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尔正笑道:“听不懂么?等你日后年纪长了,交上了真正知心的好朋友,那就明白啦。”说着说着,便与崔风宪相顾大笑,意兴甚豪。

听到此处,崔轩亮却也懂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想来这两人打得鼻青脸肿,始终难分胜负,索性便拼起酒来了。方才喝得烂醉如泥。听他喃喃又问:“后来呢?他俩没打过架了吗?”

徐尔正摇头道:“当然不打了。他俩都是有见识的人,自从那场好斗之后,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相互间便也多了几分敬重。后来相处渐久,慢慢由强敌而知己,由知己而兄弟,其中的点点滴滴,那真是说之不尽了。”说着叹了口气,不胜缅怀之意。

听得父亲与魏宽原是如此结拜,崔轩亮不由有些神往,又道:“徐伯伯,当年我爹爹陪皇上去征讨蒙古,魏叔叔也曾一块儿去么?”

崔风训一生最光辉的功绩,便是追随永乐帝出征,屡伐北元,看魏宽武功如此之高,定也在皇帝身边保驾。崔轩亮少年心性,正等着多听故事,却见徐尔正摇了摇头,道:“魏宽没有打过蒙古。当年几次御驾亲征,皇上只命你爹爹前去随扈,不曾要魏宽同行。”

崔轩亮微微一愣,看魏宽长年随侍大帝身旁,怎地不曾奉旨北征?茫然便问:“原来魏叔叔没去过蒙古啊,那…那时候他在做什么?他下去西洋了么?”

崔风宪摇头道:“那也没有。‘三宝太监’不喜魏宽的作风,二人向来不睦。六下西洋中,三宝公从未找魏宽同行。”

征北元、下西洋,全没魏宽的份儿,可这人凭什么受皇帝倚重呢?崔轩亮眼珠活泼泼地一转,忽地大喜道:“我晓得了,他征过安南!”

安南位于云贵之下,又称交趾,地处燥热,民心浮动,千年来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到了永乐大帝手中,如何能容其放肆?便曾命六十万大军南征,将之一举扫平,看这魏宽既不曾北伐、也未曾随“三宝太监”出海,这“征安南”的壮举定然有他一份功劳。

正洋洋得意间,叔叔却不说话了,崔轩亮愕然道:“叔叔,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啦?”

徐尔正用力咳了咳,道:“贤侄,老夫这儿得提醒一句,等你到了‘烟岛’后,千万别刺探你魏叔叔过去的事迹。”崔轩亮讶道:“为什么啊?”

“那是忌讳。”徐尔正轻轻道出这几个字,随即朝崔风宪看了一眼,不再言语了。

魏宽在朝二十年,退隐时却仅是个九品随扈,毫无权柄,然而永乐旧部心里明白,魏宽的势力直达天听,因为他才是永乐帝最倚重的心腹。也正因如此,当年朝廷征北元、下西洋、讨安南,永乐大帝都不要他去,他给魏宽的是一道密令,命他出海向东,替他解决一个心腹大患。

在外人看来,永乐大帝天下无敌,一生从未遭遇对手,脱脱不欢、足利义满、帖木儿大帝,这些外敌若非向他俯首称臣,便是比他早赴西天,所以他始终找不到敌手。然而永乐自己明白,他其实有个心腹大患,那人非常厉害,自己若有一分聪明,那人就有一样的聪明,自己若有一分本领,那人至少也有相同的本领,因为那人就是他的生身父亲,本朝开国之君,洪武大帝。

太祖的遗愿是不可更改的,“正学先生”是太祖的心腹,南京是太祖的心血,宦官不许读书则是太祖的交代,可太祖不过死了几年,“正学先生”诛十族、南京变留都、宦官大读书,太祖的心愿全被侮辱了,而辱他之人正是他的亲生儿子,永乐大帝。因而永乐应该比谁都明白,他的父亲不会轻饶他。

