷迷的不太庄重。”
韦小宝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
韦小宝鼻子嗅了几下,笑道:“好名字!怪不得你一进来,这里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娇声道:“公爷取笑了。”
韦小宝摇头摆脑的向她瞧了半晌,问道:“听说贵府逃走了一个姨娘?”菊芳道:“是啊。她叫兰香。哼,这贱人好不要脸。”
韦小宝道:“老公忽然不见了,跟了第二个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转头问知府道:“未可甚么非哪?”
那知府道:“回公爷:是未可厚非。”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对了,未可厚非。菊芳姊姊,你怎么又不逃啊?”知府听了,登时蹙起眉头,心想:“这可越来越不成话了,怎么‘姊姊’二字都叫了出来?”
菊芳低下头去。却向韦小宝抛了个媚眼。
韦小宝大乐,宛然是逛窑子的风光,笑问:“你会不会唱‘十……’”说到口边,总算缩得快,转头吩咐亲兵:“赏这位菊芳姑娘二十两银子。”几名亲兵齐声答应。叫道:“大人有赏。谢赏!”菊芳盈盈万福,媚声道:“多谢大爷!”原来她本是堂子里妓女出身,人家一赏钱,她习惯成自然,把“公爷”叫成了“大爷”。
韦小宝逐一叫了冯家的家人来盘问,都是女的,年轻貌美的胡调一番,老丑的则骂上一顿,说她们没好好侍候伯爵,以致他出门去风流快活,不肯回家。
问得小半个时辰,亲兵队长走进厅来,往韦小宝身后一站。韦小宝又胡乱问了两个人,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去各处瞧瞧。”带着知府、顺天府的文案、捕快头目、亲兵,一间间厅堂、房间查将过去。
查到第三进西偏房里,众亲兵照例翻箱倒笼的搜查。一名亲兵突然“啊”的一声,从箱子底下搜出一柄刀来,刀上有不少干了的血渍。他一膝半跪,双手举刀,说道:“回大人:
查到凶器一把。”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再查。”对知府道:“老兄你瞧瞧,刀上的是不是血渍?”知府接过刀来,凑近嗅了嗅,果然隐隐有血腥气,说道:“回公爷:好像是血。”韦小宝道:“这刀的刀头上有个洞,那是甚么刀啊?”顺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细看一会,道:“回公爷:这是切草料的铡刀,是马厩里用的。”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
亲兵队长吩咐下属,去挑一担水来,泼在地下。韦小宝问道:“这干什么?”那队长道:“回大人:倘若什么地方掘动过,泥土不实,便会很快渗水进去。”说犹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渗入土中。众亲兵齐声欢呼。抬开床来,拿了鹤嘴锄和铁铲掘土,片刻之间,掘了一具尸首出来。
那具尸身并无脑袋,已然腐臭,显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见,便叫了起来:“这……这是冯爵爷!”
韦小宝问道:“是冯锡范么?你怎么认得?”那知府道:“是,是。须得找到了脑袋,方能定案。”转头问身边的捕快头目:“这是甚么人住的房子?”
那头目道:“小人立刻去问。”去西厅叫了一名冯家人来一问,原来这房本是逃走的兰香所在。那捕快头目道:“启禀公爷,启禀府台大人:凶刀是马厩中切草料的铡刀,拐带兰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马伕邢四。待小人去马厩查查。”
众人到马厩中去一搜,果然在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个人头。请了冯夫人来认尸,确是冯锡范无疑。当下仵作验定:冯锡范为人刀伤、身首异处而死。
这时冯府家人都从西厅中放了出来,府中哭声震天,人人痛骂邢四和兰香狠心害主。消息传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里到处已说得沸沸扬扬。
那知府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韦公爷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碍,没口的称谢之余,一面行下海捕公文,捉拿“戕主逃亡”的邢四和兰香,一面伸报上司。
只有那捕快头儿心中犯疑,见尸身断颈处分得整齐,似是快刀所断,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铡刀切的,又见藏尸和藏头处的泥土甚为新鲜,显是刚才翻动过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样。但韦公爷给他破了一件大案,上头犒赏丰厚,冯府又给了他不少银子,要他尽快结案,别让冯府亲人到衙门里出丑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个儿寻思:“在冯府查案之时,韦公爷的亲兵把守各处,谁也不许走动,他们要移尸栽证,那是容易之极。别说要在地下埋一具尸首,就是埋上百儿八十的,那也不是难事。”
韦小宝拿了顺天府知府结案的公文去见康熙,禀报破案的详情。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赞你是包龙图转世哪。”韦小宝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获而已。”康熙哼了一声,向他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皇上怎么又知道了?”一转念间,立即明白:“我的亲兵队里,皇上当然也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叹了口气,说道:“这样了结,那也很好,也免了外边的物议。只不过你这般大胆妄为,我可真拿你没法子了。”
韦小宝心中一宽,知道皇帝又饶了自己这一遭,当即跪下连连磕头。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兴,你这抚远大将军的衔头,可以去了。”
