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怒道:“我早该知道了,只有你这逆贼才生得出这样……”

  九难在他背后踢了一脚,骂道:“你两个逆贼,半斤八两,也不知是谁更加奸恶些。”

  李自成提起禅杖在地下砰的一登,青砖登时碎裂数块,喝道:“你这贱尼是甚么人,胆敢如此胡说?”

  韦小宝见师父来到,精神大振,李自成虽然威猛,他也已丝毫不惧,喝道:“你胆敢冲撞我师父,活得不耐烦了吗?

  你本来就是逆贼,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话,从来不会错的……”

  忽听得呼呼声响,窗外飞进三柄长矛,疾向九难射去。九难略一回头,左手袍袖一拂,已卷住两柄长矛,反掷了出去,右手接住第三柄长矛。窗外“啊、啊”两声惨叫,两名卫士胸口中矛,立时毙命。第三柄长矛的矛头已抵住吴三桂后心。

  吴三桂叫道:“不可轻举妄动,大家退后十步。”众卫士齐声答应,退开数步。

  九难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这小小禅房之中,聚会了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反贼,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汉奸。”韦小宝道:“还有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来第一武功大高手。”九难冷峻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武功第一,如何敢当?你倒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小滑头。”

  韦小宝哈哈大笑,陈圆圆也轻笑一声,吴三桂和李自成却绷紧了脸,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这两人都是毕生统带大军、转战天下的大枭雄,生平也不知已经历过了多少艰危凶险,但当此处境,竟然一筹莫展,脑中各自转过了十多条计策,却觉没一条管用。

  李自成向九难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九难冷笑道:“我待怎样?自然是要亲手杀你。”

  陈圆圆道:“这位师太,你是我女儿阿珂的师父,是吗?”

  九难冷笑道:“你女儿是我抱去的,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我要她亲手刺死这个大汉奸。”说着左手微微用力,长矛下沉,矛尖戳入吴三桂肉里半寸,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陈圆圆道:“这位师父,他……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九难仰起头来,哈哈一笑,道:“他……他跟我无冤无仇?

  小宝,你跟她说我是谁,也好教大汉奸和大反贼两人死得明明白白。”

  韦小宝道:“我师父她老人家,便是大明崇祯皇帝的亲生公主,长平公主!”

  吴三桂、李自成、陈圆圆三人都是“啊”的一声,齐感惊诧。

  李自成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很好。我当年逼死你爹爹,今日死在你手里,比死在这大汉奸手里胜过百倍。”说着走前两步,将禅杖往地下一插,杖尾入地尺许,双手抓住胸口衣服两下一分,嗤的一响,衣襟破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笑道:“公主,你动手罢。李某没死在汉奸手里,没死在鞑子手里,却在大明公主的手下丧生,那好得很!”

  九难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但只道他早已死在湖北九宫山头,难以手刃大仇,今日得悉他尚在人间,可说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见他慷慨豪迈,坦然就死,竟无丝毫惧色,心底也不禁佩服,冷冷的道:“阁下倒是条好汉子。我今日先杀你的仇人,再取你的性命,让你先见仇人授首,死也死得痛快。”

  李自成大喜,拱手道:“多谢公主,在下感激不尽。我毕生大愿,便是要亲眼见到这大汉奸死于非命。”

  九难见吴三桂呻吟矛底,全无抗拒之力,倒不愿就此一矛刺死了他,对李自成道:“索性成全你的心愿,你来杀他罢!”