太祖是不可辱的,辱他者必遭天谴。如今他虽已不在人间,可他还有能力反击回来,因为他还藏了最后的圣旨,随时能召集一批旧部,替他贯彻最后的遗愿。

太祖的旧部异常可怕,他们曾经暗杀过“黄金家族”,连成吉思汗的子孙都穷于应付,永乐帝却该如何招架?所以他也下了一道密旨给魏宽,命他离开中原,与太祖的旧部展开一场龙争虎斗。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得抢先找到那个人,确保他永世不会返回中土。

当然这些事迹并未载于史册,魏宽奉的是“密旨”,故而终生都得守秘,即便以拜把兄弟之亲,他也不能露出一点口风,所以时至今日,永乐诸臣们都还是不清楚,究竟魏宽有没有找到“允炆”?

二十几年过去,其实很多事都淡了,现下永乐早已驾崩了,三宝太监也已经死了,连太祖的旧部也日益凋零,只剩下魏宽孤零零地活着。找到“允炆”又如何?没找到又如何?如今隆庆天下、人心思定,再也没人想打仗了,纵使“允炆”重出江湖,朝廷里又有谁想为他出死力,闹得天下腥风血雨?

正叹息间,忽然一名船夫急急走来,附耳禀报:“二爷,前方海面起雾了。”听得此言,众人自是咦了一声,左顾右盼中,这才发觉四下天色已变,看头顶阳光尽去,虽在午后时分,却已显得昏暗异常。再看远方海面,更是蒙蒙眬眬,望来水汽弥漫,颇为阴森。

众人闲聊中,哪知天地骤然变色,似要起狂风暴雨。徐尔正喃喃地道:“震山,这…这是怎么回事,瞧来怪怕人的。”崔风宪摇了摇手,道:“大人少安毋躁,我去去就回。”他急急走上船头,喊道:“老林!老陈!这是怎么回事?”

那老陈也是一脸迷惑,忙道:“我也不晓得。大家本在这儿吆喝聚赌,天色却忽然暗了。”

崔风宪骂道:“一群混蛋,不干正事,日夜聚赌,这可误事啦?”高声咒骂中,便从老林手中接过海图,另以罗盘测度方位,当即长叹一声,“王八蛋,咱们偏离了航道。”

众船夫吓了一跳,便又急急围拢过来,道:“差了多少?”

崔风宪细看海图,沉吟道:“咱们偏向了南方,少说差了四十里。”

雾气越来越浓,从船舷底下飘了上来,似乎越涨越高。众船夫面面相觑,低声道:“二爷,那…那这又是什么地方?怎会起了这么大的雾?”

崔风宪立在船上左顾右盼,只见四下死气沉沉,海面上雾气不住变幻,目光不能及远。他沉吟半晌,又朝海图端详察看。众船夫心中忐忑,忙道:“二爷,咱们现在何处?您瞧出来了么?”

崔风宪叹道:“看这地方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咱们八成是到了‘梦海’。”

“梦海?”众船夫心里茫然,想来没听过这个名字。过不半晌,听得老陈怯怯地道:“二爷…‘梦海’是东瀛人起的名字…这…这地方该不会是‘苦海’吧?”

苦海二字一出,崔风宪自知伎俩给人揭破,只得苦着一张脸,点了点头。霎时间船夫们全数跳了起来,骇然道:“什么!咱们闯到‘苦海’来了?”崔风宪竖指噤声,压低了嗓子:“别嚷嚷,要是给徐大人听到,非吓死他老人家不可。”

老林苦脸道:“二爷,咱们现下该怎么办?”崔风宪叹道:“连逃命也不会了么?快转舵啊。”听得号令,众船夫脚步疾疾,各自张帆转舵,就怕误闯到苦海当中,那可大不妙了。

一片忙碌间,那雾气来得竟是极快,转眼便涨到了甲板,人人头颈以下全给水雾淹没,望来极为古怪。忽听舱门开启,脚步细碎,两名婢女从舱里奔了出来,慌嚷道:“怎么回事?为何舱里都是水汽?可是谁在烧水么?”

