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马蹄声急,一行人从后赶了上来。
奔到近处,只见来人是一群乡农,手中拿了锄头、铁扒之属,当先一人叫道:“是这小子,就是他了。”韦小宝一看,这人正是吴立身。
一伙人绕过大车,拦在当路。吴立身指着郑克塽骂道:“贼小子,昨晚你在张家庄干的好事!猫儿偷了食,就想溜之大吉吗?”郑克塽怒道:“什么张家庄、李家庄?你有没生眼睛,胡说八道。”吴立身叫道:“好啊,李家庄的姑娘原来也给你骗的,你自己认招了。他妈的,贼小子!一晚上接连诱骗了两个闺女,当真大胆无耻。”
郑府伴当齐声喝道:“这位是我们公子爷,莫认错了人,胡言乱语。”
吴立身拉过一个乡下姑娘,指着郑克塽道:“是不是他?
你认清楚些。”韦小宝见这乡下姑娘浓眉大眼,颧骨高耸,牙齿凸出,身上倒穿得花花绿绿,头上包着块花布,料想是吴立身花钱去雇了来的,心下暗暗好笑。
那乡下姑娘粗声粗气的道:“是他,是他,一点儿不错。
他昨天晚上到了我屋子里,一把抱住了我,呜呜,这……。可丑死人啦,啊唷,呜呜,啊,妈呀……”说着号啕大哭。
另一个乡农大声喝道:“你欺侮我妹子,叫老子做你的便宜大舅子。他妈的,老子跟你拚命。”正是吴立身的弟子敖彪。
韦小宝细看沐王府人众,有五六人曾经会过,刘一舟却不在其内,料来吴立身曾先行挑过,并无跟自己心有嫌隙之人在内,以免败露了机关。
阿珂见那乡下姑娘如此丑陋,不信郑克塽会跟她有何苟且之事,只是她力证其事,这些乡下人又跟他无冤无仇,想来也不会故意诬赖,不由得将信将疑。韦小宝皱眉道:“郑公子也未免太风流了,去妓院中玩耍那也罢了,怎地去……去……去……唉,这乡下姑娘这样难看,师姊,我想他们一定认错了人。”阿珂道:“对,准是认错了。”
吴立身对那乡姑道:“快说,快说,怕什么丑?他……这小贼给了你什么东西?”
那乡姑从怀里取出一只一百两的大银元宝,说道:“他给我这个,叫我听他的话。他说他是台湾来的,他爹爹是什么王爷,家里有金山银山,还有……还有……”
阿珂“啊”的一声尖叫,心想这乡下姑娘无知无识,怎会捏造,自然是郑克塽真的说过了,不由得心下一阵气苦。郑府众伴当也都信以为真,均想凭这乡下姑娘,身边也不会有这大元宝,纷纷喝道:“让开,让开!你拿了元宝还吵些什么?
别拦了大爷们的道路。”
敖彪叫道:“不成,我妹子给你强奸了,叫她以后如何嫁人?你非娶了她不可。你快快跟我回去,和她拜堂成亲,带她回台湾,拜见你爹娘。我妹子是好人家女儿,又不是低三下四的贱人,难道是要了你银子卖身吗?他说这一百两银子是干什么的?”最后这句话是对着那乡姑而问。那乡姑道:“他说……他说这是什么聘礼,又说要叫人来做媒,娶我做老婆,带我去王府做什么一品夫人。”敖彪道:“这就是了。妹夫啊,我跟你说,你不跟我妹子成亲,想要这样一走了之,可没那么容易,快跟你大舅子回去。”
郑克塽怒极,心想这次来到中原,尽遇到不顺遂之事,连这些乡下人也莫名其妙的找上我来,提起马鞭,拍的一声,便向敖彪头上击落。敖彪大叫:“啊哟!”双手抱头,倒撞下马,蜷缩成一团,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众乡人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那乡姑跳下马来,抱住敖彪身子,放声大哭,哭声既粗且哑,直似杀猪。
郑克塽一惊,眼下身在异乡,自己又是清廷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闹出了人命案子,那可大大的不便,当即喝道:“大伙儿冲!”一提马缰,便欲纵马奔逃。
突然一个乡下人纵身而起,从半空中向他扑将下来。郑克塽左手反手一拳,向他胸膛打去。那人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喀的一声,手肘脱臼。那人落在他身后马鞍上,右手伸到他胁下,扳住了他头颈,正是擒拿手法中一招“斜批逆鳞”,那人手法干净利落,嘴里大呼大叫:“阿三,阿狗,快来帮忙,我……我……我给他打得好痛,啊唷喂,这小子打死我啦!打死我啦!”郑克塽全身酸麻,已然动弹不得。
郑府众伴当拔出兵刃,抢攻上来。沐王府这次出来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身手不弱,举起锄头铁扒,一阵乱打,将本已受伤的众伴当赶开。
那乡下人抱住郑克塽,滚下马来,大叫大嚷:“阿花哪,快来捉住你老公,别让他逃走了。”那乡下姑娘叫道:“他逃不了。”纵身而上,将郑克塽牢牢抱住。韦小宝这时才看出来,这乡下姑娘原来是男扮女装,无怪如此丑陋不堪,那自然是沐王府中的人物,“她”一把抱住郑克塽,使的也是擒拿手法。
阿珂急叫:“师父,师父,他们捉住郑公子啦,那怎么办?”
