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迅即向前,韦小宝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腰,突然头顶空了,却是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所在。那女子两声低笑,转过头来,向他吻去,黑暗之中,却吻在他鼻子上。
韦小宝只觉满鼻子都是浓香,怀中抱着的那女子全身光溜溜地,竟然一丝不挂,又觉那女子反手过来,抱住了自己,心中一阵迷迷糊糊,听得双儿低声问道:“相公,怎么了?”韦小宝唔唔几声,待要答话,怀中那女子伸嘴吻住了他嘴巴,登时说不出话来。
忽听得头顶有人说道:“我们得知总督来到雅克萨,因此赶来相会。”
这句话钻入耳中,宛似一桶冰水当头淋将下来,说话之人,竟然便是神龙教洪教主。
怎么洪教主会在头顶?自己怀中抱着的这个罗刹女子,怎么又如此风骚亲热?他生平所逢奇事着实不少,但今晚在这地道中的遭遇,却是从所未有,匪夷所思。怀中抱的是温香软玉,心中想的是洪教主要抽筋剥皮。他胆战心惊之下,急忙放开怀中女子,便欲转身逃走,那知这女子竟紧紧搂住了他,不肯松手。韦小宝大急,在她耳边说道:“叽哩咕噜,唏哩花拉,胡里胡涂。”这几句杜撰罗刹话,只盼她听得懂。
那女子轻笑两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料想必是正宗罗刹话,跟着伸手过来,在他腮帮子上重重扭了一把。
便在这时,听得头顶一个男人叽哩咕噜的说了一连串外国话。他声音一停,另一人道:“总督大人说:神龙教教主大驾光临,他欢迎得很,没有过来迎接,很是失礼,请洪教主原谅。总督大人祝贺洪教主长命百岁,多福多寿,事事如意,盼望跟洪教主做好朋友,同心协力,共图大事。”
韦小宝心道:“这传话的人没学问,把‘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传成了长命百岁,多福多寿。”
只听洪教主道:“敝人祝贺罗刹国皇上万寿无疆,祝贺总督大人福寿康宁,指日高升。敝人竭诚竭力,和罗刹国同心协力,共图大事。从此有福共享,有难共当,双方永远不会背盟。”那传话的人说了,罗刹国总督跟着又叽哩咕噜的说之不休。
韦小宝在那女子身边低声问道:“你是谁?为甚么不穿衣服?”那女子低声笑道:“你是谁?为甚么,衣服穿?”说着便来解韦小宝的内衣。韦小宝在这当口,哪有心情干这风流快活勾当?他听过汤若望、南怀仁说中国话,这时听这罗刹女子会说中国话,倒也不奇,忙道:“这里危险得很,咱们快出去。”那女子低声道:“不动,不动!动了,就听见了。”她说的虽是中国话,但语气生硬,听来十分别扭。
韦小宝当下不敢稍动,耳听得洪教主和那罗刹国总督商议,如何吴三桂在云南一起兵,双方就夹攻满清,所定方略,果然和那蒙古人大胡子罕帖摩所说全然一样。说到后来,洪教主又献一计,说道罗刹国若从辽东进攻,路程既远,沿途清兵防守又严,不如从海道在天津登陆,以火器大炮直攻北京,当可比吴三桂先取北京。那总督大喜,连称妙计,说洪教主如此忠心,将来一定划出中国几省,立他为王。洪教主没口子的称谢。韦小宝又惊又怒,心想:“洪教主这家伙也是大汉奸,跟吴三桂没半点分别。他这计策倒毒辣得很,我得去禀告小皇帝,在天津海口多装大炮,罗刹国兵船来攻,就砰嘭,砰嘭,轰他妈的。”
只听洪教主说道:“总督大人远道来到中国,我们没甚么好东西孝敬,这里是大东珠一百颗,貂皮一百张,人参一百斤,送给总督大人,另外还有贡品,呈给罗刹国皇上。”
韦小宝听到这里,心道:“这老狗居然备了这许多礼物,倒也神通广大。”突然觉得脸上一热,那女子将脸颊贴了过来,跟着又觉她伸手来自己身上摸索。韦小宝低声道:“你摸我,我也不客气了。”伸手向她胸口摸去。那女子突然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下笑声颇为不轻,洪教主登时听见了,但想总督大人房中藏了个女子,事属寻常,当下诈作没有听见,说了几句客套话,说道明天再行详谈,便告辞了出去。
韦小宝突然听得头顶拍的一声,眼前耀眼生光,原来自己和那女子搂抱着缩在一只大木箱中,箱盖刚给人掀开。
那女子嘻嘻娇笑,跳出木箱,取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对韦小宝笑道:“出来,出来!”