韦小宝道:“是,是。”知道这是皇帝惩罚自己的胡闹,又道:“奴才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级。”康熙道:“好,就降为二等公罢。”韦小宝道:“奴才胡闹得紧,心中不安,请皇上降为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你居然会心中不安,日头从西方出了。”
韦小宝听得“他妈的”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气已消,站起身来,说道:“奴才良心虽然不多,有总还是有的。”
康熙点点头,说道:“就是瞧在你还有点儿良心的份上,否则的话,我早已砍下你的脑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双儿的床底下了。”韦小宝急道:“这个万万不可。”康熙问道:“有甚么不可?”韦小宝道:“阿珂和双儿,那是决计不会跟了马伕逃走的。”
康熙笑道:“不跟马伕,便跟……”说到这里,便即住口,心想再说下去,未免轻薄无聊,何况韦小宝虽然无法无天,终究对己忠心,君臣之间说笑则可,却不能出言侮辱。一时难以转口,便不去理他,低头翻阅案头的奏章。
韦小宝垂手在旁侍候,只见康熙眉头微蹙,深有忧色,心想:“皇上也时时不快活。皇帝虽然威风厉害,当真做上了,也不见得有甚么好玩。”
康熙翻阅了一会奏章,抬起头来,叹了口长气。韦小宝道:“皇上有甚么事情,差奴才去办罢。奴才将功赎罪,报主龙恩。”康熙道:“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说道台湾台风为灾,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损坏,家破人亡,灾情很重。”
韦小宝见他说话时泪光莹然,心想咱们从小是好朋友,不能不帮他一个忙,说道:“奴才倒有个法子。”康熙道:“甚么法子?”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奴才在台湾做官的时候,发了一笔小财,最近又向一个台湾财主讨得一批旧债。奴才双手捧着皇上恩赐的破后翻新金饭碗,这一辈子是不会饿饭的了,钱多了也没用,不如献了出来,请皇上去抚恤台湾的灾民罢。”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受灾人数很多,你这笔小财,也不管甚么用。我即刻下旨,宫里裁减宫女太监,减衣减膳,让内务府筹划筹划,省他四五十万两银子去救济灾民。”
韦小宝道:“奴才罪该万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问道:“甚么?”韦小宝道:“奴才做官贪污,在台湾贪了一百万两银子。最近这笔债,是向郑克塽讨还的,又有一百万两……”康熙吃了一惊,说道:“有这么多?”韦小宝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小桂子该死!”
康熙却笑了起来,说道:“你要钱的本事可高明的很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韦小宝又道:“小桂子该死!”脸上却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钱,怎能让你做皇帝的知道?你在我手下人之中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钱,左手入袋,连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这大舅子就万万查不到了。”
他嘴里自称“奴才”,心中却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这番忠君爱民之心,倒也难得。这样罢,你捐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出来,我再省五十万两,咱君臣凑乎凑乎,弄个二百万两。台湾灾民约有一万几千户,每家分得一百多两,那也丰裕得很了。”
韦小宝一时冲动,慷慨捐输,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后悔,听得康熙给他省了五十万两,登时大喜,忙道:“是,是。皇上爱民如子,老天爷保佑皇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康熙为了台湾灾重,这半天来一直心中难受,这时凭空得了这一大笔钱,甚是高兴,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发财,多福多寿。”
韦小宝笑道:“多谢万岁爷金口。奴才升官发财,多福多寿,全凭皇上恩赐。再说,奴才这两笔钱,本来都是台湾人的,还给了台湾百姓,也不过是完璧归……归台而已。”康熙哈哈大笑,说道:“完璧归赵的成语,他妈的给你改成了完璧归台。”韦小宝道:“是,是完壁归赵,刚才一时想不起这个‘赵’字来。赵钱孙李,周吴陈王。百家姓上姓赵的排名第一,难怪他们这么发达,原来完璧什么的,都归了他赵家的。”
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学有术”,也教不了他许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语,叫做‘韦编三绝’,说你韦家的人读书用功。学问很好。你们姓韦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韦小宝道:“奴才的学问可差劲得很了,对不起姓韦的老祖宗。”(按:“韦编三绝”中的“韦”字,是指穿连竹简的皮条,康熙故意歪解,拿来跟韦小宝开玩笑。)
康熙道:“这次去台湾赈灾的事……”本想顺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转念一想:“此人捐了这大笔银子出来,不过跟我讲义气,未必真有甚么爱民之心,只怕一出宫门,立刻就后悔了。他到台湾,散发了二百万两银子赈灾,多半要收回本钱,以免损失,说不定还要加一加二,作为利息。”他是韦小宝的知己,当即改口道:“……很是易办,不用你亲自去。小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级了,咱们外甥点灯笼,照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