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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辞了,告辞了…”眼看天绝僧头也不回地走了,点苍小七雄也挥手道再见,一起走下了船舷。不孤子用力拍了拍崔轩亮的肩头,声若洪钟:“老弟,你忙你的,咱们就不打扰啦!”王魁道:“是啊,咱们先去找客栈住,一会儿等你忙完了,老朽再来找你喝酒。”
转眼之间,武林高手一个不剩,却把满舱的货品留了下来。崔轩亮暗暗悲愤,眼见面前搁着一箱铜钱,只得蹲下身去,双手捧住,听他“啊”地一声苦叫,慢慢将木箱举了起来,跟着脚步颤抖,如蜗牛般辛苦下船。
这木箱盛满了铜钱,里头全是隆庆一朝所铸的“大通宝钱”,当时东瀛、朝鲜、琉球诸国全数通行此钱,非但出海贸易管用,各国百姓亦是需求颇急,是以当时日本、琉球商人便常以黄金、白银过来换购铜钱,浙闽一带商人获利颇丰。
值钱的东西,一般都颇重,尤其“大通宝钱”每箱重达百斤,比关老爷的大刀还沉了一倍。加上崔轩亮身上挂着两包黄金,堪足六十斤,直搬得他全身热汗,气喘如牛。正痛苦间,忽听老陈大声赞扬:“瞧不出来啊,少爷一个白面书生,却有这般神力!”老林也是奋力颔首:“没错,三五人合搬的东西,少爷一个人便行了,果然是玉面金刚,非同凡响啊。”
听得“玉面金刚”四个字,崔轩亮便似吞了颗大力丸,一时气力暴增,将铜钱一箱一箱搬下了船,丝毫不以为苦。众船夫见他如此卖力,更是加倍奉承拍马,说了个口沫横飞。
崔轩亮是少年心性,受不得吹捧,一时飘飘然起来,搬了一箱又是一箱,堪堪搬到了第八箱,饶他年少体壮,又练了武功,仍见蹒跚苦状,好容易走下行板,但听“轰”的一声,港边沙尘飞扬,木箱重重坠在地上,“玉面金刚”也已扑跌在地,成了一只青面兽。
铜钱实在重,连着八趟搬运下来,崔轩亮已是筋疲力竭,他趴倒在地,喘道:“陈叔,搬完了吧?”老陈忙道:“差不多了,再搬十五箱,那便成了。”崔轩亮魂飞天外,颤声道:“十…十五箱?不行了,不行了…你们也来帮着搬吧…”
老陈皱眉道:“少爷,这铜钱多重啊!咱们没练过内功的,三人才能合搬一箱,以前二爷嫌咱们没劲,向来是左右两手各夹一箱,健步如飞,你明明是个练家子,本事怎地这般差劲?”崔轩亮喘道:“我本就差劲…你们有空说嘴骂人,不如来干活吧…”
老陈敲了敲肩头,软软地道:“老林,你去搬。”老林冷冷地道:“为何是我,不是你?”老陈浑身疼痛,苦叹道:“我年纪比你大三岁,搬不动。”老林道:“老子比你更大十岁。”老陈道:“你嫖妓时不是这么说的。”
两人互瞪半晌,便向另一人道:“老张,你去搬吧。”
那老张不知有几百岁了,一张脸又老又瘪,牙齿只剩了几枚,当下作势来捧铜钱,咿咿呜呜怪吼几声,那铜钱却是纹丝不动,他喘了几口气,道:“我…我去搬瓷花瓶吧,少爷手粗脚笨的,可别让他打破了。”
老陈老林无计可施,也不敢当真欺侮人家,只能放他去了。崔轩亮哭丧着脸:“你们到底搬不搬?”众船夫一哄而散,剩下的打哈欠的打哈欠,傻笑的傻笑,全在那儿装聋作哑。
说来也怪不得人家,众船夫一来上了年纪,筋骨不灵,二来这铜钱确实沉重异常,过去都是崔风宪亲自出手,以免下属们装死赖活。只是今番崔二爷卧病在床,连小指头也不能动上一动,这当口再不靠年轻人出手,却该如何?