九难摇头道:“这郑公子行止不端,受些教训,于他也非无益。这些乡下人也不会伤他性命。”她躺在大车之中静养,只听到车外嘈闹,却没见沐王府众人动手的情形,否则以她的眼光,一见到这些人的身手,自然便看破了。阿珂道:“这批乡下人好像是会武功的。”韦小宝道:“武功是没有,蛮力倒着实不小。”
敖彪从地下爬了起来,叫道:“他妈的,险些打死了你老子。”一名乡下人笑道:“是大舅子,怎么会是老子?”敖彪道:“好,抓住了这小子,大舅子既没有死,也不用他抵命了。我的阿花妹子终身有托,抓他去拜堂成亲罢。”众乡人欢呼大叫:
“喝喜酒去,喝喜酒去!”将郑府伴当的马匹一齐牵了,拥着郑克塽,上马向来路而去。
郑府伴当大叫急追,眼见一伙人绝尘而去,徒步却哪里追赶得上?
韦小宝笑道:“郑公子在这里招亲,那妙得很啊,原来这里的地名叫做高老庄。”阿珂惊怒交集,早就没了主意,顺口问道:“这里叫高老庄?”韦小宝道:“是啊。西游记中,不是有一回书叫‘猪八戒高老庄招亲’么?”阿珂怒道:“你才是猪八戒!”倚在路旁一株树上,哭了起来。韦小宝道:“师姊,郑公子娶媳妇,那是做喜事哪,怎么你反而哭了?”
阿珂又想骂他,转念一想,这小鬼头神通广大,只有求他相助,才能救得郑公子回来,哭道:“师弟,你怎生想个法儿,去救了他脱险。”
韦小宝睁大眼睛,装作十分惊异,道:“你说救他脱险?
他又没打死人,不会要他抵命的。”阿珂道:“你没听见?那些人要逼他跟那乡下姑娘拜堂成亲。”韦小宝笑道:“拜堂成亲,那好得很啊。”压低了嗓子,悄声道:“我就是想跟你拜堂成亲,只可惜你不肯。”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在说这些无聊话,瞧我以后睬不睬你?”韦小宝道:“师父说道,郑公子品行不好,让他吃些苦头,大有益处。何况拜堂成亲又不是吃苦头,郑公子多半还开心得很呢。否则的话,昨天晚上他又怎会去找这姑娘,跟她瞎七搭八,不三不四。”阿珂右足在地下一顿,怒道:“你才瞎七搭八,不三不四。”
这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耽搁,打尖之时,在骡子后蹄上砍了一刀,骡子就此一跛一拐,行得极慢,只走了十多里路,便在一个市镇上歇了。
韦小宝知她夜里定会赶去救郑克塽,吃过晚饭,等客店中众人入睡,便走到马厩之中,在草堆上睡倒。果然不到初更时分,便听得脚步之声细碎,一个黑影走过马厩来牵马。韦小宝低声叫道:“有人偷马!”