韦小宝慢慢从木箱中跨了出来。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外国军官手按佩剑,站在箱旁。那女子笑道:“还有一个!”
双儿本想躲在箱中,韦小宝倘若遇险,便可设法相救,听她这么说,也只得跃出。
韦小宝见那女子一头黄金也似的头发,直披到肩头,一双眼珠碧绿,骨溜溜地转动,皮色雪白,容貌甚是美丽,只是鼻子却未免太高了一点,身材也比他高了半个头。韦小宝从来没见过外国女子,瞧不出她有多大年纪,料想不过二十来岁。她笑吟吟的瞧着韦小宝,说道:“你,小孩子,摸我,坏蛋,嘻嘻!”
那总督沉着脸,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会。那女子也是叽哩咕噜的一套。那总督神态恭敬,鞠了几个躬。那女子又说起话来,跟着手指韦小宝。那总督打开门,又将那中国人传译叫了进来,一男一女不住口的说话。
韦小宝见屋中陈设了不少毛皮,榻上放了好几件金光闪闪的女子衣服,看那女子露出雪白的一半酥胸,两条小腿,肤光晶莹,心想:“刚才把这女人抱在怀里,怎地只这么马马虎虎的摸得几下,就此算了?抓到一副好牌,却忘了吃注。我可给洪教主吓胡涂了。”
忽听那传译说道:“公主跟总督问你,你是甚么人?”韦小宝奇道:“她是公主吗?”那传译者道:“这位是罗刹国皇帝的御姊,苏菲亚公主殿下,这位是高里津总督阁下,快快跪下行礼。”
韦小宝心想:“公主殿下,那有这般乱七八糟的?”但随即想到,康熙御妹建宁公主的乱七八糟,实不在这位罗刹公主之下,凡皇帝御姊御妹,必定美丽而乱七八糟,那么这公主必是真货了,于是笑嘻嘻的请了个安,说道:“公主殿下,你好,你真美貌之极,好像是天上仙女下凡。我们中国,从来没有你这样的美女。”
苏菲亚会说一些最粗浅的中国话,听了韦小宝的说话,知是称赞自己美丽,登时心花怒放,说道:“小孩子,很好,有赏。”走到桌边,拉着抽屉,取了十几枚金币,放在韦小宝手里。韦小宝道:“多谢。”伸手过来,烛光之下,见到公主五根手指真如玉葱一般,忍不住伸手抓住,放在嘴边吻了一吻。
那传译大惊,喝道:“不得无礼!”那知道吻手之礼,在西洋外国甚是通行,原是对高贵妇女十分尊敬的表示,韦小宝误打误撞,竟然行得对了。只不过吻手礼吻的是女子手背,他却捉住了苏菲亚公主的手掌,乱吮手指,显得颇为急色。苏菲亚格格娇笑,竟不把手抽回。
苏菲亚笑问:“小孩子,干甚么的?”韦小宝道:“小孩子,打猎的。”
突然门外一人朗声说道:“这小孩子是中国皇帝手下的大臣,不可给他瞒过了。”正是洪教主的声音。
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一扯双儿的衣袖,便即向门外冲出。一推开门,只见洪教主双手张开,拦在门口。双儿跳起身来,迎面一拳。洪教主左手格开,右手一指己点在她腰里,双儿嗯的一声,摔在地下。
韦小宝笑道:“洪教主,你老人家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夫人呢,她也来了吗?”
