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没有动,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后背。“殿下睡吧。”
“瑜娘。”他的声音很闷,带着点委屈,像是快哭了。
苏燕觉得他有些可怜,但更多的是好笑,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徐墨怀呢,就跟一条受欺负的小狗似的。
他抱得很紧,就是不肯撒手。苏燕穿了层薄薄的寝衣,能感受到他的确是病得糊涂了,身上就像个暖炉。
“我病了。”他的语气十分认真。
苏燕怔了一下,随口道:“我知道啊。”
徐墨怀闻到了她身上浅淡的栀子香气,是来自夏日里她自己做的香包。
忽然一切躁郁都被平复了似的,他脸上有些发烫,不知为何仍然不愿撒手。倘若此刻是白日,苏燕能看到他连耳尖都在发红。
苏燕不过是照顾他起居的宫婢,他一定是病了才会如此。
——
徐墨怀十六岁的时候,朝中大小政务他都得心应手,皇上十分中意这个太子,时常将要务交给他来办,而因着前朝公主把持朝政妄图夺权的先例,徐墨怀渐渐收回了大公主的势力,以免往后会节外生枝。这件事也让他的父皇更加赞许他,却让他和家人的关系愈发疏远。
不久后,郭氏一族被扳倒,郭皇后失宠被打入冷宫,王昭仪则在徐墨怀的有意扶持下,再一次成为了皇后。
他知道自己的母后与阿姐在暗中谋害他,想让一个孽种取代他的位置,而他还是装作一切都不知晓,想要再给彼此留些余地。
苏燕早起的时候,听闻小皇子又病了,心里便不由地想起徐墨怀送去的补药,心中不大安稳,来不及梳妆便去寝殿找他,一进去便见他目光略显呆滞地坐在榻上,见到她来了,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殿下怎么?”苏燕出声问他。
徐墨怀没有应声,冷着脸说道:“你出去,让兰衣进来。”
兰衣如今也随她在东宫侍奉,可一直以来照料他起居的都只有她一个。
苏燕愣着没有动,他目光躲闪,始终不敢看她,烦躁道:“出去。”
她也不是没脾气的,一大清早谁知道徐墨怀又发什么疯,这次很快便出了寝殿,让兰衣进去侍奉。
兰衣心中也正不解,还以为是自己得到了太子喜欢,正欣喜地走进去,却发现徐墨怀根本不看她,只是扶着额头,面色复杂地说:“去拿一套干净的里衣来。”
徐墨怀换好了衣裳,站在一旁系着腰带,兰衣则大气也不敢出地收拾床榻。
他似乎认为这件事很丢脸,警告兰衣的时候,面色温和,语气却阴冷得吓人。“不要让瑜娘知道,否则孤拔了你的舌头。”
兰衣的声音带着点颤抖,小声地应了,根本不敢多看一眼床褥上的污渍。
苏燕因为早上的事不满,正端着一碗热汤边喝边与薛奉抱怨,薛奉蹲在她身边喝汤,忽然问:“是不是殿下喜爱兰衣?”
她面色一僵,很快又一切无常,说道:“兴许是吧,殿下也到了年纪,听闻陛下已经在为他挑选太子妃了。”
倘若太子妃又是林馥,那林馥着实是时运不济,重来一回也避不开徐墨怀这个讨人嫌的。
第114章
徐墨怀从寝殿出去后,脸色古怪地问起苏燕,宫人说她去用早膳了。等徐墨怀去的时候,恰好瞧见她与薛奉紧挨着坐在一起,手上捧了碗热汤,眯着笑眼说些什么。
“瑜娘。”他喊了一声,苏燕听见后侧过脸,方才的笑容立刻便不见了。
徐墨怀面上一沉,心中忽然有些烦躁,抓心挠肺似的不好受,苏燕听到了他叫自己,十分自然地将未喝完的汤递给薛奉:“帮我端一下。”
他从前为何不曾发觉瑜娘和薛奉之间如此密切?
