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呃…我接到了一封信…”
“请进吧,米切尔教授在他的办公室等着您。”中年女子说完示意他进来,安达跟着她穿过一条走廊,沿途看到两边挂着几张黑白照片,拍摄的年代似乎很早,都是在不同的地方拍的,他唯一能认出来的是希腊的阿波罗神庙和胡夫金字塔。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木门,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的是“Nothing is certain but death and taxion.”(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确信无疑的,除了死亡和纳税)。那女子打开门,冲安达做了一个手势。他犹豫地迈进了房间,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一个快活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安达抬起头来,看到坐着轮椅的米切尔教授发出刺耳的笑声。这是一位年纪在六十五到七十岁的老人,满脸都是沟壑纵横的皱纹与老人斑,眼袋很大,所以在厚厚的镜片后的两只眼睛显得很疲惫。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老式睡衣,睡衣的边缘磨得很旧,干枯的左手手背上全是墨水的痕迹。
“您的手…”
“哦?你是说这个吗?”米切尔教授抬起左手,将手背对着安达晃了晃,后者注意到那并不是墨水的痕迹,而是很多文字。“他们总是建议我用备忘录,于是我就自己准备了一个。”米切尔教授解释道,然后他又把眼神投向安达,这一次变得比刚才锐利了不少。“请坐,安先生,我想你已经收到了我寄给你的明信片。”
“是的,所以我来了这里。”安达点点头,坐在椅子上,他发现教授身后的原木书架上,不仅有厚如砖头的书刊典籍,还摆放着各种仿真建筑模型,精美无比。
“请容许我先介绍一下自己。”米切尔教授摘下眼镜擦了擦,神情好像是在给大学一年级新生上第一堂课,“我和你一样在Hamilton市怀卡托大学,是考古物理系的客座教授彼得·米切尔;不过你在校园里肯定没有见过我;显而易见,我只能在家里主持远程教学。”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的轮椅。
“您说的是…考古物理系?”安达花了二十秒才明白这一个单词的发音。
米切尔教授转身拿起一支铅笔,在纸上写下这个单词的拼法,拿给安达看,然后说:“嗯,这是一个介于考古与物理学之间的专业。按照时下流行的说法,这是一门边缘学科;详细的课程介绍在大学网页上有下载——当然,那只是些听起来很威风的牛皮罢了,唯一的用处就是每年从教育委员会那群傻瓜那里挖来更多的预算。不过,这与我们今天要谈的主题无关。”
“那么,一位考古物理系的教授找一位商学院的中国留学生有什么事情呢?”
米切尔教授眯起眼睛,将手里的铅笔来回摆弄起来,铅笔的笔头已经被咬烂了,全是牙印。“你知道长城吗?”
这个问题对身为中国人的安达显得不够礼貌,甚至有些粗鲁。他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不过并没有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只是冷淡地回答说:“知道。”
“很好,那么关于长城的历史以及它伟大的建造者——你们中国人叫他嬴政——你了解多少?”
“在我的中学时代…”
“中国的中学历史教育一向很糟糕。”米切尔教授尖刻地插道,“我认识的很多中国留学生甚至不知道隋文帝与大运河。”
“我认识的一些新西兰学生也不知道库克船长和塔斯曼。”安达忍不住反唇相讥。(注:塔斯曼,荷兰探险家,于1642年率领第一批欧洲人发现了新西兰岛,并将此地命名为新西兰;库克船长,全名詹姆斯·库克,1769年以国王乔治三世的名义占领了新西兰,开始了欧洲的殖民。)“好吧,好吧,让我们回到话题上来。”米切尔教授摇摇头,似乎不想与他陷入争论,“你刚才说你对长城很了解。”
“我想这并不奇怪。”
“这很好,因为如果对长城一无所知的话,就没办法胜任这个工作。”
“工作?”
“是的,一份工作,这就是我叫你来的缘故。”米切尔教授拿铅笔的一端敲了敲桌子,发出浑浊的咚咚声。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安达还保持着沉默,于是开口问道:“你不想知道这是份什么工作吗?”