年轻年轻,崔轩亮平日给人讥讽谩骂,全是为了自己年轻识浅,什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人人作弄嘲笑,可轮到干粗活时,这年轻又成了大本钱。他愁眉苦脸,只得走回船上,眼见船上还堆了满满几箱铜钱,顿时灵机一动:“我可傻了!一次搬两箱吧,少走一趟路。”
他哈哈一笑,蹲身下地,奋起了吃奶的气力,一声怪吼,便摇摇晃晃走下船来。
铜钱一箱百二十斤,两箱二百斤,宛如背负泰山,崔轩亮咬牙切齿,踩得行板嘎嘎作响,堪堪来到了平地,更是奋力向前一跳,喝道:“雷霆起例!”
“轰”地一声大响,只见少爷连人带箱滚在地下,满箱铜钱摔了出来,撒得满地都是。
“发财了!发财了!”瞬息之间,港边欢呼声大起,有说汉语的,有喊东瀛话的,有叫朝鲜语的,总之各国声腔,应有尽有,人人字句虽异,却都有志一同,一齐弯腰捡钱,大发不义之财。老陈见状不妙,便率着众船夫过去驱赶叫骂,就怕肥水流入外人田。
此时崔轩亮还趴在地上,久久没人过来搀扶,他苦叹几声,慢慢抚着自己腰杆,便想站起身来,奈何方才用力太猛,竟是有些力不从心。正痛苦间,忽然一人搀住了他的腋下,将他托了起来,说道:“朋友,你可知自己为何身高体壮,却搬不动几箱东西?”
崔轩亮微感愕然,赶忙抬头来看,只见面前站了一名少年,约摸十七八岁年纪,正自冷冷地打量着自己。崔轩亮喃喃地道:“你…你是谁?”
那少年道:“我是烟岛第一搬货高手。遇上了我,算是你的运气。”
听得搬货行家来了,崔轩亮不觉“咦”了一声。他细目打量来人,只见此人与自己年纪相若,身材也相当,一样有八尺以上身高,不同的是这少年并未穿鞋,外衣略显破烂,身材更是瘦削,比自己还少了几斤肉,哪有什么气力搬货?崔轩亮心里不信,便哼了一声,道:“看你没吃饭似的,怎敢说自己是什么搬货好手?”
那少年淡然道:“这搬东西不能光靠蛮力,纵使体魄雄壮,气力刚猛,可不懂使力的真法门,一切也枉然。”
来人两眼眯成了一条小缝,目光隐隐带着几分冷傲,模样有些讨厌。崔轩亮哼道:“听你夸口的,你要真有本事,不如让我开开眼界吧。”
那少年道:“我就晓得你不服气,来,这便瞧仔细啦。”当下一声呼溜,竟然直奔上船,崔轩亮大惊道:“你干什么?别乱闯咱们的船啊。”
正要追将过去,却听“嘿,嘿”之声响起,脚步沉重,听得那少年大声吆喝:“让开!让开!我要下来了!”崔轩亮心下一惊,赶忙侧身避开,只见那少年弓着身,驼着腰,背上竟然负了三只大木箱,正一步步走下行板。
这木箱极为沉重,常人连一箱也扛不起,这少年却一口气负了三箱。崔轩亮看得呆了,只见他蹲到了地下,慢慢松开了五指,便让木箱一只只堆到了地下,兀自排列得整整齐齐,手法可说熟练之至。
崔轩亮心里有些佩服了,忙道:“这位大哥,你气力好大,可是练过武功么?”
那少年道:“早跟你说了,我是烟岛第一搬货高手,你还不信。”说着拍了拍手,抖去满身泥尘,淡然道,“这位小老板,我方才给你数过了,你船上还堆着十二箱货,要不要我给你一发搬下来?”
难得遇上好心人,崔轩亮内心狂喜,大声道:“大哥!你没开玩笑?你真要帮我搬么?”那少年哼道:“今儿刚巧没事,可以帮你个忙。”崔轩亮满心感激,正等着向他致谢,却又听那少年干咳一声,搔头道:“对了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搬一箱算你四文钱,怎么样?”
崔轩亮“啊”了一声,苦叹道:“还要收钱啊?”那少年道:“你别嫌贵,你这箱子挺沉,别人也搬不动。这样吧,看在咱俩有缘的份上,今儿给你打个折,一箱算你三文钱,前头这三箱还算送的,不收分文,怎么样啊?”
