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跳下车来,见庵前匾上写着三字,第一字是个“三”字,其余两字就不识得了,回头一瞥,见高彦超等远远跟着,料想他们会四下守候,于是随着那道姑进庵。

  但见四下里一尘不染,天井中种着几株茶花,一树紫荆,殿堂正中供着一位白衣观音。神像相貌极美,庄严宝相之中带着三分俏丽。韦小宝心道:“听说吴三桂的老婆之中,有一个外号四面观音,又有一个叫作八面观音。不知是不是真有观音菩萨这么好看。他妈的,大汉奸艳福不浅。”

  那道姑引着他来到东边偏殿,献上茶来,韦小宝揭开碗盖,一阵清香扑鼻,碗中一片碧绿,竟是新出的龙井茶叶,微觉奇怪:“这龙井茶叶从江南运到这里,价钱可贵得紧哪,庵里的道姑还是尼姑,怎地如此阔绰?”那道姑又捧着一只建漆托盘,呈上八色细点,白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糖杏仁、绿豆糕、百合酥、桂花蜜饯杨梅,都是苏式点心,细巧异常。这等江南点心,韦小宝当年在扬州妓院中倒也常见,嫖客光临,老鸨取出待客,他乘人不备,不免偷吃一片两粒,不料在云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朋友,心下大乐:“老子可回到扬州丽春院啦。”

  那道姑奉上点心后,便即退出。茶几上一只铜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烧的是名贵檀香,韦小宝是识货之人,每次到太后慈宁宫中,都闻到这等上等檀香的气息,突然心中一惊:“啊哟,不好,莫非老婊子在此?”当即站起身来。

  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细碎,走进一个女子,向韦小宝合十行礼,说道:“出家人寂静,参见韦大人。”语声清柔,说的是苏州口音。

  这女子四十岁左右年纪,身穿淡黄道袍,眉目如画,清丽难言,韦小宝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张大了口竟然合不拢来,刹时间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那女子微笑道:“韦大人请坐。”

  韦小宝茫然失措,道:“是,是。”双膝一软,跌坐入椅,手中茶水溅出,衣襟上登时湿了一大片。

  天下男子一见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这丽人生平见得多了,自是不以为意,但韦小宝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竟也为自己的绝世容光所镇慑。那丽人微微一笑,说道:“韦大人年少高才,听人说,从前甘罗十二岁做丞相,韦大人却也不输于他。”

  韦小宝道:“不敢当。啊哟,甚么西施、杨贵妃,一定都不及你。”

  那丽人伸起衣袖,遮住半边玉颊,嫣然一笑,登时百媚横生,随即庄容说道:“西施、杨贵妃,也都是苦命人。小女子只恨天生这副容貌,害苦了天下苍生,这才长伴清灯古佛,苦苦忏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鱼,念烂了经卷,却也赎不了从前造孽的万一。”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忍不住便要流下泪来。

  韦小宝不明她话中所指,但见她微笑时神光离合,愁苦时楚楚动人,不由得满腔都是怜惜之意,也不知她是甚么来历,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得就算为她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饴,一拍胸膛,站起身来,慷慨激昂的道:“有谁欺侮了你,我这就去为你拚命。你有甚么为难的事儿,尽管交在我手里,倘若办不到,我韦小宝割下这颗脑袋来给你。”说着伸出右掌,在自己后颈中重重一斩。如此大丈夫气概,生平殊所罕见,这时却半点不是做作。

  那丽人向他凝望半晌,呜咽道:“韦大人云天高义,小女子不知如何报答才是。”忽然双膝下跪,盈盈拜倒。

  韦小宝叫道:“不对,不对。”也即跪倒,向着她冬冬冬的磕了几个响头,说道:“你是仙人下凡,观音菩萨转世,该当我向你磕头才是。”那丽人低声道:“这可折杀我了。”伸手托住他双臂,轻轻扶住。两人同时站起。

  韦小宝见她脸颊上挂着几滴泪水,晶莹如珠,忙伸出衣袖,给她轻轻擦去,柔声安慰:“别哭,别哭,便有天大的事儿,咱们也非给办个妥妥当当不可。”以那丽人年纪,尽可做得他母亲,但她容色举止、言语神态之间,天生一股娇媚婉娈,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怜惜,韦小宝又问:“你到底为甚么难过?”