“我想您会告诉我的,我在等待。”安达慢条斯理地回答。
米切尔教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不舒服,仿佛在舞会上被笨拙的舞伴踩到了脚一样,安达觉得自己现在略占上风。教授把眼镜推了推,看了他一眼,用两手操纵轮椅来到书架旁,取下一个蓝色的文件夹,从中间抽出几页纸来,一边翻动一边说道:“你知道,我是个历史学家,也是个物理学家。出于职业习惯,我更喜欢从纯粹的技术角度去研究历史遗迹以及与之相关的历史事件,这也是属于考古物理学的范畴;任何历史事件,有其人文原因,也有其技术原因。比如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我想你也许知道——穆罕默德二世在加拉太北面铺设了一条涂满了牛油的陆上船槽,使得土耳其人将80艘战船拖运到了金角湾的侧面,从而赢得了胜利。对别的历史学家来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是伊斯兰文明的胜利;而对我来说,那也可以解释为是摩擦系数的胜利。所以我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物理现象本身,那才是诱发历史的最直接原因。而考古物理学的意义就在于,我们用物理学的常识来考察历史上重大事件的原因,并以此来回溯历史真相。普通历史学家只能从历史文献里判断出阿拉伯人确实攻打过君士坦丁堡,而我们物理考古学家则可以通过对加拉太附近的船槽遗迹以及当地土质的研究来复原土耳其战船造型。”
安达把身体换了个姿势,保持着安静,而教授则继续说道:“我最早对长城产生兴趣是在1956年,那时候我在英国约克大学的考古系为一个野外小组提供技术支持。该小组的领导者,也是我的导师卡尔·格罗夫,提出一个有趣的理论。他说从一个考古物理学教授的视角来看,中国的长城是世界七大奇迹建筑中最富有现实主义色彩的建筑;当印度人、巴比伦人为取悦他们的王妃修建陵墓、罗马人为取悦他们的市民而修建大斗兽场的时候,中国人已经开始从更实用的角度来选择他们的公共工程。长城所具备的含义,完全取决于政治与军事方面的因素——抵抗北方民族的侵袭——而不掺杂任何浪漫的杂质。虽然罗马人也曾经在大不列颠岛修建了哈德良长城与安敦尼长城,但那只是一项暂时性的简易工程,无论规模和历史意义都无法与中国长城比较。嬴政在这方面是相当值得赞赏的君王。
“因此他让我就这个题目写一篇论文。在研究了包括阿诺德·汤因比的理论与奥雷尔·斯坦因的实地勘察报告后,我始终还是觉得很茫然,因为我无法确定自己的方向。1957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巴黎年会上被介绍给了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剑桥大学的约瑟夫·李约瑟博士…”
“李约瑟是谁?”安达问道。米切尔教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略带嘲讽地回答说:“就是写了《中国科学技术史》的李约瑟博士,对,中国科学技术史。”他把“中国”这个单词咬得很重,安达不禁有点脸红。
“当时李约瑟博士正在撰写《中国科学技术史》,因此他给了我很多建议,并对当时还处于雏形的考古物理学表示出了很大的兴趣。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不少宝贵的资料,尤其是关于长城的相关史实;在对其中一件围绕着嬴政与长城而发生的事件做了详细研究后,我最终确定了论文的题目与方向,那就是长城在特定历史事件中的物理因素,但是仍旧有一个问题…”
“缺乏实地考察吗?”
“嗯,你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对考古学一无所知嘛。”米切尔教授的话不知道是挖苦还是恭维,“考古学最重要的就是实地勘察,缺乏实地勘察的历史论文是没意义的,就好像在伊拉克找不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小布什是愚蠢的一样。”
“那你可以去中国考察。”
“我申请过了。1959年6月,我向中国政府提出前往宁夏西吉县秦长城遗迹以及山海关进行实地考察,但是被拒绝了。于是我的论文不得不搁置,一直到今天。”
“据我所知,中国和英国正式建交是在1972年,在那之后你为什么不去?”