崔风宪道:“没事,轻烟薄雾,半晌便退了。”眼前雾气极大,直是生平所仅见。两名婢女将信将疑,又听雾里传来苍老脚步,崔风宪不必去看,也知是徐尔正来了。听他担忧地道:“震山,这雾怎地越来越浓了?咱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崔风宪咳了一声,并不作答,其余船夫明白他的意思,当即一个个闪开,各自找活来干。还想着如何说谎间,徐尔正蹙眉又问:“震山,你说句话啊,咱们到了哪儿?”

“苦海。”雾里冒出了两颗头来,左边是颗人头,右边是狮子头,却把徐尔正吓了一大跳,定睛急看,却是崔轩亮抱着小狮子来了。

先前水雾飘起,崔轩亮早已躲在一旁,把叔叔和船夫们的对话全听了进去。此时徐尔正出言相询,自要大大卖弄一番。

崔风宪嘿了一声,怒道:“亮儿!你胡说八道什么?给我下去。”

崔轩亮皱眉道:“我哪里胡说了?您瞧这海图上不是写了么?这儿便是‘苦海’啊?”说着摇头晃脑一阵,朗声道,“瞧,苦海又称‘梦海’,这还是东瀛人起的名儿,稀奇吧。”

崔轩亮得意洋洋,一时现学现卖,倒也活灵活现,还待胡说八道几句,雾里便响起两声惊叹:“哇,崔少爷学问好渊博呢。”

两名婢女满面钦羡,好似遇到了梦中情人,徐尔正却是满脸惊骇,如入恶梦之中,听他颤声道:“什么?咱们…咱们闯到了苦海当中?”崔风宪咳了一声,道:“大人别慌,咱们发觉得早,现下已经转舵了,一会儿便能离开。”

徐尔正哎呀一声,只不住抚面擦脸,来回踱步,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竟是坐立难安。两名婢女低声来问:“老爷,有什么不对劲的么?”

徐尔正叹道:“当然不对了。这‘苦海’是倭寇的大本营啊。”

听得苦海中藏着倭寇,崔轩亮不禁吓了一跳,两名婢女更是花容失色。这海上最可怕的东西,并非海雾,而是倭寇。这帮贼子出没海上,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相传这倭寇首领更是神出鬼没,据说他手持一柄妖刀,斩金切玉,无人可当,过去有几位中原高手与他动手,莫不在一招之内毙命,依此观之,一会儿要真撞上这批贼子,恐怕要全军覆没了。

众人面面相觑,正惊疑间,猛听左舷处传来惊惶叫喊:“二爷!二爷!快瞧这儿!快!”听这喊声焦急,好似真发生了什么大事,众人大吃一惊,急急奔上,只见雾气渺茫,前方海面漂着些桅杆篷帆,正随着海流慢慢靠近。

徐尔正骇然道:“这…这是什么东西?”崔风宪沉吟道:“这是船体残骸,附近怕有沉船。”徐尔正颤声道:“沉船?是…是给倭寇烧掉的船么?”

甲板上惊疑不定,人人都在窃窃私语。崔风宪自也不知内情,当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撒网出去,把东西捞上来了。”

众船夫忙里忙外,不久便捞了几块残木上来,崔风宪细目察看,只见手上是一段杉木,好似是一块船上甲板,看那漆光明亮,尚未腐烂,应是浸水不久,他深深吸了口气,自知附近真有沉船。当即道:“来人,测量海深,咱们要停船。”

四下雾气浓厚,不说此地藏有倭寇,单看苦海暗流湍急、漩涡满布,便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徐尔正颤声道:“震山,君子不处危邦,咱们未脱险地,怎能在此停留?”