  那丽人道:“韦大人见信之后,立即驾到,小女子实是感激……”

  韦小宝“啊哟”一声,伸手在自己额头一击,说道:“胡涂透顶,那是为了阿珂……”双眼呆呆的瞪着那丽人,突然恍然大悟,大声道:“你是阿珂的妈妈!”

  那丽人低声道:“韦大人好聪明,我本待不说,可是你自己猜到了。”

  韦小宝道:“这容易猜。你两人相貌很像,不过……不过阿珂师姊不及……你美丽。”

  那丽人脸上微微一红,光润白腻的肌肤上渗出一片娇红,便是如白玉上抹了一层胭脂,低声问道:“你叫阿珂做师姊?”

  韦小宝道:“是,她是我师姊。”当下毫不隐瞒,将如何和阿珂初识、如何给她打脱了臂骨、如何拜九难为师、如何同来昆明的经过一一说了,自己对阿珂如何倾慕,而她对自己又如何丝毫不瞧在眼里,种种情由,也是坦然直陈。只是九难的身世,以及自己意欲不利于吴三桂的图谋,毕竟事关重大,略过不提。

  那丽人静静的听着,待他说完,轻叹一声,低吟道:“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红颜祸水,眼前的事,再明白也没有了。韦大人前程远大……”

  韦小宝摇头道:“不对,不对。‘红颜祸水’这句话,我倒也曾听说书先生说过,甚么妲己,甚么杨贵妃,说这些美女害了国家。其实呢,天下倘若没这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国家。大家说平西王为了陈圆圆,这才投降清朝,依我瞧哪,要是吴三桂当真忠于明朝,便有十八个陈圆圆,他奶奶的吴三桂也不会投降大清啊。”

  那丽人站起身来,盈盈下拜,说道:“多谢韦大人明见,为贱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

  韦小宝急忙回礼,奇道:“你……你……啊……啊哟,是了,我当真混蛋透顶,你若不是陈圆圆,天下哪……哪……有第二个这样的美人?不过,唉,我可越来越胡涂了,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吗?怎么会在这里搞甚么带发修行?阿珂师姊怎么又……又是你的女儿?”

  那丽人站起身来,说道:“贱妾正是陈圆圆。这中间的经过,说来话长。贱妾一来有求于韦大人,诸事不敢隐瞒;二来听得适才大人为贱妾辨冤的话,心里感激。这二十多年来,贱妾受尽天下人唾骂,把亡国的大罪名加在贱妾头上。当世只有两位大才子,才明白贱妾的冤屈。一位是大诗人吴梅村吴才子,另一位便是韦大人。”

  其实韦小宝于国家大事,浑浑噩噩,胡里胡涂,那知道陈圆圆冤枉不冤枉,只是一见到她惊才绝艳的容色,大为倾倒,对吴三桂又十分痛恨,何况她又是阿珂的母亲,她便有千般不是,万般过错,这些不是与过错,也一古脑儿、半丝不剩的都派到了吴三桂头上。听她称自己为“大才子”,这件事他倒颇有自知之明,急忙摇手,说道:“我西瓜大的字识不上一担,你要称我为才子,不如在这称呼上再加上‘狗屁’两字。这叫做狗屁才子韦小宝。”

  陈圆圆微微一笑,说道:“诗词文章做得好,不过是小才子。有见识、有担当,方是大才子。”

  韦小宝听了这两句奉承,不禁全身骨头都酥了,心道:“这位天下第一美女,居然说我是大才子。哈哈,原来老子的才情还真不低。他妈的,老子自出娘胎,倒是第一次听见。”

  陈圆圆站起身来,说道:“请大人移步,待小女子将此中情由,细细诉说。”

  韦小宝道:“是。”跟着她走过一条碎石花径,来到一间小房之中。

  房中不设桌椅,地下放着两个蒲团,墙上挂着一幅字,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字数也真不少,旁边却挂着一只琵琶。

  陈圆圆道:“大人请坐。”待韦小宝在一个蒲团上坐下,走到墙边,将琵琶摘了下来,抱在手中,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了,指着墙上那幅字,轻轻说道:“这是吴梅村才子为贱妾所作的一首长诗,叫作《圆圆曲》。今日有缘,为大人弹奏一曲,只是有污清听。”

  韦小宝大喜,说道:“妙极,妙极。不过你唱得几句,须得解释一番,我这狗屁才子,学问可平常得紧。”