心中如此想着,然而等苏燕看向他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想起梦中让人面热的场景,好似她破碎的哭泣声与洁白腰肢又出现了一般。
徐墨怀从前见过一个男人对母亲做这样的事,如同野兽一般紧紧攀附在一起,发出古怪的哭叫声,他只觉得此事不耻,令人想起便觉得恶心。
然而梦中的他却如此对待自小照顾他的瑜娘。
想到此处,他别开目光,忽然又不敢去看苏燕的脸。
苏燕察觉到了徐墨怀的异样,心中有些憋闷,无奈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我出宫一趟拜访老师,你若有想要的东西可以与我说。”他没有去看苏燕,目光越过她,不悦地瞥了眼她身后还在喝汤的薛奉。
苏燕想了想,摇头道:“没什么要带的,多谢殿下了。”
她说完了,有忍不住提醒道:“殿下是太子,即便是先生的话也要三思而后行,莫要过于仰仗什么人……”
徐墨怀疑惑地皱眉,说道:“这些我自然知晓,即便老师与我再密切,终究只是外人需要提防着,你似乎不大喜欢他,总是与我说这些。”
苏燕暗自腹诽,她与常沛可没有仇,分明是徐墨怀自己要杀了他。
“殿下多想了,奴婢没有这个意思。”
“有也不打紧,我依你便是了。”
言毕他又看向薛奉,语气不大好地唤了一声:“薛奉,愣着做什么,跟我出宫。”
——
苏燕在心里数着离宫的日子,再过三四年她便能离开了,既然这个世上不再有苏燕,她便不必有什么顾忌,在此之前她还想试着阻止徐墨怀杀了他的母后与长姐。倘若一切都不曾发生,徐墨怀的疯病兴许会好上许多,日后对他的妻儿也是件好事。
徐墨怀偶尔会召兰衣去服侍,却始终没有要临幸兰衣的意思,且兰衣似乎也不大情愿到他身边,显然重来一回,他身上一些惹人厌的毛病仍是改不掉。只是除此以外,薛奉似乎也不大爱搭理她了。
待徐墨怀的十七岁生辰近了,宫中不少人在议论选太子妃的事,甚至有好奇者悄悄问苏燕是否知晓,然而她对此的确一无所知,徐墨怀不曾与她说起过,她也不愿主动询问,毕竟前世他们之间也有过一段孽缘,如今要看着这一世的他另娶她人,苏燕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徐墨怀生辰的前一日,苏燕在他的书房整理时,无意间看到书案上摆着的女子画卷,上面还写着生辰与出身,显然是精挑细选过后的太子妃人选。
徐墨怀便放在那处,没有要收起来的意思。苏燕瞥了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做自己的事。他却突然顿了顿,问道:“瑜娘,父皇在为我择选太子妃。”
她当然知晓,与她说这些做什么。“奴婢听说过了。”
苏燕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对此满不在乎。徐墨怀却好似被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扎了一下,忽然升起一股恼怒来,却又强忍着不显露出来,只闷声说:“你过来,帮我挑选。”
苏燕不情愿地走过去,看了几眼依旧没有吭声。
他发觉苏燕的为难,表情缓和了些,问道:“你也认为她们都不合适?”
她与这些人无冤无仇,倘若随手指了一个,徐墨怀当真娶了,那她岂不是罪孽深重。
想了好一会儿,苏燕也只憋出一句中规中矩的话。“几位都是名门贵女,想来每一个都好,奴婢挑不出来,殿下的终身大事还是要谨慎得好。”
她说完后,徐墨怀的脸色又迅速地沉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你希望我迎娶太子妃?”
苏燕面色无虞,回答得滴水不漏:“殿下已经到了娶妻的年纪,是时候思量自己的终身大事了,日后奴婢出了宫,得知殿下与太子妃和睦恩爱,心中也会为殿下高兴……”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徐墨怀再开口,平静的语气中仿佛酝酿着风暴。
“你要出宫?”
“奴婢有自己的家人,再过不久也要出宫与他们团聚……”
她话音才落,徐墨怀忽然愤怒地将画卷扫落在地,声音猛地拔高,怒声道:“滚出去!”