“1971年,我在津巴布韦考察马绍那人的大津巴布韦古城遗迹时被当地叛军袭击,两条腿因此残废,连家里的浴室都没办法自己去。”米切尔教授说到这里,伤感地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发出一阵遗憾的叹息。接着他拿起手中的纸片晃了晃,继续说道:“后来,我在1986年移民到了新西兰。一直到上个月,我偶然看到自己在1957年搁置的那篇论文的残稿,于是决定将它补完,因此我需要一个人前往现场代替我进行勘察。”
“等一下。”安达的声音里有种掩饰不住的惊讶与恼火,“我想我需要强调,我是一名商科市场营销专业的三年级学生,从来没有受过任何考古方面的专业训练,也不具备专业知识。你需要的是一队真正意义上的专家。”
“我希望能与一个中国人合作完成这篇关于长城的论文。”
“我可以为你联系北京或者西安的中国考古学者。”
“不,不,我需要的是一位业余人士的协助,而且整个调查要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
“这真荒谬。”
“也许是吧,你可以把这视为一种偏执,不过我希望你能接受这份工作,我会给你不错的酬劳。”教授的语气变得很诚恳,但安达仍旧不为所动。
“您该知道,现在是5月,我有三份3000字的个人作业、两份小组作业,还有,我必须在6月底之前提交毕业论文的大纲。我不可能在这期间返回中国去做现场勘察。”
“不,不是现在,可以等到8月,你不是预订了新西兰航空公司8月4日去香港的机票吗?”
“…”这次轮到安达的表情变得不自然了,他没想到,这位教授居然事先连他的行程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因为8月是雅典奥运会,你想赶回国去看直播,对吧。”
“…我认为这有侵犯个人隐私的嫌疑。”安达狼狈地辩解道。
米切尔教授看起来有点得意,他像是好莱坞电影里常见的幕后黑手一样将头向后仰去,同时露出洞悉一切的微笑。“安,我说过了,我是个考古物理学的教授,而且从事的是野外作业。希腊就像是我们的后花园一样,我与当地政府的有重要职位的人都很熟,我可以给你提供一次去雅典实地观摩的机会…”
“…呃,这样啊…”面对这种诱惑,安达终于有些动摇了。他舔了舔嘴唇,两只手不自然地搓了一下,“日程上的确安排得开…但最大的问题是,我对遗迹现场勘察并不熟悉,或者说根本就不了解。你怎么能指望一个外行人去弄来有用的数据?”
“这不需要你操心,你只要按照我给你的指导规程去做就可以了。我发明了一种仪器,它会完成大部分作业,你只需要按按电钮。”
“希望能比我的车更容易操作…”
“我向你保证,没有比那个更简单的了。”
教授把椅子转到电脑前,熟练地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然后屏幕上显示出一张造型别致、极具科幻色彩的仪器的3D图像,与安达所知道的任何一种东西都不同。“这就是我发明的‘西塞罗’科考探测仪,它可以近乎全自动地完成绝大多数复杂的勘测与现场分析,只要你给它安装上合适的模板。顺便说一句,这机器也和西塞罗本人一样饶舌。”教授看起来对自己的这一杰作十分得意。
“这真科幻…”安达嘟囔着。
“这是科学。”米切尔教授纠正道。安达轻微地耸了耸肩,动作幅度很小,米切尔教授并没有发觉。
“那么好吧,我就去那个什么西吉…”安达觉得自己现在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了,何况雅典奥运会的诱惑还是挺大的。
“宁夏西吉县秦长城遗址以及山海关的历史遗迹。”米切尔教授重复了一遍,接着从文件夹里抽出另外一张纸和地图递给安达,“据我考证,那段长城与我着重研究的课题有着密切的关系,当地遗迹可以提供相关的细节佐证;而山海关附近的遗迹应该可以给予人文资料方面的证实。”
接下来的话题就开始涉及具体的技术细节了,包括长城的建筑结构力学解析、建筑成分构成、材料密度等等,那些拗口的物理学专业名词让安达头疼不已。米切尔教授反复重申,这些数据对论文是极其重要的,一定要谨慎,尤其是对于一篇从物理学角度来分析长城历史事件的论文来说。
“只有无懈可击的数据才能分析出无懈可击的历史。”米切尔教授把声音提得很高,语气里充满了兴奋,“如果你所提取出的数据无误或者在可以容许的偏差之内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借此还原出那段关于长城的神秘历史,而且比那些人文历史学家更不带有偏见,因为物理学比人文历史更公正客观。”
“希望如此。”安达简短地回答,这一次并不是因为冷淡,而是因为他已经晕了头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选中了我而不是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