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鳞片便是大孽龙的核心所在。如今为三昧真火所困,迟早会被净化。贫道可以判定,这一期的龙灾已消,长安高枕无忧。”清风道长喜气洋洋地向天子汇报。天子暗自松了一口气,做了个赞赏的手势:“很好,很好。你们白云观果然没辜负朕的信任。”

听到天子开了金口,兵部秘府里响起一阵欣喜的赞叹声,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他们不会去考虑战斗的细节,他们只看到眼前所看到的:这条孽龙的战斗力惊人,集合天策、神武二军都无法动摇,而白云观的仙师们甫一出手,便将其制住。两下比较,果然还是后者更让人放心——别说其他人,就连天子都这么想,这让李靖和尉迟敬德脸色铁青。他们肃立在欢腾的人群中,好似两个小丑。天策、神武赫赫军威,却给抢功的白云观做了垫脚石。可他们能说什么呢?龙灾消弭,这对长安毕竟是一件好事。剑修的表现让人无话可说,可以想见,在未来的日子里,朝廷对白云观的投入会上升到一个可怕的比例。两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在长安城内的利人市驿内,玉环公主怀里哭泣的哪吒抬起头来,说出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玉环姐姐,甜筒说,这只是开始,真正的大孽龙,还未完全苏醒呢。”

第七章 跟巨龙交朋友

皇城地下的兵部秘府里,此时正洋溢着一派欢乐的气氛。孽龙已经消失,压在人们心头的阴霾被胜利吹散。操作台前不止一个道士伸起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每个人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除了李靖和尉迟敬德。

清风道长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端坐在原地,宠辱不惊。反而是天子表现出好奇的神色,不住追问白云观剑修的情况。李靖坐在一旁,面沉如水。天策、神武两府与白云观的斗争由来已久,它们代表的是两种不同的发展思路。两府相信机械的力量,信奉效率与规模,而白云观更强调传承与个人修为,秉承精而少的原则。同样的资源,两府会造出几百架飞机和大炮,而白云观会花上十几年来培养七个天才剑修。李靖执掌两府以来,成功地说服朝廷倾向于机械论,白云观一直被压制成战场上的辅助角色。看来清风道长隐忍已久,暗中筹划,到今天才果断出手,一举扭转了天子对白云观的印象。接下来,恐怕大唐的军备预算又要发生变化了。

李靖和尉迟敬德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这时明月匆匆走进指挥室,俯身对清风道长说了几句。清风道长白眉抖了一抖,挥袖让他退下,然后冲李靖一拱手:“大将军,刚得到的消息,我的弟子在长安城地龙驿内刚刚救下一名孩童,名叫哪吒,据称是大将军家的公子。”李靖眉头一皱:“怎么回事?”清风道长道:“据报是一条地龙受孽龙影响,精神失控,在地龙驿里裹挟公子到处流窜,幸亏我徒明月路过,及时出手相救。现在那条疯龙已被制服,公子无恙。”

“哪吒为什么会跑到地龙驿里去?”李靖问。

清风道长微微一笑:“此大将军家事,非贫道所能回答。”他的话外音很明白,这是家教问题。李靖气得脸色发青,却无处发泄。天子打趣道:“我记得你家公子是初到长安吧?大概是没见过地龙,觉得好奇,所以自己钻进去了吧?以后可得小心点,那些地龙可没想象中温驯。”李靖无可奈何,只得谢天子关怀之恩。清风道长瞥了一眼李靖,徐徐捋了下胡须,眉宇之间涌出一丝忧色:“陛下,在与孽龙的战斗期间,我徒明月巡视了长安城地龙系统,发现许多龙都躁动不安,被孽龙邪气侵袭。这些都是隐患,不可不防。这次只是大将军公子被裹挟,下次说不定就是群龙暴起…”他的声音渐低,语气却严厉起来。天子听了,沉吟不语。清风道长给他勾勒出了一个可怕的画面。那条孽龙的威力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地龙驿里的龙都变成那副模样,只怕整个长安城会有一场极大的劫难,这是他绝对不愿意见到的。

“依道长的意见,该如何处置?”天子开口问。他自己恐怕都没注意到,他直接选择了向清风发问,而不是询问三位长官该如何处置。这个潜意识的小小变化,让在场的另外两人如同服食了一大碗黄连。

清风早就等着天子发问,他不慌不忙地做了个手势:“大换龙。”

“大换龙?”