苏燕要庆幸自己上一世已经面对过多次发疯的徐墨怀了,如今看到他突然的躁怒反而没有丁点惶恐。
到了夜里的时候,大抵是徐墨怀自己也知道白日里不该与她朝她发火,又委婉地道歉想要与她和好,转而又问起苏燕出宫的事,话里都是要让她留下的意思。
她陪伴了徐墨怀这般久,他有些依赖也是无可厚非。然而重来一回,她可不想再栽在这个人手上,无论徐墨怀是什么心思,他们二人依旧是云泥之别,连患难与共都不会有。
徐墨怀要娶太子妃,还会有更多才貌双全的贵女嫁与他。苏燕知道这一世的徐墨怀不属于她,她可以接受,却不愿意看着他与人恩爱,这滋味想想便够古怪了。
苏燕对出宫的决定十分坚定,以至于驳回了徐墨怀几次好意后,彻底惹得他生气了闷气,再不肯理会苏燕,索性换了旁人侍奉。
兰衣以为是做错了事,便好心劝她:“太子待你那样好,你便去同他服个软,说两句好话,他必定不会计较。”
她摇头,说道:“这样也好,不必去服侍他,我乐得清闲。”
苏燕不肯去服软,一直到最后还是徐墨怀先按捺不住,又将她调回了身边侍奉。
他不信自己留不住一个宫婢,庶人的身份怎么会好过留在他身边,不择手段的事他并非没有做过,即便苏燕不愿意,他也会想尽法子留下她。
苏燕还是察觉到了徐墨怀的意思,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他,避免与他有太多的接触,即便他想要与她说话,她也显得十分敷衍。
夜里徐墨怀洗漱完要上榻歇息,隐晦地提及她最近身子不适,不在小榻歇息的事。
起初苏燕是想着离小皇子过世,徐墨怀杀死皇后的日子近了,她想守在此处避免惨剧发生。只是前段时日的夜里,她中途醒了过来。
苏燕听到了徐墨怀近在耳畔的呼吸,他的喘气声中压抑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欲念。
黑夜中衣料窸窸窣窣的声响十分清晰,微凉的发丝从她脸上轻轻扫过去,她感受到了唇上一触即离的温软。
从他口中溢出来的气息,似是痛苦,又似是欢愉。
苏燕面红耳热,强装着一切都不知晓,第二日若无其事地陪在他身边,只是不再守夜。
她不知道是第几次,更不知徐墨怀的心思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她不会给出任何回应。
“奴婢身子不适,殿下还是让旁人来守夜更好。”苏燕说完后,平静地转身要走。
徐墨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反对的意思。
而等苏燕即将拉开寝殿门要出去了,一双手从她背后伸过来,重重地将门扣了回去,发出砰的一声震响,苏燕心上跟着一颤,没敢回头去看他。
昔日稚嫩的孩童,已经长成了高大俊美的青年,朗润的嗓音因为即将成年而变得微微低哑。
阴影覆在苏燕身上,像一只要吞噬她的野兽。
“瑜娘,你是不是知道了。”他按着殿门的手缓缓下移,落在了苏燕的腰腹上,轻轻一勾便将她带到怀里。
徐墨怀将她从后抱住,牢牢地桎梏着。他的脸埋在她颈间,贴着她冰凉的发丝和温热的肌肤。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徐墨怀的唇轻轻地摩挲着苏燕的脖颈,她扶着门微微颤栗起来,咬牙道:“殿下说的话奴婢不懂。”
“那我说得再明白些。”徐墨怀将她翻过身按在门上,眼眸中仿佛有狂风骤雨。“我想要你。”
话音落下,他低头亲吻苏燕,强势地仿佛要将她撕开后吞咽入腹。
——
大抵是因为如今的徐墨怀是被她看着长大的,当他猛地亲上来的时候,苏燕的脑子里只有惊愕,她用尽全力推开他以后连忙说:“奴婢心中已经有了心上人,还请殿下看在这几年侍奉上,莫要再为难奴婢。”
徐墨怀放开了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奇差,看着苏燕的目光仿佛是要掐死她。
好一会儿了他才气闷道:“出去。”
