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二娘道:“他后来就知道向满洲借兵是错了,可惜已来不及啦。”柳大洪哼了一声,道:“这奸贼说得好听,全是假话。”归二娘道:“陈总舵主,请你读下去。”
陈近南道:“是!”接续读道:“本镇刺心呕血,追悔靡及,将却返戈北返,扫荡腥膻,适遇先皇之三太子。太子年甫三岁,刺股为记,寄命托孤,宗社是赖。姑饮血隐忍,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兴复,迄于今日,盖三十年矣!”
柳大洪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拍案道:“放屁!放屁!
这狼心狗肺、天地不容的奸贼,倘若他真有半分兴复大明之心,当年为甚么杀害永历皇帝、永历太子?此事天下皆知,又如何抵赖得?”
群雄见了柳大洪须眉戟张的情状,无不心佩他的忠义,均想吴三桂十二年前在昆明市上绞杀永历皇帝父子,决计无可狡辩。
归二娘道:“柳大哥这话不错,吴三桂决非忠臣义士,这是连三岁孩童也知道的。咱们要去行刺鞑子皇帝,是为了反清复明,绝不是帮吴三桂做皇帝。”
陈近南道:“我把这檄文读完了,大家从长计议。”读道:“兹者,虏酋无道,奸邪高张,道义之儒,悉处下僚;斗筲之辈,咸居显职……”
读到这句,向韦小宝笑了笑,说道:“小宝,这句话是说你了。”韦小宝听着师父诵读文章,只觉抑扬顿挫,倒也好听,忽听说吴三桂的文章中提到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忙问:“师父,他说我甚么?这家伙定是不说我的好话。”陈近南道:“他说有学问道德的好人,只做芝麻绿豆小官,毫无本事的家伙,却都做了大官。这不是说你吗?”韦小宝道:“他自己呢?他的官比我做得还大,岂不虽比我更不中用?”
众人都笑了起来,说道:“不错!鞑子朝廷中的官职,可没比平西亲王更大的。”
檄文最后一段是:“山惨水愁,妇号子泣;以致彗星流陨,天怒于上:山崩土裂,地怨于下。本镇仰观俯察,是诚伐暴救民、顺天应人之日。爱卜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太子,祭告天地,敬登大宝。建元周咨。”陈近南读完后,解说了一遍。
众人之中,除了陈近南和沐剑声二人,都没读过什么书,均觉这道檄文似乎说得头头是道,却总有些什么不对,可也说不上来。
沐剑声沉吟片刻,说道:“陈总舵主,他既奉朱三太子敬登大宝,为什么不恢复大明国号,却要改国号为周?这中间实是个大大的破绽。何况朱三太子什么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谁也没听说过,忽然之间,没头没脑的钻了出来。多半吴三桂去找了个不懂事的孩子出来,说是朱三太子,号召人心,其实是把他当作傀儡。”众人都点头称是。
归二娘道:“吴三桂把朱三太子当作傀儡,自然绝无可疑。这人是真是假,也没多大分别。不过朱三太子不是小孩子,先皇殉国已三十年,如果朱三太子是真,至少也有三十几岁了。”
韦小宝道:“三十几岁的不懂事小娃娃,也是有的,嘻嘻。”
说着向归钟瞧了一眼。群雄中有几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归二娘双眉一竖,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韦小宝的话倒也不假,自己的宝贝儿子活了三十几岁,果然仍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众人商议良久,有的主张假手康熙,先除了吴三桂,再图复国:有的以为吴三桂虽然奸恶,终究是汉人,应当助他赶走鞑子,恢复了汉人江山,再去除他。议论纷纷,难有定论。说到后来,众人都望着陈近南,人人知他足智多谋,必有高见。
陈近南道:“咱们以天下为重。倘若此刻杀了康熙,吴三桂声势固然大振,但是台湾郑王爷也可渡海西征,进兵闽浙,直攻江苏。如此东西夹击,鞑子非垮不可。那时吴三桂倘若自己想做皇帝,郑王爷的兵力,再加上沐王府、天地会和各路英雄,也可制得住他。”
苏冈冷冷的道:“陈总舵主这话,是不是有些为台湾郑王爷打算呢?”陈近南凛然道:“郑王爷忠义之名,著于天下,苏兄难道信不过吗?”苏冈道:“陈总舵主忠勇侠义,人人钦服。可是郑王爷身边,奸诈卑鄙的小人可也着实不少。”
韦小宝忍不住说道:“这话倒也不错。好比那‘一剑无血’冯锡范,还有郑王爷的小儿子郑克塽,都不是好人。”陈近南听他并不附和自己,微感诧异,但想他的话也非虚假,不禁叹了口气。
归二娘道:“赶走鞑子,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至于谁来做皇帝,咱们可管不着,反清是一来要反的,复不复明,不妨慢慢商量。大明的崇祯皇帝,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近南和沐王府群雄向来忠于朱明,一听所言,都是脸上变色。
沐剑声道:“咱们如不拥朱氏子孙复位,难道还拥吴三桂这大奸贼不成?”