  李自成喜道:“多谢了!”俯首向吴三桂道:“奸贼,当年山海关一片石大战,你得辫子兵相助,我才不幸兵败。眼下你被公主擒住,我若就此杀你,捡这现成便宜,谅你死了也不心服。”抬起头来,对九难道:“公主殿下,请你放了他,我跟这奸贼拚个死活。”

  九难长矛一提,说道:“且看是谁先杀了谁。”吴三桂伏在地下哼了几声,突然一跃而起,抢过禅杖,猛向九难腰间横扫。九难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左手长矛一转,已压住了禅杖,内力发出,吴三桂只觉手臂一阵酸麻,禅杖落地,长矛矛尖已指住他咽喉。吴三桂虽然武勇,但在九难这等内功深厚的大高手之前,却如婴儿一般,连一招也抵挡不住。他脸如死灰,不住倒退,矛尖始终抵住他喉头。

  李自成俯身拾起禅杖。九难倒转长矛,交在吴三桂手里,说道:“你两个公公平平的打一架罢。”吴三桂喝道:“好!”挺矛向李自成便刺。李自成挥杖架开,还了一杖。两人便在这小小禅房之中恶斗起来。

  九难一扯韦小宝,叫他躲在自己身后,以防长兵刃伤到了他。

  陈圆圆退在房角,脸色惨白,闭住了眼睛,脑海中闪过了当年一幕幕情景:

  “我在明朝的皇宫里,崇祯皇帝黄昏时临幸,赞叹我的美貌,第二天皇帝没上朝,一直在寝殿中陪伴着我,叫我唱曲子给他听,为我调脂抹粉,拿起眉笔来给我画眉毛。他答应要封我做贵妃,将来再封我做皇后。他说从今以后,皇宫里的妃嫔贵人,再也没一个瞧得上眼了。皇帝很年轻,笑得很欢畅的时候,突然间会怔怔的发愁。他是皇帝,但在我心里,他跟从前那些来嫖院的王孙公子也没甚么两样。三天之中,他日日夜夜,一步也没离开我。

  “第四天早晨,我先醒了过来,见到身边枕头上一张没丝毫血色的脸,脸颊凹了进去,眉头皱得紧紧的,就是睡梦之中,他也在发愁。我想:‘这就是皇帝么?他做了皇帝,为甚么还这样不快活?’“这天他去上朝了,中午回来,脸色更加白了,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忽然向我大发脾气,说我耽误了国事。他说,他是英明之主,不能沉迷女色,成为昏君。他要励精图治,于是命周皇后立刻将我送出宫去。他说我是误国的妖女,说我在宫里耽了三天,反贼李自成就攻破了三座城市。

  “我也不伤心,男人都是这样的,甚么事不如意,就来埋怨女人。皇帝整天在发愁,心里怕得要死,他怕的是个名叫李自成的人。我那时心想:‘李自成可了不起哪,他能叫皇帝害怕,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人?’”

  陈圆圆睁开眼来,只见李自成挥舞禅杖,一杖杖向吴三桂打去。吴三桂闪避迅捷,禅杖始终打不中他。陈圆圆心想:

  “他身手还是挺快。这些年来,他天天还是在练武,因为……因为他想做皇帝,要带兵打到北京去。”

  她想起从皇宫出来之后,回到周国丈府里。有一天,国丈府大宴宾客,叫她出来歌舞娱宾,就在那天晚上,吴三桂见到了她。此刻还是清清楚楚的记得,烛火下那满是情欲的火炽眼光,隔着酒席射过来。这种眼光她生平见得多了,随着这样的眼光,那野兽一般的男人就会扑将上来,紧紧的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衫,只不过那时候是在大庭广众之间……

  忽想:“刚才那个娃娃大官见到我的时候,也露出过这样的眼光,当真好笑,这样一个小娃娃,也会对我色迷迷。唉!

  男人都是这样的,老头子是这样,连小孩子也这样。”

  她抬起头来,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只见他脸上充满了兴奋之色,注视李吴二人搏斗,这时候吴三桂在反击了,长矛不断刺出。

  “他向周国丈把我要了去。过不了几天,皇帝便命他去镇守山海关,以防备满洲兵打进来。可是李自成先攻破了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李自成的部下捉了我去,献了给他。这个粗豪的汉子,就是崇祯皇帝在睡梦中也在害怕的人吗?