第二日,苏燕没有在殿里看到薛奉,听闻他被徐墨怀派去办事,她立刻便明白过来徐墨怀是误会了什么。
然而她将错就错,并没有想着将这些解释清楚的意思。
很快大公主由于掺和政事出了岔子,在徐墨怀的有意助推下让她被暂时禁足。小皇子的病也愈发严重,身子每况日下,皇后急得发狂,将徐墨怀送去的补药通通烧了不说,甚至开始求助于鬼神。
徐墨怀自然是盼着这个孽种去死,他也从不曾将他当做什么弟弟,然而在苏燕的劝说下,他到底不曾对他下毒手,即便是病重也于他没有干系,反而是母后与阿姐不分青红皂白的责怪让他愈发恼恨,一时间对母后说了几句重话。
然而就在他与母后不欢而散的当日夜里,小皇子突然病逝了。
苏燕奉命去看望大公主,即便是被软禁着,大公主依旧端正得体,面上没有丝毫狼狈。公主生得明艳,目光凌厉到仿佛藏着能伤人的锋芒。
大公主和徐墨怀极其相似,他们心机深重,隐忍而睚眦必报,她不比徐墨怀疯狂,却在心狠上不输于他。她爱权力爱得直白,也可以为此谋害手足。
苏燕去了,她并未迁怒,只是冷淡地让她将送去的东西都带走。
徐墨怀看到被退回来的东西后一言不发,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在看到苏燕的时候,有些无奈而委屈地说:“端午要到了,瑜娘。”
这回没有母后与阿姐陪着他,他的身边只剩下瑜娘了。
也是他的提醒,让苏燕忽然间想起了皇后的忌日。
丧子的母亲倘若失去理智,多疯狂的事都干得出来。
苏燕提前让人注意大公主的动向,又让薛奉好生守着徐墨怀,她自己也打算睡在寝殿的小榻上以防万一。
然而没有人会怀疑一个母亲会想杀死自己的孩子,东宫的宫人们都是如此想的,薛奉也毫不例外。
苏燕本来是睡在小榻上,夜里有动静立刻便能将她惊醒,然而夜里徐墨怀觉着小榻不舒服,悄悄将她抱到了自己的榻上,还熄了她特意留下的烛火。
她虽耐不住困意睡了过去,夜里却还是被响动惊醒了,在徐墨怀拔出短剑刺去的一瞬间,她想也不想地拉住了他,而皇后手上的匕首却刺了下来。
她听到一声闷哼,而后在皇后下一次动手前扑上去按倒了她,急切地大声呼唤着薛奉的名字。
殿内的烛火点亮的时候,皇后已经被制住了,她发髻散乱满面泪痕,像是一个活脱脱的疯子,望向徐墨怀的眼中满是恨意。
徐墨怀的衣上晕开了大团的猩红,即便捂着伤处,还是有温热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他红着眼眶,失望到几近漠然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苏燕拿着巾帕无措地给徐墨怀堵着伤口,他垂下眼,面色苍白地看着她,似乎想说出什么安抚她的话,然而下一刻却忽然无力地倒在了她怀里。
——
大公主在自缢前被阻止,皇后则被寻了借口软禁中宫,皇上也不希望太子的母后会突然生事,因此这件事并不曾声张出去,对外只称皇后丧子后悲痛成疾。
只有徐墨怀一直没能醒来,他连着发热了好几日,尚药局的医师们也束手无策。
苏燕不知道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事,只能守在他身边时刻怕他突然没了气息。
终于等到第八日的时候,苏燕端着一盆热水走进去,忽然听到几声咳嗽。
她连忙走近,恰好见到徐墨怀撑着身子要起来。
他紧皱着眉,眼白爬满了血丝,面色阴郁地扫视了一眼周围后,他的目光落在苏燕的脸上,冷声问她:“你是何人,苏燕呢?叫她过来。”
第115章
在与徐墨怀的目光相触的那一瞬,苏燕立刻便明白了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年少的徐墨怀了。
她早该想到的,既然她都能回到过去,徐墨怀自然也可以。
苏燕短暂地僵了一下,很快便装作迷茫的表情,回答道:“殿下要找谁?”
徐墨怀谨慎地打量着寝殿的陈设,听到苏燕的话,显得有几分躁郁不安。
“你是哪来的宫婢,连苏燕是谁都不知晓?”