归钟突然说道:“吴三桂这人很好啊,他送了我一张白老虎皮做袍子,你们可瞧见过没有?”说着翻开皮袍下襟,露出白虎皮来,大是洋洋得意。
归二娘道:“小孩子家,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苏冈冷笑道:“在归少爷眼中,一件皮袍子可比咱们汉人的江山更加要紧了。”
归二娘怒道:“孩子,把皮袍子脱下来!”归钟愕然道:“干什么?”归辛树一伸手,从儿子腰间拔出长剑,白光闪动,嗤嗤声响,归辛树手中长剑的剑尖在儿子身前、身后、肩头、手臂不住掠过。众人大吃一惊,都从椅中跳起身来,只道归辛树已将儿子杀死,却见归钟所穿的那件皮袍已裂成十七八块,落在身周,露出一身丝棉短袄裤。归辛树这数剑出手准极,割裂皮袍,却没割破丝棉袄裤。群雄待得看清楚时,尽皆喝采。
归钟吓得呆了,连声咳嗽,险些哭了出来,说道:“爹,咳咳……咳咳……爹……咳,我……”归辛树一挥手,长剑入鞘,跟着解下自己身上棉袍,披在儿子身上,说道:“穿上了!”归二娘拾起地下白虎皮碎块,投入烧得正旺的火炉中,登时火光大盛,一阵焦臭,白虎皮渐渐烧成灰烬。韦小宝连称:“可惜,可惜。”
归辛树道:“走罢!”牵了儿子的手,向厅门走去。陈近南道:“归二侠去干谋大事,我们谨依驱策。”归辛树道:“不敢当!不用了!”说着走向厅门。
韦小宝知他立时便要动手,已来不及去告知皇帝,心想须得使个缓兵之计,阻他一阻,大声道:“皇宫里的屋子没一万间,也有五千间,你可知鞑子皇帝住在哪里?”
归辛树一怔,觉得此言甚是有理,回头问道:“你知道吗?”
韦小宝摇头道:“没人知道。鞑子皇帝怕人行刺,每晚换地方睡。有时睡在长春宫,有时睡在景阳宫,有时又在咸福宫、延禧宫睡,说不定又睡在丽景轩、雨花阁、毓庆宫。”他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宫阁的名字,归辛树只听得皱起了眉头。韦小宝又道:“就算是皇帝贴身的太监、侍卫,也不知他今晚睡在什么地方。”归辛树道:“那么怎样才能找到皇帝?”
韦小宝道:“皇帝上朝,文武百官就见到了。待他一进大内,只有他来找你,旁人就永远找他不到。”其实情形并非如此,康熙也不经常掉换寝处,但归辛树夫妇是草莽布衣,怎知皇宫内院的规矩?听了韦小宝一番胡诌,心想皇帝严防刺客,原该如此,不禁大为踌躇。
韦小宝见归辛树脸有难色,心中得意,问道:“归老爷子,你可知皇帝有多少妃子?”归辛树哼的一声,瞪目不语。韦小宝道:“说书人说皇帝有三宫六院,后宫美女……美丽三千人。
鞑子皇帝的老婆没这么多,三千个倒也没有,八九百个是有的。他夜夜做新郎,今天在第三百五十一个妃子那里睡,明天到第六百三十四个妃子那里睡。就算是皇帝的妃子,也不知皇帝今晚宿在那里,等上三年、四年,也不知皇帝来是不来。”
陈近南道:“小宝,你在宫里日久,必定知道找到皇帝的法子。”韦小宝道:“白天还容易找,晚上就说什么也找不到了。”陈近南道:“那么明日白天咱们都乔装改扮,由你带领,混进宫去行事。这位钱兄弟和吴二哥,你不是带进宫里去过吗?”说着向钱老本和吴立身二人一指。
韦小宝道:“钱大哥只到过御厨房。吴二哥他们一进皇宫,就给卫士……给卫士们发觉了,要见皇帝的面,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钱大哥、吴二哥,你们两位说是不是?”钱吴二人都点点头。他二人进过皇宫,都知要在宫里找到皇帝的所在,确似大海捞针一般。
韦小宝道:“弟子倒有个法子。”陈近南问道:“什么法子?”