崔风宪摇头道:“这船新沉不久,也许还有活口,咱们岂能见死救?”当下吩咐部属测量海深,寻找合适下锚地方。

大海像女人,平静时蔚蓝如镜,美丽动人,可一旦发怒翻脸,随时可以风云变色,杀人不眨眼。便以“三宝公公”的庞然舰队,出海前也得再三祭拜,更何况是寻常渔民的小小孤帆?可怜他们每回遭遇船难,往往漂流百里,亦无一人救援。也是为此,崔风宪每回见到了同道遇险,定要停船搜救,决不会任其自生自灭。

扑通一声,铁锚入海,大船随即停下了,不旋踵,众船夫放下了两艘小船,便在海上反复搜索喊叫,瞧瞧有无生还之人。徐尔正心中害怕,忙道:“震山,你要他们别大叫大嚷,到时把倭寇引来了,那可大事不妙。”

崔风宪点了点头,当即行上船头,提气暴吼道:“***混蛋东西!要你们别大声嚷嚷!听到了么?”吼声远远传了出去,竟是声闻十里。好似打雷一般。

眼看崔风宪吼得痛快了,不免惹得徐尔正埋怨:“震山!你是故意跟我作对么?我要他们别嚷,怎地你倒先喊了起来?你不怕把倭寇引来了么?”崔风宪叹道:“大人,老实跟你说吧,若在别的地方,我也许还会听你几句。可来到这‘苦海’之中,震山便算拼掉老命,也得救几个同道上来。”

徐尔正愕然道:“为什么?”

崔风宪眼眶微微一红,道:“因为我大哥…他…他就是溺死在这儿的。”

“什么?”徐尔正吃了一惊,颤声道,“广成是在这儿遇难的?他…他为何闯来此地?”

崔风宪擦去老泪,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年我哥哥不知怎地,居然孤身出海,便在这苦海里触了礁。那时要是有船只经过搭救,他也许就不会死了。”

徐尔正满心惊疑,众船夫一旁偷听说话,自也议论纷纷,一不知崔风训为何闯入这片海域,二也不解他是否为倭寇所害,一片议论间,忽见雾里传来嘻笑声,两颗脑袋藏在水汽中,自在那儿奔跑,兀自听得嘻嘻笑声:“小茗、小秀,你俩在哪儿啊?”

苦中作乐的来了,此时浓雾深重,伸手不见五指,最宜捉迷藏。少年少女百无聊赖,便就嬉闹起来了。听得一声娇呼,崔轩亮不知抱住了谁,登时笑道:“等等!先别说话,让我猜猜你是谁?”

“干!”雾里传出老林的咒骂,喝道:“少爷别摸我。”众人哈哈大笑,连徐尔正原本忧心忡忡,此时也不禁莞尔。崔轩亮满面通红,还待说几句话遮掩,却听船边传来呐喊:“二爷!二爷!这儿还有个活人!”

众人一同奔到了船舷,只见小船急急划回,上头好似载了人,雾气中却也瞧不清楚。崔风宪忙道:“快,大家快去帮忙!”

一阵手忙脚乱中,小船给拉了上来,众人合力抬出了一名男子,只见他衣衫不整,面容浮肿,嘴唇早已裂开,不知在海里浸泡了多少日。再看这人脸上还有条刀疤,从左额至右颊,望来极为醒目。崔轩亮一脸惊讶,忙问道:“这位老兄,你还没死吧?”

耳听侄儿说话莫明其妙,崔风宪嘿了一声,将他驱开了,待见那人呼吸微弱,恐怕早已脱水,忙取了一碗清水,慢慢喂着那人喝了。崔风宪随即低声问:“朋友,会说汉话么?”

那人喝了几口水,稍稍睁开了眼,猛见面前挤满了人,竟似大吃一惊,正待挣扎起身,崔风宪忙按住了他,道:“没事、没事,咱们是中国来的商人,不会害你的。”

那人左顾右盼,喃喃说了几句话,听来并无平仄之别,却不知是什么地方的话。崔风宪自知苦海位于三国交界,多有异邦之人,便道:“老林,快找徐大人来。”

徐尔正出身太常寺,下辖缅甸、百夷、高昌、西番等八馆,通晓天下文字,无论这人是朝鲜人、琉球人,以徐尔正的见识本领,定可问出个所以然来。

雾气中脚步沉沉,不多时,徐大人便已请到,他蹲了下来,眯起昏花老眼,便朝那人身上打量,不过一眼望去,立时道:“这是幕府的人。”

众人满面意外,异口同声地道:“幕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