洪教主不答,左手抓住了他后领,提进房来,说道:“启禀公主殿下,总督大人:这人叫做韦小宝,是中国皇帝最亲信的大臣,是皇帝的侍卫副总管、亲兵都统、钦差大臣、封的是一等子爵。”那传译将这几句话译了。
苏菲亚公主和总督脸上都现出不信的神色。苏菲亚笑道:“小孩子,不是大臣。大臣,假的。”
洪教主道:“敝人有证据。”回头吩咐:“把这小子的衣服取来。”
只见陆高轩提了一个包袱进来,一打开,赫然是韦小宝原来的衣帽服饰。
韦小宝大为惊奇:“这些衣服怎地都到了他手里?洪教主当真神通广大。”
洪教主吩咐陆高轩:“给他穿上了。”陆高轩答应了,抖开衣服,便给韦小宝穿上。这些衣衫连同黄马褂,都在树林中给荆棘扯破了,但穿在身上,显然十分合身,戴上帽子和花翎,果然是个清廷大官。这些衣帽若不是韦小宝自己的,世上难有这等小号的大官服色。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洪教主,你本事不小,我沿路丢掉衣衫,你就沿路的拾。”
洪教主吩咐陆高轩:“搜他身上,看有甚么东西。”
韦小宝道:“不用你搜,我拿出来便是。”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银票,数额甚巨。
那总督在辽东已久,识得银票,随手翻了几下,大为惊奇,对公主叽哩咕噜,似乎是说:“这小孩果然很有些来历,身边带了这许多银子。”
洪教主道:“这小鬼狡狯得很,搜他的身。”陆高轩将韦小宝身边所有物事尽数搜了出来,其中有一道康熙亲笔所写的密谕,着令:“钦差大臣、领内侍卫副大臣、兼骁骑营正黄旗满洲都统、钦赐巴图鲁勇号、赐穿黄马褂、一等子爵韦小宝前赴辽东一带公干,沿途文武百官,听候调遣。”这道谕旨上盖了御宝。
那传译用罗刹话读了出来,苏菲亚公主和高里津总督听了,都啧啧称奇。
洪教主道:“启禀公主:中国皇帝,是个小孩子,喜欢用小孩做大官。这个小孩,跟中国小皇帝游戏玩耍,会拍马屁,会吹牛皮,小皇帝喜欢他。”
苏菲亚不懂“拍马屁、吹牛皮”是甚么意思,问了传译之后,嘻嘻笑道:“我也喜欢人家拍马屁,吹牛皮,”韦小宝登时大喜。洪教主的脸色却十分难看。
苏菲亚又问:“中国小皇帝,几岁?”韦小宝道:“中国大皇帝,十七岁。”苏菲亚笑道:“罗刹大沙皇,是我弟弟,也是小孩,二十岁,不是头老子。”韦小宝一怔:“甚么头老子?啊,她说错了,把老头子说成头老子。”便指指她,说道:“罗刹美丽公主,不是头老子,很好。”指指自己,道:“中国大官,不是头老子,很好!”指指洪教主,道:“中国坏蛋,是头老子,不好!不好!”
苏菲亚笑得弯下腰来。那罗刹国总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也大声笑了起来。洪教主却铁青了脸,恨不得举掌便将韦小宝杀了。
苏菲亚问道:“中国小孩子大官,到这里来,甚么做?”韦小宝道:“中国皇帝听说罗刹国的大人来到辽东,派我来瞧瞧。
皇上知道罗刹国皇帝也不是头老子,知道罗刹公主是仙女下凡,派小人前来送礼,送给公主和总督大人大东珠两百颗,人参两百斤。不料路上遇到这个大强盗,把礼物抢了去……”
韦小宝话没说完,洪教主已怒不可遏,提起右掌,便向韦小宝头顶劈落。韦小宝先前在箱子中听到洪教主送了不少珍贵礼物给总督,于是拿来加上一倍,说成是皇帝送的。他口中述说之时,全神贯注瞧着洪教主,一见他提起手掌,当即使开九难所授“神行百变”轻功,溜到了苏菲亚公主身后。
只听得豁喇一声大响,一张木椅给洪教主掌力击得倒塌下来。
高里津吃了一惊,拔出短铳,将铳口指住洪教主,喝令不得乱动。
刚才韦小宝那番话说得太长,公主听不懂,命传译传话,听完后向洪教主笑道:“你的礼物,抢他的,自己要一半,不好!”