很快殿外的人也听到了动静,端着汤药与膳食进来,恰好听见徐墨怀的话,面上都是一副不解的神情。
徐墨怀这才察觉到了不对。
他掀开被褥,猛地从榻上下来,不慎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苏燕与人上前去扶,被他一把拍开,他扒着桌案,看向铜镜中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容。
宫人们也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疑惑地面面相觑,兰衣用口型询问苏燕,她装作不知晓摇了摇头。
徐墨怀先是惊愕,而后是茫然,紧接着忽然捂着眼睛笑了起来。
见他这副似癫似狂的模样,侍从们都不敢上前,苏燕也低着头与宫婢们站在一处。
等缓过神了以后,徐墨怀终于想起询问自己的现状,于是第一时刻想起了薛奉,很快苏燕连同其他人都被屏退,独留下薛奉一人在殿内。
兰衣挽着苏燕的胳膊,小声道:“殿下这是被皇后给逼疯了吧,看着与平日里不大一样,说话也古怪,什么苏燕?宫里哪有这个人?”
苏燕已经许久不曾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了,徐墨怀出声唤她的那一瞬,她甚至有些恍惚,总觉着那些离她远去的人和事似乎忽然又回来了。徐墨怀的到来提醒她,过去并不是一场离奇的梦。
“换做旁人也要疯,谁晓得皇后会想杀了殿下。”
“好在当日你在,若不然殿下都要没命了。”
兰衣说到此处,苏燕情不自禁地难过了起来。毕竟与她朝夕相处的人,是那个尚且还算有良心的小徐墨怀,如今上一世的徐墨怀突然取代了他,这一世的岂不是没有了,同死了有何区别,他们是同一个人,又不完全是。
苏燕从前不打算与这一世的徐墨怀扯上关系,换做是上一世的他便更不想了。倘若能换一种方式生活,她还是想去试一试。
——
徐墨怀问了薛奉很多东西,确认自己的母亲与阿姐尚在人世,而他的伤势也是因母亲导致,他心情忽然有些复杂,大概是难以消磨的怨恨,却又掺着一些庆幸。
他不知道为何一切都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薛奉告诉他皇后刺杀他的当天夜里,有一个叫做瑜娘的宫女守夜,似乎一切是因她才有了变化。
徐墨怀没来得及多想,既然人都能重活一世,再离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此刻只想找到苏燕,如今的她应当还在马家村,也不知她的阿娘是否还在人世,倘若不在了,那她必定凄苦无依过得十分可怜,兴许还会饿得面黄肌瘦……
徐墨怀想着这些,想要找到苏燕的心便按捺不住。
“你带人去一趟清水郡的云塘镇,那里有一个马家村,你去替我寻一个人。是一个名唤苏燕的小姑娘,现今约莫是十二岁。她没有父亲,母亲也姓苏,是位貌美的妇人,在她家附近还住着一个瞎了半只眼的跛脚汉……”徐墨怀仔细回想起细节,只恨自己如今还未即位,被朝中多少只眼睛盯着,不能亲自前去寻她。“务必要带着她回来,倘若她母亲也在便一同带上,定要快些……”
徐墨怀说到此处,又忍不住想起初次带苏燕乘马车,她适应不了这样的日夜颠簸,吐得脸色发白。如今的苏燕还是个小姑娘,必定更为瘦弱可怜,兴许禁不住这样的磋磨。
想起往事,他的面色似乎都柔和了许多,思量片刻后,又改口道:“倒也不必太急,找到她以后记得好生照看,莫要将人折腾病了。”
薛奉听得十分糊涂,他从未听起过苏燕这个人,徐墨怀醒来非但不关切皇后与公主的事,反而先古怪地问了一堆话,让他跑去山高路远的马家村寻人。
“可……可若是没寻到呢?”薛奉忍不住问道。
徐墨怀的脸色瞬间便阴了下去,斜睨了他一眼,冷声道:“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她,找不到你也莫要回来了。”
薛奉硬着头皮应下,再细致询问一番后便准备着动身。
徐墨怀突然又叫住他,问道:“那个‘瑜娘’在我身边多久了?“
“听人说瑜娘从殿下九岁那年便在侍奉了,殿下与她自幼亲密。”薛奉想了想,似乎也只有亲密这个词最合适。在她面前的时候,徐墨怀才有了些孩子气,可他看先向瑜娘的眼神又不止如此,宫中倘若有任何一个侍卫同瑜娘多说了几次话,便会被他悄无声息地给调远了,