  陈圆圆微笑道:“大人过谦了。”当下一调弦索,丁丁冬冬的弹了几下,说道:“此调不弹已久,荒疏莫怪。”韦小宝道:“不用客气。就算弹错了,我也不知道。”

  只听她轻拢慢捻,弹了几声,曼声唱道:“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唱了这四句,说道:“这是说当年崇祯天子归天,平西王和满清联兵,打败李自成,攻进北京,官兵都为皇帝戴孝。平西王所以出兵,却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

  韦小宝点头道:“你这样美貌,吴三桂为了你投降大清,倒也怪他不得。倘若是我韦小宝,那也是要投降的。”

  陈圆圆眼波流转,心想:“你这个个娃娃,也跟我来调笑。”

  但见他神色俨然,才知他言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继续唱道:“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说道:“这里说的是王爷打败李自成的事。诗中说:李自成大事不成,是他自己不好,得了北京之后,行事荒唐。王爷见了这句话很不高兴。”韦小宝道:“是啊,他怎么高兴得起来?曲里明明说打败李自成,并不是他的功劳。”

  陈圆圆道:“以后这段曲子,是讲贱妾的身世。”唱道:“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曲调柔媚宛转,琵琶声缓缓荡漾,犹似微风起处,荷塘水波轻响。

  陈圆圆低声道:“这是将贱妾比作西施了,未免过誉。”韦小宝摇头道:“比得不对,比得不对!”陈圆圆微微一怔。韦小宝道:“西施哪里及得上你?”陈圆圆微现羞色,道:“韦大人取笑了。”韦小宝道:“决不是取笑。其中大有缘故。我听人说,西施是浙江绍兴府诸暨人,相貌虽美,绍兴人说话‘娘个贱胎踏踏叫’,哪有你苏州人说话又嗲又糯。”陈圆圆巧笑嫣然,道:“原来还有这个道理。想那吴王夫差也是苏州人,怎么会喜欢西施?”韦小宝搔头道:“那吴王夫差耳朵不大灵光,也是有的。”陈圆圆掩口浅笑,脸现晕红,眼波盈盈,樱唇细颤,一时愁容尽去,满室皆是娇媚。韦小宝只觉暖洋洋地,醉醺醺地,浑不知身在何处。但听得她继续唱道:“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

  此时只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

  唱到这里,轻轻一叹,说道:“贱妾出于风尘,原不必相瞒……”韦小宝道:“甚么叫做出于风尘?你别跟我掉文,一掉文我就不懂。”陈圆圆道:“小女子本来是苏州倡家的妓女……”韦小宝拍膝叫道:“妙极!”陈圆圆微有愠色,低声道:“那是贱妾命薄。”韦小宝兴高采烈,说道:“我跟你志同道合,我也是出于风尘。”陈圆圆睁着一双明澈如水的凤眼,茫然不解,心想:“他一定不懂出于风尘的意思。”

  韦小宝道:“你出身于妓院,我也出身于妓院,不过一个是苏州,一个是扬州。我妈妈是在扬州丽春院做妓女的。不过她相貌跟你相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陈圆圆大为奇怪,柔声问道:“这话不是说笑?”韦小宝道:“那有甚么好说笑的?唉,我事情太忙,早该派人去接了我妈妈来,不能让她做妓女了。不过我见她在丽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热闹,接到了北京,只怕反而不快活。”

  陈圆圆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韦大人光明磊落,毫不讳言,正是英雄本色。”韦小宝道:“我只跟你一个儿说,对别人可决计不说,否则人家指着我骂婊子王八蛋,可吃不消。在阿珂面前,更加不能提起,她已经瞧我不起,再知道了这事,那是永远不会睬我了。”陈圆圆道:“韦大人放心,贱妾自不会多口,其实阿珂她……她自己的妈妈,也并不是甚么名门淑女。”韦小宝道:“总之你别跟她说起。她最恨妓女,说道这种女人坏得不得了。”

  陈圆圆垂下头来,低声道:“她……她说妓院里的女子,是坏得……坏得不得了的?”韦小宝忙道:“你别难过,她决不是说你。”陈圆圆黯然道:“她自然不会说我,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妈妈。”韦小宝奇道:“她怎会不知道?”