“如今地下龙系统里的龙恐怕已被孽龙的气息所侵蚀,精神不稳,每一条都是定时炸弹。贫道建议提前召开龙门节,增加捕获量,以新龙替换旧龙,对地下龙系统进行一次彻底的更换,可保长安无虞。”

“可是,增加捕获量不会产生更多的业吗?”天子并没忘记孽龙形成的原理。捉的龙越多,业就会积累得越快。

“孽龙刚刚被消灭,未来二十年内绝对不会形成新的孽龙。至于二十年后,陛下可以放心,我们白云观只会比现在更强。”

李靖和尉迟敬德同时叹了口气。清风道长这个建议,可谓是图穷匕见,借助长安地下龙大换龙的机会,一口气扩充白云观的实力,在未来国策中占据有利地位。两府辛苦一场,却给白云观做了嫁衣。可是他们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那样只会惹恼这位年轻的天子。天子对清风道长的意见很感兴趣,又问了几个细节,然后大袖一挥:“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然后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和李将军、尉迟将军商议一下。”三个人躬身应和。

“对了,那条失控的龙,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天子问。

“明正典刑,以安人心。”清风道长回答。李靖的面部肌肉抖动了一下,清风这是要敲钉转脚,把换龙这件事气势做足。

玉环从大将军府出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哪吒这孩子,回家以后一直在哭,泪流满面,嘴里还念叨着“甜筒甜筒”什么的。她还以为是馋嘴,可买来甜筒给他以后,哪吒一看,哭得更厉害了。李家的人包括哪吒妈妈都以为他是被吓坏了,只有玉环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她虽然跟这个孩子接触不多,但知道他不是那种胆小如鼠的小家伙。那种哭法更像是失去了一位最亲密的朋友。

玉环走在大街上,附近的鼓楼上传来不紧不慢的鼓声,二长一短。这是“警报解除”的意思。长安城一百多个坊市,每一个坊中都有一座鼓楼,当位于皇城的大鼓楼发出信号以后,会由近及远迅速传递到诸楼,让平安的鼓声像涟漪一样扩散到长安城的每个角落。行人听到鼓声,都放缓了脚步,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玉环也松了一口气,以她的身份,比普通人了解的多一些,知道长安此前面临着什么样的危机。现在平安鼓响起,说明孽龙已经被消灭。玉环对打仗什么的没兴趣,她只要长安城的人们都平平安安就够了。

“他应该已经平安归来了吧?”玉环心想,同时仰望天空。这个念头让她自己吓了一跳,我怎么会去担心那个家伙?玉环面色微微变红,脚步也变得有些凌乱。她给自己找了一个答案:那个胆大妄为的浑蛋,一定连阴曹地府都不肯收留。有时间去探望一下他也好,不过可不能对他太好,不然那家伙一定会得寸进尺。玉环暗暗盘算着,向前走去,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她走到街口,远远地看到地龙驿的大红牌坊。此时已近黄昏,西逝的酡红色阳光透过晚霞散射下来,把牌坊上的二龙戏珠造型映衬得栩栩如生,随着光线移动,边缘泛起柔光,仿佛活了一般。

突然,玉环秀丽的面容浮现出一丝没来由的惶恐。她想起哪吒在地龙驿里曾经说过一句话:“真正的大孽龙,还未完全苏醒呢。”她开始以为是他过于恐惧的呓语,现在一看到那牌坊上二龙戏珠的造型,心中却是一悸。玉环试图驱走这丝不祥的感觉,却徒劳无功。她蹙眉闭嘴,一手掩住胸口,用手扶着旁边的墙壁喘息了一阵,才略微恢复些精神。她再度抬起头,决定去坐一次地龙,也许亲眼看到巨龙正常运行以后,这丝惶恐就会消失。