徐墨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无事了,你去吧。”
他不在乎这些,从前侍奉他的宫人是谁他也早已忘记。既然已经知道了日后会发生什么,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在苏燕被接到他身边之前,他会先处理好一切早该死了的人,好让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既然他能重来一回,兴许苏燕也可以,即便没有也不打紧,他会替这一世的苏燕挡去风雨,依然将她视为珍宝。
——
“殿下究竟是怎么了,如今连你也不待见?”兰衣一边剥豆子,一遍闷闷不乐地说起徐墨怀的事。
苏燕已经闲到来后厨择菜了,她依然没有回答兰衣的问题。
自从徐墨怀醒来以后,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像从前一般和颜悦色,更不如以往一般回到殿中便急切地寻找苏燕的身影。他似乎变得更加沉稳,在政事上游刃有余,可同时也变得漠然阴冷,不爱与人接近,连侍奉他起居的苏燕都被赶到了一边,平日里根本不许人近身。
所有人都当他是因皇后的事大受打击,只有苏燕知晓其中内情,她也发现了薛奉外出迟迟不归,想来是奉命去马家村寻找这一世的苏燕了。
她实在是有些好奇,徐墨怀若是得知这个世上不再有苏燕这个人,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苏燕知道自己有些难以改正的习惯,稍不留心便会被徐墨怀察觉,好在如今她不被待见,也鲜少凑到徐墨怀面前去。
他听说徐墨怀找到了秦王的把柄,一举将困扰小徐墨怀已久的人给除去了。除此以外,他似乎与自己的老师之间生了嫌隙。
她想着,兴许再过几日,他便会让人去寻找宋箬,而后把整日往林府跑的徐晚音丢出宫去。
这样就很好,他避开自己的劫难,她也能避开他。
无事的时候,徐墨怀不喜欢让人跟着,即便是苏燕这样的贴身侍女也只能离得很远。
她看到徐墨怀在宫里走来走去,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最后在一棵树前停下,他有些不确定地打量了一番,回头看向跟着他的宫人。
“这是什么树?”
苏燕沉默着没有回答,她身边的宫婢立刻说道:“回禀殿下,这是辛夷花树。”
现在是深秋,树上萧索得可怜,哪里会有花。
可他还是呆站在那处许久。
苏燕觉着她知晓他在想什么。
如同她挂念着这一世的徐墨怀一般,他心里也放不下上一世的苏燕。
——
薛奉一去很久,他回来的那一日,众人第一次见徐墨怀发这样大的火。
他砸了屋子里的东西,怒骂着让所有人滚出去,将自己关在寝殿闭门不出。
薛奉没有理由会骗他,他说的话也不像是假的,可徐墨怀一个字都不愿意相信。
薛奉说马家村没有什么苏燕,连一位姓苏的妇人也没有,那位跛脚汉一直以来也是独自住着,并未有什么与他相邻的人家。薛奉甚至找去了云塘镇,那样小的一个镇子,只有一个姓苏的妇人,她有丈夫有儿女,唯独没有一个十二岁名唤苏燕的孩子。
徐墨怀想亲自前去,薛奉却强调道:“殿下是否记错了,那里的确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僵住身子,瞳孔骤然一缩,如同一只受到了刺激的野猫,眼睛盯着薛奉的脸,灰败的面色上是薛奉不曾见过的惶恐无措。
这世上的确没有苏燕,徐墨怀甚至让人查了户部的文书,马家村的确没有这样一个人。
既然生死可以改变,一切都能变,那么一个人是否存在,或许也早已注定了。
他仿佛听到什么轰然倒塌的声音,眼前的一切场景都变得扭曲发暗,连树影都成了张牙舞爪的鬼魅。
兴许重来一回也是有代价的,他的母后与长姐尚在人世,却唯独没有留下苏燕。
倘若是如此,重来一回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一场噩梦。
徐墨怀的消沉在苏燕的意料之中,她偶尔去侍奉的时候,徐墨怀都会抬眼望向她的脸,随后不耐地移开目光。