崔轩亮本来等着他漫天要价,岂料这人还自行减了价,那可是大大赚了,欣喜之下,只顾手舞足蹈,竟连点头也忘了。那少年见崔轩亮又蹦又跳,嘴中“啊啊咿咿”,连连挥手,似要赶自己走,当即冷冷地道:“操!不要就算了,你一会儿后悔,可别来求我!”说着朝地下吐了口痰,嘴中念念有词,原形毕露。正要转身离开,却给崔轩亮一把扯住,惊道:“你干什么?没人赶你走啊!你搬!你尽量搬!要搬多少有多少!”
那少年原本恶形恶状,一听有生意可做,登时笑道:“真的吗?一箱三文钱,说定了?”崔轩亮忙道:“说定了,说定了,便三十文钱也成,快,快,快帮我搬吧!”
那少年大喜之下,便飞也似的蹿上船去了。不多时,便又负了三箱铜钱下来。看这人真是能负重,明明背上压着千斤重担,下船时脚步却走得极稳,气喘吁吁中,便放落了木箱,之后便又急奔上船,预备再搬第三趟。
崔轩亮越看越是奇怪,看这少年外貌一如常人,可气力却为何如此之大?莫非他练过什么内功不成?心念于此,便朝那少年走去,打算一探究竟。
崔轩亮曾听叔叔提过,内功若能练到绝顶处,纵是身形瘦小之人,亦有千斤神力。这些人的外貌其实很好认,一个个目蕴光华,呼吸悠长,脸上还藏着宝光。崔轩亮心头怦怦跳着,眼看那少年搬货下来,便死跟着人家,观其眸,听其声,辨其形,要瞧瞧这人是否练有神功。
“呼…呼…”那少年气喘不休,目光涣散,脸上毫无宝光,只有一脸灰败,浑身上下更是大汗淋漓,他见崔轩亮始终瞄着自己,忍不住大喊道:“你干啥?”
崔轩亮脸上一红,看人家搬得快没命了,自己却在这儿闲晃,他搔了搔脑袋,正要说几句话遮掩,忽然背后给人拍了拍,听得老陈道:“少爷,你怎么不搬货了?”
崔轩亮回头去看,却是老林、老陈回来了。想来他俩把铜钱捡齐了,便又转回察看。三人站在港边,崔轩亮哈哈一笑,手指船上,道:“陈叔、林叔,快瞧船上,我给大伙儿找到帮手了,聪明吧。”
老陈抬头一看,只见甲板上站了一个陌生人,正自东瞧西逛,模样鬼祟。不觉大惊道:“少爷,你…你怎么让外人上船去了?你不怕他手脚不干净么?”崔轩亮皱眉道:“手脚不干净?有这种事么?”老陈急道:“少爷!这世道多坏啊,上回二爷请来了几个苦力,把船上偷得一塌糊涂,你要请人也得先跟我说啊…”
正唠唠叨叨间,听得行板嘎嘎作响,那少年却已驮了最后一趟货下来,便擦着汗道:“小老板,货都搬全了,快请付钱吧。”崔轩亮答应了,正要取出钱来,却给老陈拦住了,听他大喊道:“大家都过来,围住这小子!”
那少年见船夫们飞也似地赶来,不觉大吃一惊:“干什么?”老陈恶狠狠地道:“干什么?贼小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们要搜你的身。”
“凭什么?”那少年气往上冲,大声道,“你当我是贼么?”老陈冷笑道:“怕什么?你要不是贼,便让咱们搜搜又何妨,反正又少不了一块肉。”说着便朝对方手臂拉去,那少年“嘿”地一声,把手向上一提,怒道:“别乱来!”
那少年气力当真不小,这么一使劲,竟挥得老陈跌倒在地。崔轩亮急急上前扶起,慌道:“陈叔,你没事吧?”老陈怕那少年走了,忙喊道:“臭小子!快抓住他!快!”众船夫急急赶来,却都拉不住人,老林喊道:“少爷!帮手啊!”
崔轩亮“喔”了一声,呆呆回手过来,便朝那少年身上扯去。那少年大怒道:“***混蛋!你也当我是贼么?”说着正拳击出,便朝崔轩亮的鼻梁揍去。
“雷霆起例!”崔轩亮见对方动了手,便也不作避让,一时吐气扬声,掌中打劲吐出,正是“八方五雷掌”的起手式“雷霆起例”。
“砰”地一声,拳掌相接,那少年“啊”的一声惨叫,身体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飞了出去,听得“扑通”一响,竟然坠入了大海。
崔轩亮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对方气力颇大,打架八成也厉害,没想竟是如此不济。他急急趴到了港边,慌道:“喂!你还活着吧?”