玉环走进地龙驿,里面人流如织,运转如旧。周围的乘客都在议论纷纷,说着今天的城防危机。他们对孽龙的事多有猜测,但没人特别担心。玉环注意到,在售票口竖着一块大木板,上面画着长安地龙驿的分布图,每一站都钉着一根钉子,上头挂着小木牌,或是“行”,或是“停”,明月擒获失控巨龙的那一站,牌子已经从“停”翻到了“行”,说明已经恢复了运营状态。她买了张票,坐到那一站。一下月台,她就看到站长正指挥工作人员在擦着地板,工匠们在叮叮当当修补着设施。为数不多的乘客三五成群地簇拥在一起,窃窃私语,讲着刚刚发生的八卦。玉环顺着他们指指点点的方向看去,轨道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迹。

“哎,公主你好。”站长没想到玉环又来了,连忙放下拖布,向她作揖。玉环抬起下巴:“我过来看看善后工作。”

“挺好,挺好,您看,剩下的就是些小修补,白云观的道长们也都撤走了。”站长搓着手,胖胖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意,“哎,李公子还好吧?”

“身体没事,就是一直哭,估计是被巨龙吓得吧。被巨龙咬着走了那么远,换了哪个小孩子都会吓哭的。”玉环环顾四周,随后答到。

站长听到这句话,神色却变了变,手搓得更快了:“怎么说呢…有件事,其实…呃…其实也没什么…唉。”玉环看他吞吞吐吐,凤眼一瞪:“什么事?说。”

站长把她叫到月台尽头,离人群远一点,然后说道:“其实我觉得,这是个误会。”

“误会?”

站长擦擦额头的汗水,显得特别紧张:“我在地龙驿工作已经有好多年了,这里每一条龙我都很熟悉。以我对它们的了解,几乎不可能有伤人的事件发生,所以我想一定有误会。”一提到龙,站长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就像是在谈论自己的孩子。

“明月道长不是说了吗?这头巨龙是受到孽龙侵染,所以才狂性大发。”

“怎么说呢?我目睹了整个过程,那条龙进站的时候,一点发狂的样子也没有,当道长们开始发起攻击的时候,它的反应是把头盘回去。它这么做,明显是为了挡住藏在鳞甲里的李公子。所以我觉得,它是在保护李公子才对…”站长挺直了胸膛,嘴唇微微发颤。说出这种公然与白云观作对的话,需要消耗他不少的勇气。

“这条龙是按照正常时刻表运转的吗?”

“不,这是异常状态。所以中央控制塔发来一个信号,提示各个站点。白云观的道长们就是注意到这个异常,才在地龙驿里伏击的。

玉环的眼神一凛,让他继续说。于是站长把他看到的情景详细地描述了一遍。玉环越听越心惊,如果站长没撒谎的话,那么这件事就非常蹊跷。听起来巨龙不是凶手,而是保护哪吒的好朋友?玉环想到哪吒哭泣的面孔,难道他居然能跟巨龙交朋友?这听起来可真荒谬。一个是人,一个是兽,怎么可能?他们甚至无法沟通。但只有这个答案,才能完美地解释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真正的大孽龙,还未完全苏醒呢。”

若哪吒真的有了一条巨龙朋友,那么这句话的意义可就值得玩味了。玉环一想到这里,立时毛骨悚然,这不是什么呓语,甚至不是预言,而是一句客观描述。玉环知道这如果是真的,对长安城来说将是灭顶之灾。

“道长们已经把它拖走了,不知道会怎么处置。”站长嗟叹不已,眼神里充满同情。

“拖去哪里了?”玉环问。

“自然是白云观。”

玉环匆匆告别站长,返回大将军府。她顾不得跟李家的人解释去而复返的原因,直奔哪吒的房间。哪吒躺在床上,正闷闷不乐。玉环嘭地推开房门,双手抓住哪吒的胳膊:“哪吒,你一直在说的甜筒,是你朋友的名字?”在哪吒的印象里,玉环姐姐一直很温柔优雅,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急躁粗鲁,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直到玉环问了第二遍,他才点头称是。

“甜筒,就是那条龙?”

“是的。”

“它告诉你,真正的孽龙还没苏醒?”