  陈圆圆摇摇头,道:“她不知道。”侧过了头,微微出神,过了一会,缓缓道:“崇祯天子的皇后姓周,也是苏州人。崇祯天子宠爱田贵妃。皇后跟田贵妃斗得很厉害。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将我从妓院里买了出来,送入宫里,盼望分田贵妃的宠……”韦小宝道:“这倒是一条妙计。田贵妃可就糟糕之极了。”陈圆圆道:“却也没甚么糟糕。崇祯天子忧心国事,不喜女色,我在宫里没耽得多久,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宫。”

  韦小宝大声道:“奇怪,奇怪!我听人说崇祯皇帝有眼无珠,只相信奸臣,却把袁崇焕这样大大的忠臣杀了。原来他瞧男人没眼光,瞧女人更加没眼光,连你这样的人都不要,啧啧,啧啧。”连连摇头,只觉天下奇事,无过于此。

  陈圆圆道:“男人有的喜欢功名富贵,有的喜欢金银财宝,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国家社稷,倒也不是个个都喜欢美貌女子的。”韦小宝道:“我就功名富贵也要,金银财宝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只是皇帝不想做,给了我做,也做不来。啊哈,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还想弄个皇帝来做做。”陈圆圆脸色微变,问道:“你说的是平西王?”韦小宝道:“我谁也没说,总而言之,既不是你陈圆圆,也不是我韦小宝。”

  陈圆圆道:“这曲子之中,以后便讲我怎生见到平西王。

  他向嘉定伯将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关镇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里,不久闯……闯……李闯就攻进了京城。”唱道:“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晰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底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

  唱到这里,琵琶声歇,怔怔的出神。

  韦小宝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吗?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刮刮叫。”陈圆圆道:“倘若我在那时候死了,曲子作到这里,自然也就完了。”韦小宝脸上一红,心道:“他妈的,老子就是没学问。李闯进北京,我师公崇祯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陈圆圆的曲子可没唱完。”

  陈圆圆低声道:“李闯把我夺了去,后来平西王又把我夺回来。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货色,谁力气大,谁就夺去了。”

  唱道:“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道,云鬓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日落开妆镜。

  “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技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这次韦小宝却不敢问她唱完了没有,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说唱完了,否则不可多问,以免出丑。”只听她幽幽的道:“我跟着平西王打进四川,他封了王。消息传到苏州,旧日院子里的姊妹人人羡慕,说我运气好。她们年纪大了,却还在院子里做那种勾当。”

  韦小宝道:“我在丽春院时,曾听她们说甚么‘洞房夜夜换新人’,新鲜热闹,也没甚么不好啊。”陈圆圆向他瞧了一眼,见他并无讥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还年少,不明白这中间的苦处。”弹起琵琶,唱道:“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眼眶中泪珠涌现,停了琵琶,哽咽着说道:“吴梅村才子知道我虽然名扬天下,心中却苦。世人骂我红颜祸水,误了大明的江山,吴才子却知我小小一个女子,又有甚么能为?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汉作的事。”韦小宝道:“是啊,大清成千上万的兵马打进来,你这样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能挡得住吗?”又想:“她这样又弹又说,倒像是苏州说书先生的唱弹词。我跟她对答几句,帮腔几声,变成说书先生的下手了。咱二人倘若到扬州茶馆里去开档子,管教轰动了扬州全城,连茶馆也挤破了。我靠了她的牌头,自然也大出风头。”正想得得意,只听她唱道:“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唱到这个“流”字,歌声曼长不绝,琵琶声调转高,渐渐淹没了曲声,过了一会,琵琶渐缓渐轻,似乎流水汨汨远去,终于寂然无声。

  陈圆圆长叹一声,泪水簌簌而下,呜咽道:“献丑了。”站起身来,将琵琶挂上墙壁,回到蒲团坐下,说道:“曲子最后一段,说的是当年吴王夫差身死国亡的事。当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说的是我的事,为甚么要提到吴宫?就算将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过了。吴宫,吴宫,难道是说平西王的王宫吗?近几年来我却懂了。王爷操兵练马,穷奢极欲,只怕……只怕将来……唉,我劝了他几次,却惹得他很是生气。我在这三圣庵出家,带发修行,忏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哪知道阿珂……阿珂……”说到这里,呜咽不能成声。

  韦小宝听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丽,曲调动听,心旷神怡之下,竟把造访的来意置之脑后,一听她提起阿珂,当即站起,问道:“阿珂到底怎么了?她有没行刺平西王?她是你女儿,那么是王爷的郡主啊。啊哟,糟了,糟了。”陈圆圆惊道:“甚么事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