韦小宝道:“弟子明日去见皇帝,他必定要说吴三桂造反,如何派兵去打,弟子撺掇他出来瞧试演大炮。只要他一出宫门,下手就容易多了,行刺成功也罢,不成功也罢,咱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也少了许多凶险。”
归二娘冷笑道:“皇帝就这么听你这小娃娃的话?他三年不出宫来,咱们难道就等他三年?你推三阻四,总之是不肯带领去干事就是了。”
沐剑声道:“进宫去行刺皇帝的事,兄弟也是干过的。说来惭愧,我们沐王府死了好几位兄弟。舍妹和一位方师妹,还有这位吴师叔以及两个师弟,都失陷在宫里,几遭不测,幸蒙韦香主仗义相救,那才脱险。不是我们胆小怕死,这件事可当真不易成功。”
归二娘冷冷的瞧着韦小宝,说道:“凭你就能救得他们脱险?”吴立身忙道:“这位韦香主年纪虽小,可是仁义过人,机智聪明,兄弟的性命,全仗他相救。”归二娘道:“沐王府办不成的,未必姓归的也一定办不成。”
柳大洪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归氏夫妇神拳无敌,当然胜过我们小小沐王府百倍。这就请启驾动身,我们在这里静候好音。”
天地会洪顺堂的一名兄弟说道:“韦香主,你还是一起进宫去的好,等到归家三位大侠给鞑子的卫士拿住了,你好设法相救啊。”他恼恨归家三人杀了吴六奇,虽在总舵主之前,也忍不住要出言讥刺几句。
韦小宝心中暗骂:“你们三只乌龟,进宫去给拿住了,杀了我头也不会来救。”笑道:“归家三位大侠怎会给卫士拿住?
皇宫里卫士有八千多名,归少爷只须咳嗽几声,就把这八千多名卫士一古脑儿都震死了。”天地会和沐王府群豪中有不少人都笑了出来。
归钟笑道:“真有这等事?那可有趣得很啊。他们怕听我的咳……咳咳吗?咳咳……咳咳……”归氏夫妇大怒,一人执着儿子的一条臂膀,三人并肩向外。
陈近南道:“归二侠,请息怒。兄弟倒有个计较。”
归二娘素知陈近南足智多谋,转身候他说下去。陈近南道:“归二侠贤夫妇武艺高强,当世无敌。但深入险地,毕竟是敌众我寡。咱们还是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为是……”归二娘道:“我道是陈总舵主当真有什么高见,哼!”转过身来,走向厅门。
柳大洪和吴立身突然快步抢过,拦在门口。柳大洪道:“二位要相助吴三桂,我们沐王府万万不允。”归二娘道:“怎么?要动手么?”柳大洪道:“二位尽可先杀我师兄弟,再出此门,去帮吴三桂的忙。”归二娘道:“谁说我们是帮吴三桂的忙?”柳大洪道:“二位虽无相助吴贼之意,但此事若成,吴贼声势大盛,再也制他不了。”
归辛树低声道:“让开!”踏上一步。柳大洪张开双手,拦在门前。归辛树左手前探,便去抓他胸口。柳大洪伸手挡格,拍的一声,双掌相交,柳大洪身子晃了两下,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归辛树道:“我只使了五成力道。”
吴立身摇头道:“你不妨使十成力道,把我师兄弟都毙了。”
归钟道:“十成就十成。”两手一缩一伸。吴立身伸臂相格。归钟两手又是一缩,吴立身便格了个空。归钟乘他双臂正要缩回之际,双手快如电闪,已拿住了他胸口要穴。
陈近南抢上前去,劝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可动武。”