她知道瑜娘的这张脸与她自己是有几分相似的,然而以徐墨怀的性子,必定不会因为她的脸而优待她,兴许会一边借着瑜娘的眉眼回忆她,一边认为瑜娘一个奴婢不配与苏燕相像。
不打紧,一切都会过去,徐墨怀会习惯的。
她只是可惜,那个与她相伴的,稍微有些讨人喜欢的小徐墨怀。
过了一阵子,他大抵是已经慢慢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没有再窝在东宫狂躁阴沉下去。
毕竟他父皇的寿宴要到了,再如何不情愿,他也不该再冷着一张脸。
赴宴之前,苏燕替徐墨怀整理衣裳,为他仔细地系好腰带。
徐墨怀垂眸看她,她低着头,有着与苏燕相似的眉眼,却又不尽相同。
他心底没由来地升起一股烦躁,别开脸闷声道:“此处不用你,出去。”
苏燕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寝殿。
自从徐墨怀醒来后,她的言行举止都刻意装出不同,以和过去的她区分开,以免被徐墨怀抓到细枝末节后认出来。
如今来看,似乎她所做的一切并非没有用处。
宴会上,苏燕抱着一件披风站在徐墨怀身后,听到他假惺惺地与人寒暄。
谁也没想到,会在此时传来几声不合时宜的狗吠。
不知是哪一位小皇子养的烈犬看到了一只猫,一时间挣脱了牵制在人群中追逐起来。
烈犬狂吠不止,吓得人们纷纷惊呼着躲避,那只猫从苏燕的裙角擦过去,她看到大狗冲着她跑来,一时间仿佛四肢都软了,本能地想要朝后躲避,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苏燕往后退,慌乱中似乎被什么绊倒了,摔倒在地后连爬起来都艰难,恐惧到微微蜷缩起身子。
没一会儿狗吠声远去了,四周有抱怨声怒骂声,还有见状来关切她的人。
苏燕脸色苍白,实在是被吓得不轻。
“你如何了,怎得被吓成这样……”身旁的同伴扶着她起身,忍不住小声地感叹。
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心有余悸道:“我自幼怕狗,实在是忍不住。”
话说完,苏燕抬起头,看到了正前方盯着她,几近目眦欲裂的徐墨怀。
二人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她仿佛在脑海中听见了火花炸响的声音。
徐墨怀将她的反应全都看在了眼里。
苏燕心里一慌,下意识别开眼,却不知这样只会显得她更加心虚。
徐墨怀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从惊愕到恍然大悟,仿佛看到了人死而复生的场面,最后的目光称得上是阴森可怖,即便他没有开口,苏燕也能读出一种咬牙切齿来。
他看着像是要将她嚼碎了吞下去。
“瑜娘?”他的尾音微微上挑,目不转睛地望着苏燕,脸上忽然多出一抹嘲讽,也不知是对谁的。
苏燕只知道他兴许是认出了她。即便她装了这样久,还是被他轻而易举地识破了。
徐墨怀朝着她走来,她仍决定了要打死不认。
然而不等走到她面前,眼前的人毫无预兆的突然倒了下去。
——
医师说徐墨怀身子并未有任何不适,憋了许久,只能说出一句多加歇息。
苏燕点了点头,在心里反复练习等他醒了以后糊弄他的话。
如今已经是冬日里,天气冷得厉害,她不敢和徐墨怀共处一室,便去了灶房帮着烧火,火焰舔舐着锅底,锅里煨着的羊肉汤正在冒着白气。
厨娘给她盛了一碗,叮嘱道:“喝完了再出去,莫要给人看见了说我偏心。”
苏燕笑盈盈地道了谢,没喝两口就听见兰衣唤她。
“瑜娘!瑜娘你在哪儿呢?”
苏燕探出身子,出声道:“做什么”
“殿下找你。”
苏燕心上一紧,忽然变得愁闷起来,碗里的汤都好似成了断头饭。
她幽怨地叹了口气。“等我喝完再。”
等她喝完了汤再去,徐墨怀已经急得要来寻她了。
苏燕走入寝殿,他正焦躁地催促着侍者:“她怎么还不来?”
听到动静后,他抬起脸,面色立刻和悦起来,将殿里的其他人赶了出去。
苏燕走到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便停下不肯靠近了,徐墨怀皱着眉头,疑惑道:“离那么远做什么,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