那人正是阿珂,一惊之下,转身欲逃,随即辨明是韦小宝的声音,问道:“小宝,是你吗?”韦小宝笑道:“自然是我。”
阿珂道:“你在这里干什么?”韦小宝道:“山人神机妙算,料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马贼,因此守在这里拿贼。”阿珂啐了一口,央求道:“小宝,你陪我一起去……去救他回来。”
韦小宝听得她软语相求,不由得骨头都酥了,笑道:“倘若救出了他,有什么奖赏?”阿珂道:“你要什么都……”本来想说你要什么都依你,立即想到:“这小鬼头定是要我嫁他,那如何依得。”一句话没说完,便改口道:“你……你总是想法子来欺侮我,从来不肯真心帮我。”说到这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她哭泣倒是不假,只不过心中想到的,却是郑克塽的轻薄无行,以及他陷身险境,不知拜了堂、成了亲没有。
韦小宝给她这么一哭,心肠登时软了,叹道:“好啦,好啦!我陪你去便是。”阿珂大喜,抽抽噎噎的道:“谢……谢谢你。”韦小宝道:“谢是不用谢,就是不知道高老庄在哪里。”
阿珂一怔,随即明白,他说“高老庄”,还是绕了弯在骂郑克塽,低声道:“咱们一路寻过去就是了。”
两人悄悄开了客店后门,牵马出店,并骑而行,从来路驰回。韦小宝道:“郑公子到底有什么好,你这样喜欢他?”阿珂道:“谁说喜欢他了?不过……不过大家相识一场,他遭到危难,自然要去相救。”韦小宝道:“倘若有人捉了我去拜堂成亲,你救我不救?”阿珂噗哧一笑,道:“你好美吗?谁会捉你去拜堂成亲了?”韦小宝叹道:“你瞧我不顺眼,说不定有哪一个姑娘,瞧着我挺俊、挺帅呢?”阿珂笑道:“那可谢天谢地了,省得你老是阴魂不散的缠着我。”
韦小宝道:“好,你这样没良心。倘若有人捉了你去拜堂成亲,我可也不救你。”
阿珂微微一惊,心想若真遇上这等事,那是非要他相救不可,幽幽的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韦小宝道:“为什么?”
阿珂道:“人家欺侮我,你决不会袖手旁观,谁教你是我师弟呢?”这句话韦小宝听在耳里,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
说话之间,已驰近日间和沐王府群雄相遇之处,只见路边十余人坐在地下,手中提着灯笼,正是郑府的伴当。阿珂勒马即问:“郑公子呢?”众伴当站了起来,一人哭丧着脸说道:“在那边祠堂里。”说着向西北角一指。阿珂问道:“祠堂,干什么?”那伴当道:“这些乡下人请了公子去,硬要他拜堂成亲,公子不肯,他们就拳打足踢,凶狠得紧。”
阿珂怒道:“你们……哼……你们都是高手,怎地连几个乡下人也打不过?”众伴当甚是惭愧,都低下头来。一人道:“这些乡下人都是有武功的。”阿珂怒道:“人家有武功,你们就连主子也不顾了?我们要去救人,你们带路。”
一名年老伴当道:“那些乡下佬说,我们如再去啰唣,要把我们一个个都宰了。”阿珂道:“宰就宰了,怕什么?郡王要你们保护公子,却这等贪生怕死!”那伴当道:“是,是。最好……最好请姑娘别骑马,以防他们惊觉。”阿珂哼了一声,和韦小宝一齐跳下马来,将马系在路边树上。众伴当放下灯笼,带领二人向西北走去。
行出里许,穿过一座树林,一片坟地,来到七八间大屋外,屋中传来锣鼓喧闹之声。阿珂心中焦急:“他真的在拜堂了?”一拉韦小宝的衣袖,快步奔去,绕到屋侧,见一扇门开着一半,望进去黑沉沉的无人。两人闪将过去,循着锣鼓声来到大厅,蹲下身来,从窗缝中向内张去。
一见厅中情景,阿珂登时大急,韦小宝却开心之极。
只见郑克塽头上插了几朵红花,和一个头披红巾的女子相对而立。厅上明晃晃的点了许多蜡烛,几名乡下人敲锣打鼓,不住起哄。吴立身叫道:“再拜,再拜!”郑克塽道:“天地也拜过了,还拜什么?”阿珂一听,气得险些晕去。
吴立身摇头道:“咱们这里的规矩,新郎要向新娘连拜一百次。你只拜了三十次,还得拜七十次。”敖彪提起脚来,在郑克塽屁股上踢一脚,郑克塽站立不定,跪了下去。敖彪按住他头,喝道:“你今日做新郎,再磕几个头,又打什么紧?”
韦小宝知道他们是在拖延时刻,等候自己到来,这种好戏生平难得几回见,不妨多瞧一会儿,倒也不忙进去救人。阿珂却已忍不住,砰的一声,踢开长窗,手持单刀跳了进去,喝道:“快放开他!否则姑娘一个个的把你们都杀了!”