  “他攻破了北京,忙碌得很,明朝许许多多大官都给他杀了。他部下在北京城里奸淫掳掠,捉了许许多多人来拷打勒赎,许许多多无辜百姓也都给害死了。可是他每天晚上陪着我的时候,总是很开心,笑得很响。他鼻鼾声很大,常常半夜里吵得我醒了过来。他手臂上、大腿上、胸口的毛真长,真多。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吴三桂本来已经投降了他,可是一听说他把我抢了去,就去向满洲人借兵,引着清兵打进关来。唉,这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李自成带了大军出去,在一片石跟吴三桂大战,满洲精兵突然出现,李自成的部下就溃败了。他们说,一片石战场上满地是鲜血,几十里路之间,躺满了死尸。他们说,这些人都是为我死的。是我害死了这十几万人。我身上当真负了这样大的罪孽吗?

  “李自成败回北京,就登基做了皇帝,说是大顺国皇帝。

  他带着我向西逃走,吴三桂一路跟着追来。李自成虽然打了败仗,还是笑得很爽朗。他手下的兵将一天天少了,局面越来越不利,他却不在乎。他说他本来甚么也没有,最多也不过仍旧甚么都没有,又有甚么希罕了?他说他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第一是逼死了明朝皇帝,第二是自己做过皇帝,第三是睡过了天下第一美人。这人说话真粗俗,他说在三件事情之中,最得意的还是第三件。

  “吴三桂一心一意的也想做皇帝,他从来没说过,可是我知道。只不过他心里害怕,老是在犹豫,又想动手,又是不敢。只要他今天不死,总有一天,他会做皇帝的;就算只在昆明城里做做也好,只做一天也好。永历皇帝逃到缅甸,吴三桂追去把他杀了。人家说,有三个皇帝断送在我手里,崇祯、永历,还有李自成这个大顺国皇帝。怎么崇祯皇帝的帐也算在我头上呢?今日吴三桂不知道会不会死?如果他将来做了皇帝,算我又多害死一个皇帝了。大明的江山,几十万兵将、几百万百姓的性命,还有四个皇帝,都是我陈圆圆害死的。

  “可是我甚么坏事也没做,连一句害人的话也没说过。”

  她耳中尽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击之声,抬起头来,但见李自成和吴三桂窜高伏低,斗得极狠。二人年纪虽老,身手仍都十分矫捷。她生平最怕见的就是男人厮杀,脸上不自禁现出厌憎之色,又回忆起了往事:

  “李自成打了个大败仗,手下兵马都散了。黑夜之中,他也跟我失散了。吴三桂的部下遇到了我,急忙送我去献给大帅。他自然喜欢得甚么似的。他说人家骂他是大汉奸,可是为了我,负上了这恶名也很值得。我很感激他的情意。他是大汉奸也好,是大忠臣也好,总之他是对我一片真情,为了我,甚么都不顾了。除他之外,谁也没这样做过。

  “那时候我想,从今以后,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甚么一品夫人、二品夫人,我也不希罕,只盼再也不必在许多男人手里转来转去。

  “可是……可是……在昆明住了几年,他封了亲王,亲王就得有福晋。他元配夫人早已去世。他的弟弟吴三枚来跟我说,王爷为了福晋的事,心下很是烦恼。按理说,应当让我当福晋,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如把我名字报上去求皇上诰封,未免亵渎了朝廷。我自然明白,他做了亲王,嫌我是妓女出身的下贱女子,配不上受皇帝诰封。我不愿让他因我为难,不等吴三枚的话说完,就说这事好办,请王爷另选名门淑女作福晋,以免污了他的名头。他来向我道歉,说这件事很对我不起。