洪教主急道:“不是。这小子最会胡说,公主千万不可信他的。”他见罗刹总督以短铳指着自己,虽然西洋火器厉害,但以他武功,也自不惧,只是正当图谋大事之际,要倚仗罗刹国大力支撑,不能因一时之忿而得罪了总督,当下慢慢退到门边,并不反抗。
高里津收起了短铳,说了几句。传译道:“总督大人请洪教主不必气恼,他知道这小孩子胡说。苏菲亚公主秘密来到东方,中国皇帝决不会知道。中国皇帝也不会送礼给罗刹国总督。”洪教主怒气顿息,微笑道:“总督大人英明,见事明白,果然不会受这小子蒙骗。”
高里津问起韦小宝的来历。洪教主将他如何杀了大臣鳌拜、如何送御妹到云南去完婚、如何吹牛拍马、作恶多端、以致深得康熙宠幸等情加油添酱的说了,最后说道:“这小子是小皇帝的左右手,咱们杀了这小子,小皇帝一定大大不快活。
咱们起兵干事,成功起来也快得多。”他一面说,传译不停的译成罗刹语。
苏菲亚公主笑吟吟的瞧着韦小宝,大感兴味,似乎洪教主说得韦小宝越是十恶不赦,她听来越开心。
高里津沉吟半晌,问道:“中国皇帝很喜欢这小孩?”洪教主道:“不错。否则他小小年纪,怎会做这样的大官?”高里津道:“这小孩不能杀,送信给中国皇帝,叫他拿大批金银珠宝,来换他回去。”苏菲亚大喜,在高里津左颊上轻轻一吻,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那传译不译出来,想来是赞他聪明。韦小宝心下暗喜:“只要不杀我就好,要小皇帝拿些金银珠宝来赎,那容易得很。”洪教主神色不愉,却也无可奈何。
韦小宝将那叠银票分成了三叠,一叠送给苏菲亚公主,另一叠送给高里津,从第三叠中抽了两张一百两的出来,送给那传译,其余的揣入了自己怀中。
苏菲亚、高里津、和那传译都很喜欢。苏菲亚要那传译数过,一共是多少银两,命他设法派人去关内兑换银子。一数之下竟是十万两有余,无意之间发了一笔大财,不由得心花怒放,抱住韦小宝,在他两边面颊上连连亲吻,说道:“银子够多啦,放了这孩子回去罢!”
韦小宝心想此刻放了自己,非给洪教主抽筋剥皮不可,忙道:“这样美丽的公主,我从来没见过,想多看几天。”苏菲亚格格娇笑,说道:“我们,明天,回莫斯科去了。”韦小宝哪知莫斯科在甚么地方,说道:“美丽公主,去莫斯科,小孩子大官,也去莫斯科。美丽公主,去天上月亮,小孩子大官,也去天上月亮。”
苏菲亚见他说话伶俐,讨人欢喜,点头道:“好,我带你去莫斯科。”
高里津眉头微皱,待要阻止,随即微笑点头,说道:“很好,我们带你去莫斯科。”向洪教主挥了挥手。
洪教主只得告辞,出门时向韦小宝怒目而视。韦小宝向他伸伸舌头,扮个鬼脸,说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洪教主怒极,带了陆高轩等人,迳自去了。
罗刹国皇帝称为沙皇,今年二十岁,名叫西奥图三世,苏菲亚是他姊姊。这位西奥图三世生有残疾,行动不便,国家大事,经常在卧榻之上处理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