“混账东西…”那少年湿淋淋地爬了上来,趴在港边,气喘吁吁,吐了几口水出来。那老陈扑上前来,猛地揪起那名少年,怒道:“臭小子!看你张狂什么?老林!老蔡!快来搜他的身!”说话之间,不忘架出拐子,朝那少年胸膛赏个几记。
老林苦笑道:“行了,行了,搞得土匪强盗似的,真是难看。”他走上两步,赔罪道,“老弟,不好意思啊,你把上衣解下来,让咱们瞧瞧。”那少年见船夫们人多,自己又身处嫌疑之地,只能把上衣解下,奋力抖了抖,大声道:“这总成了吧?”
老陈冷冷地道:“不行,你得就地跳一跳。”
那少年打着赤膊,却还穿着条裤子,谁知里头藏了什么?他无可奈何,只得依言蹦跳几下,可这么一来,裤袋里顿时当当作响,竟是堆满了东西。
老陈仰天打了个哈哈,把手一指,厉声道:“我就晓得!臭小子,露出马脚了吧!把口袋翻出来!让咱们瞧上一瞧!”众船夫捋起了袖子,虎视眈眈,人人作势欲打,崔轩亮也是张大了嘴,颤声道:“小哥,亏我这般信你…你…你竟然…”
那少年嘿了一声,朝裤袋里一掏,大声道:“***瞧清楚!这是你们的东西吗?”
众人去看他的掌心,只见他手心里满满一把铜钱,只只油腻不堪,满是鱼腥臭味,其中几只更已乌黑破损,不知用了多少年。
船上的铜钱全是隆庆朝新铸,一只只擦抹得晶亮,透着油香,自非这少年手中的烂子儿可比。老陈心下一凛,晓得错怪了人家,当即挥了挥手,道:“好啦,你可以走啦。”
“操你娘!”那少年气愤已极,忍不住勒住老陈的脖子,粗口狂骂道,“这便想打发我走了么?老狗贼!畜生屁眼生出来的狗杂种!把我的工钱还给我!不然杀你全家!”老林见他嚷得激烈,忙来缓颊道:“好啦、好啦,辛苦你了,一共要多少钱?”
那少年大声道:“一箱三钱,一共十箱,你们要给我三十文。”
老陈捂着脖子,喘道:“你要三十文?***,人家是一文钱三箱,你…你是三文钱一箱,敢情你老兄是黄金造的么?”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他朝崔轩亮瞧了一眼,忽又理直气壮起来:“这是他自己答应我的!你们别想耍赖!”
众船夫转头望着崔轩亮,不由长叹一声。看自家少爷年少无知,到哪儿都给人蒙骗,可别把自己卖了才好。老林懒得吵架,便道:“行了,三十文便三十文,来,这就领赏吧。”说着从口袋里掏了大把铜钱出来,随手算了算,已交付过去。那少年倒是小心翼翼,只低头细细点算,确信并无短少,这才收入了口袋。
老陈冷冷地道:“小子,收了钱后,是不是该说那两个字啊?”
“操你娘!”那少年化简为繁,径自吼了三个字出来,他骂人之后,随即拔腿便跑,兀自大放狠话,“你们这帮混蛋!以后给我小心点!遇上老子,一定打死你们一两只!”
“臭小子!”眼见这少年翻脸如翻书,老陈心下大怒,“你有种别走!给我站住!”那少年跑得快了,霎时逃入了街中,转眼消失不见。老陈大吼道:“混蛋!给我回来!”
“咚”的一声,街上突然飞出石子,准准丢中了老陈的脑袋。老陈狂吼一声,反身去找菜刀,打算来个大械斗。老林拉住了他,笑道:“行啦,多大岁数了,还干这些蠢事,我先去雇车吧,你们这儿候着。”
老陈怒气冲冲,指天骂地,操爹干娘,什么都不知道了。老张、老黄赶忙道:“去,去,办正事要紧,你早去早回吧。”老林答应了,便走入了街中,自去寻找雇车地方,其余船夫无所事事,各自找了凉快地方坐下,有的哈欠,有的抖脚,人人打着盹。
崔轩亮走了过来,低声道:“陈叔,方才是怎么回事啊?这岛上坏人很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