韦小宝道:“大家争个不休,终究不是了局。这样罢,咱们掷一把骰子,碰一碰运气,倘若归老爷子赢呢,我们非但不阻三位进宫,晚辈还将宫里情形,详细说与两位知道。”归二娘道:“如果是你赢呢?”韦小宝道:“那么这件事就搁上一搁。等吴三桂死了之后,咱们再向皇帝下手。”
归二娘心想:“倘若自己人先干了起来,沐家多半会去向鞑子报讯,这件事终究难办,不如听他的。”问丈夫道:“二爷,你说呢?”归辛树向韦小宝道:“你输了可不能赖。”
韦小宝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鞑子小皇帝又不是我老子,我干么要回护他?只不过赢要赢得英雄,输要输得光棍。不论谁赢谁输,都不会伤了和气。”
陈近南觉得他最后这句话颇为有理,说道:“此事牵涉重大,到底于我光复大业是祸是福,实难逆料。古人占卦决疑,我们来掷一把骰子,也是一般意思。大家不用争执,就凭天意行事罢。”
归二娘道:“孩儿,放开了手。”归钟道:“我不放。”归二娘道:“这位小兄弟要跟你掷骰子玩儿呢。”归钟大喜,立即松手,放开吴立身胸口的穴道。吴立身胸口酸痛难当,内息不畅,不住摇头。
韦小宝道:“归少爷,请你将骰子拿出来,用你们的。”归钟道:“骰子?我没有啊,你有没有?”韦小宝道:“我也没有,哪一位身上带有骰子?”众人都缓缓摇了摇头,均想:“又不是烂赌鬼,哪有随身带骰子的?”归二娘道:“没有骰子,咱们来猜铜钱好了。”韦小宝道:“还是掷骰子公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是童,归二爷是叟,可见非掷骰子不可。亲兵之中总有人有的。我去问问。”说着拔闩开门出厅。
他出了东厅,走进大厅,便从袋中摸出六粒骰子来,这是他随身携带的法宝,但若当场从怀中取出,归氏夫妇定有疑心,在大厅上坐了片刻,回到东厅,笑道:“骰子找到了。”
归二娘道:“怎么赌输赢?”韦小宝道:“掷骰子的玩意,我半点也不懂。归少爷,你说怎么赌法?”归钟拿起两粒骰子,道:“我跟你比准头。”手指弹处,嗤嗤两声,两粒骰子飞起,打灭两枝蜡烛,跟着噗噗两声,两粒骰子嵌入板壁。群雄齐赞:“好功夫!”
韦小宝道:“我见人家掷骰子,是比点子大小,可不是比暗器功夫。”归二娘道:“是了!你们两个各掷一把,谁掷出的点子大,谁就赢了。”韦小宝心想:“只一把,说不定他运气真好,一下子掷了个三十六点。”说道:“这样罢,咱们各掷三把,三赢两胜。”归钟是掷的次数越多,越是高兴。说道:“咱们每人掷三百次,胜了两百次的算赢。”归二娘道:“那有这么麻烦的,各掷三把够了。”
徐天川将嵌入板壁的两粒骰子挖了出来,放在桌上。韦小宝道:“归少爷,你先掷。”归钟拿起骰子,笑嘻嘻的正要掷下,归二娘道:“且慢!”转头问柳大洪、沐剑声:“这场赌赛如是我们胜了,沐王府算不算数?”
柳大洪适才和归辛树对了一掌,胸口气血翻涌,此刻兀自尚未平,心想对方还说只使了五成力,此人是前辈英雄,自无虚言,他真要去皇宫行刺,单凭沐王府又怎阻他得住?便点了点头。沐剑声道:“天意如何,全凭两位掷骰决定便了。”
归二娘道:“好!”向归钟道:“掷罢!掷的点子越大越好。”
归钟细看六粒骰子,说道:“最多的是六点,最少的是两点,还有一个大凹洞儿。”归二娘道:“大凹洞儿是一点。”归钟道:“古里古怪,四点却又是红的。”右掌一挥,拍的一声响,六粒骰子都嵌入桌面,向上的尽是六点。原来他在掌中将骰子放好了,六粒骰子都是一点向下,这一掷下来,自然都是六点向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