  “哼,做不做福晋,那有甚么大不了?不过我终究明白,他对我的情意,也不过是这样罢了。我从王府里搬了出来,因为王爷要正式婚配,要立福晋。

  “就在那时候,忽然李自成出现在我面前。他已做了和尚。

  我吓了一跳。我只道他早已死了,也曾伤心了好几天,那想到他居然还活着。李自成说他改穿僧装,只是掩人耳目,同时也不愿薙头,穿鞑子的服色。他说他这几年来天天想念我,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总想等机会能见我一面,直等到今天。

  唉,他对我的真情,比吴三桂要深得多罢?他天天晚上来陪我,直到我怀了孕,有了这女娃娃。我不能再见他了,须得立刻回王府去。我跟王爷说,我想念他得很,要他陪伴。王爷对他的福晋从来就没真心喜欢过,高高兴兴的接我回去。后来那女娃娃生了下来,也不知他有没疑心。

  “这女孩儿在两岁多那一年,半夜里忽然不见了。我虽然舍不得,但想定是李自成派人来盗去了。这是他的孩子,他要,那也好。他一个人凄然寂寞,有个孩子陪在身边,也免得这么孤苦伶仃。那知道……唉,哪知道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突然之间,一点水滴溅上了她手背,提手一看,却是一滴血。她吃了一惊,看相斗的两人时,只见吴三桂满脸鲜血,兀自舞矛恶斗,这一滴血,自然是从他脸上溅出来的。

  房外官兵大声呐喊,有人向李自成和九难威吓,但生怕伤了王爷,不敢进来助战。

  吴三桂不住气喘,眼光中露出恐惧神色。蓦地里矛头一偏,挺矛向陈圆圆当胸刺来。

  陈圆圆“啊”的一声惊呼,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杀我!”当的一声,这一矛给李自成架开了。吴三桂似乎发了疯,长矛急刺,一矛矛都刺向陈圆圆。李自成大声喝骂,拚命挡架,再也无法向吴三桂反击。

  韦小宝躲在师父身后,大感奇怪:“大汉奸为甚么不刺和尚,却刺老婆?”随即明白:“啊,是了,他恼怒老婆偷和尚,要杀了她出气。”

  九难却早看出了吴三桂的真意:“这恶人奸猾之至,他斗不过李自成,便行此毒计。”

  果然李自成为了救援陈圆圆,心慌意乱之下,杖法立显破绽。吴三桂忽地矛头一偏,噗的一声,刺在李自成肩头。李自成右手无力,禅杖脱手。吴三桂乘势而上,矛尖指住了他胸口,狞笑道:“逆贼,还不跪下投降?”李自成道:“是,是。”

  双膝缓缓屈下跪倒。

  韦小宝心道:“我道李自成有甚么了不起,却也是个贪生……”念头甫转,忽见李自成一个打滚,避开了矛尖,跟着抢起地下禅杖,挥杖横扫,吴三桂小腿上早着。李自成跃起身来,一杖又击中了吴三桂肩头,第三杖更往他头顶击落。

  韦小宝却不知道,当情势不利之时,投降以求喘息,俟机再举,原是李自成生平最擅长的策略。当年他举兵造反,崇祯七年七月间被困于陕西兴安县车箱峡绝地,官军四面围困,无路可出,兵无粮,马无草,转眼便要全军覆没,李自成便即投降,被收编为官军,待得一出栈道,立即又反。此时向吴三桂屈膝假降,只不过是故技重施而已。

  九难心想:“这二人一般的凶险狡猾,难怪大明江山会丧在他二人手里。”

  眼见李自成第三杖击落,吴三桂便要脑浆迸裂。陈圆圆忽然纵身扑在吴三桂身上,叫道:“你先杀了我!”

  李自成大吃一惊,这一杖击落势道凌厉,他右肩受伤,无力收杖,当即左手向右一推,砰的一声大响,铁禅杖击在墙上,怒叫:“圆圆,你干甚么?”陈圆圆道:“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当年他……他曾真心对我好过。我不能让他为我而死。”

  李自成喝道:“让开!我跟他有血海深仇。非杀了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