吴立身笑道:“姑娘,你是来喝喜酒的吗?怎么动刀动枪?”
阿珂踏上一步,挥刀向敖彪砍去,她愤急之下,出刀势道甚是凌厉。敖彪急忙跃开,提起身后长凳抵敌。阿珂虽无内力,武功招数却颇精奇,敖彪的长凳不趁手,竟被她逼得连连倒退。吴立身笑道:“嘿,倒还了得。”伸手接了过来,他武功比之敖彪可高得多了,单凭一对肉掌,在她刀刃之间穿来插去。郑克塽跃起身来待要相助,背心上被人砰砰两拳,打倒在地。
阿珂拆得七八招,眼见抵敌不住,叫道:“师弟,师弟,快来。”却听得韦小宝在窗外大叫:“好厉害,老子跟你们拚了。”又听得窗上拳打足踢,显然是韦小宝正在与人恶斗。
吴立身听得韦小宝到来,忙使个眼色,喝道:“什么人!”
他两名弟子抢了上来,使开兵刃,接过了阿珂的柳叶刀。吴立身纵到厅外,但见韦小宝独自一人,正在将长窗踢得砰砰作声,哪里有人在和他动手?吴立身险些笑了出来,叫道:“大家住手!你这小孩子在这里干什么?”韦小宝叫道:“我师姊叫我来救人,你们快快放人!啊哟,不好,你这乡下佬武功了得。”嘴里大呼小叫,向门外奔去。吴立身笑着追了出去。
来到祠堂之外,韦小宝停步笑道:“二哥,多谢你了,这件事办得十分有趣。”吴立身笑道:“那姑娘就是兄弟的心上人吗?果然武功既好,人品也……也是……嘿嘿,不错。”他生性粗豪,阿珂容貌极美,并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但对她招数精妙,倒颇佩服。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可惜她一心一意只想嫁给那臭小子,不肯嫁给我。你们能逼得那臭小子跟乡下姑娘拜堂成亲,如能逼得她跟我……”灵机一动,说道:“二哥,请你帮忙帮到底。我假装给你擒住,你再去擒那姑娘,逼迫我拜堂成亲,你瞧好是不好?”
吴立身哈哈大笑,不由得摇了摇头,忙道:“很好,很好,兄弟,你别介意,我摇头是习惯成自然,不过……不过……”说到这里,颇为踌躇。韦小宝问道:“不过怎样?”吴立身道:“咱们是侠义道,开开玩笑是可以的,兄弟你别多心,做哥哥的说话老实,那贪花好色的淫戒,却万万犯不得。”
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她是我师姊,跟我拜堂成亲之后,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二哥,你是媒人,拜天地就是正娶,是不是?又不是采花嫖堂子,有什么贪花好色了?”吴立身道:“是,是。兄弟你答应我,对这位姑娘,可不能做什么不合侠义道的……的坏事。”韦小宝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
吴立身大喜,笑道:“我原知你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这姑娘嫁了给你,那真是她的造化。”韦小宝微笑道:“你是媒人,这杯喜酒,总是要请你喝的。”吴立身笑道:“妙极!兄弟,我可要动手了。”韦小宝双手反到背后,笑道:“不用客气。”
吴立身左手抓住了他双手手腕,大声道:“瞧你还逃到哪里去!”将他推进大厅之中。只见阿珂手中单刀已被击落,三件兵刃指住她前心背后。敖彪等虽将她制住,但知她是韦小宝的心上人,不敢有丝毫无礼。
吴立身解下腰带,将韦小宝双手反绑了,推他坐在椅中,又过去将阿珂也绑住了。韦小宝不住口的大骂。吴立身喝道:“小鬼,再骂一句,我挖了你的眼珠子。”韦小宝道:“我偏偏要骂,臭贼!”阿珂低声道:“师弟,别骂了,免得吃眼前亏。”
韦小宝这才住嘴。
吴立身道:“这姑娘倒也明白道理,人品也还不错,很好,很好。我有个兄弟,还没娶妻,今天就娶了她做我的弟妇罢。”
阿珂大惊,忙道:“不成,不成!”吴立身怒道:“为什么不成?
大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我这兄弟是个英雄豪杰,又不会辱没了你。为什么不肯?当真不识抬举!奏乐。”敖彪等拿起锣鼓打了起来,咚咚当当,甚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