哪吒听到这个问题,又开始哭了起来:“是的。玉环姐姐,请你救救甜筒。它从来没有要伤害我,它只是想救我。”“那你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姐姐才能帮你。”玉环看着他的眼睛。哪吒乖巧地点点头,把在中央控制塔的冒险讲给她听。玉环听完以后,冷汗涔涔,不由得敲了哪吒的脑门一记:“你这个孩子,实在是太胡闹了,简直就和某人一样。”哪吒可怜巴巴地拽着玉环的手:“玉环姐姐,我们能去救甜筒了吗?它现在一定很害怕。”

玉环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烦躁不已。这件事不光牵连到哪吒,而且有可能会对整个长安城产生重大影响。她陡然停下脚步,无可奈何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可真是笨蛋。这种大事,我和哪吒急起来又有什么用?这里是大将军府,当然要去找大将军。”想到这里,她叮嘱了哪吒几句,推门离开,想去找李靖。大将军府很大,玉环在走廊之间匆忙地走着,就在快要接近大将军的客厅时,迎面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两个人相对而行,行色匆匆,走廊里又没有掌灯,一下子就撞到一起。

随着一声惊呼,玉环娇柔的身躯被撞得朝后面倒去,然后一个坚实的臂弯及时搂住了她的脖子。一股男子的浓郁气息扑鼻而来,让她浑身一颤。玉环睁开眼,发现险些撞到自己的男人居然是沈文约。她不由得又羞又恼,怒气冲冲地挣脱他的怀抱,想要呵斥这个鲁莽无礼的浑蛋。可是训斥的话到嘴边,玉环一下子却怔住了。眼前的沈文约,和平时那个玩世不恭的浪子不太一样。他的脸色疲惫而暗淡,双眼却射出愤懑的怒火。头发凌乱不堪,军装肮脏,前襟与袖肩有许多道裂口,脖子上的白围巾已经变成了灰色,还带着斑斑血迹和一股强烈的硝烟味道。

“你…有没有受伤?”玉环脱口问道。

“还好。”沈文约的嗓子有些沙哑。他的嘴唇干裂,脸膛发黑,这是长时间在空中飞行的症状。今天他足足飞了二十次,已经超过了天策府规定的飞行员的每日极限。玉环一阵心疼,想要用袖子去帮他擦擦额头的烟迹,却不防被沈文约一下抓住手。玉环心慌意乱,想要把手抽出来,沈文约却沉声道:“玉环,你帮帮我。”

“嗯?”玉环停止了挣扎。

“帮我再去问问大将军,兄弟们难道就这么白死了?”战斗结束以后,沈文约从壶口直接返回了基地。他连水都顾不得喝一口,直奔大将军府。沈文约心里的愤怒无以复加,他想要当面问问大将军,那七个白云观的剑修到底是怎么回事?天策、神武二府的兄弟们浴血奋战了大半天,为什么白云观会突然冒出来抢走胜利的果实。难道他们的努力和牺牲全都白费了吗?可是李靖没有回答,他下令让沈文约休假,而且下达了极其严厉的命令,禁止跑去白云观捣乱。沈文约气不过,顶撞了几句,结果被赶了出来。“四十多个天策的兄弟,还有神武的战友们。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喝酒,一起看胡姬跳旋舞,今天他们再也没回来。军人的宿命就是牺牲,可是这么白白送死,我无法接受…”沈文约像一个老人一样慢慢蹲下,背靠廊柱自言自语,眼窝里没有泪水,却盛满悲伤和疲惫。

玉环望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子,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这念头实在有些离经叛道,让她自己都为之震惊。但玉环咬了咬嘴唇,第一次把循规蹈矩抛到了一边。“沈校尉,如果我现在要求你去白云观,你会去吗?”

沈文约惊讶地抬起头来:“你在说什么?”

“我要你协助我进入白云观,去找一条龙。”玉环美目灼灼。哪吒关于孽龙的预言,玉环目前只是做出了一个推测,没有证据。这件事关乎整个长安的安危,如果只拿推测去找李大将军,对方一定不肯相信。唯一的办法只有去找那条叫甜筒的龙,拿到最直接的证言。能帮她的,只有沈文约。当然,玉环还有那么一点点私心,她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让沈文约重新振作起来。她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有一个为之奋斗的目标,等于赋予他一次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