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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一刻到来,爹爹的命数,海生的命数,碧潮的命数,乃至于娘亲、姊姊的清白,全都得靠手中的军刀守卫,那二弟浑身发抖,虽然满心害怕,却也万万不能退让。一大一小怒目相对,那首领猛地扬手而起,重劈而下,那孩子也悍勇异常,只单手挺持军刀,奋然迎上。
轰然大响之中,一道金光刺目闪耀,只见那鞑靼首领向后翻滚,狼狈不堪,众人大惊大喊,不只鞑靼们睁眼骇然,连那爹爹娘亲,乃至于春风、浙雨、海生、碧潮,也都张大了嘴。
太阳即将隐没,一轮新月冉冉东升,只见那柄军刀牢牢拿在二哥的手上,然而二哥的手却又给人握住了。在全场二十四双眼睛的注视下,只见一名老汉气喘吁吁,蹲于二哥身后,却是他出手了,救下这孩子的性命。海生颤声道:“这…这是坑里躺的那个老卒…”
先前众人仓皇逃难,其后见了日月王旗,因循指引,一路逃来此处,却见了坑里的一具死尸,本以为此人早已断气,没想却还能起身抗敌。
那老卒生了重病,看他面色灰败,肚腹好似积了水,胀得颇大,不住喘息。他从腰间取下了一只唢呐,正要凑上嘴去,猛听嗡地破空弦响,一名鞑靼取出轻弓,朝那人射出羽箭。
那老卒咬牙提刀,奈何才一用力,立时弯腰捂腹,面露痛苦之色,转眼鲜血迸出,弓箭透甲而入,钉臂没羽,那帮鞑靼毫不容情,转眼又是六、七箭射来,那老卒无力抵挡,只能紧紧抱住了孩童,将他护住了。
嗖嗖几声传过,老卒全身无处不中箭。那鞑靼首领把手一挥,止住了同伴,随即提刀上前。他要亲手斩杀此人。
劲风破空,牛角刀当头斩下,那老卒咬紧牙关,举手护住头脸,但听当地一响,夜色中飞出无数火星,却见那老卒喘息如旧,并未身首异处,众人转头惊看,却见那柄刀握在那孩子的手中,竟是他替那老卒挡下这致命的劈击。
众鞑靼面面相觑,心里都感惊诧,看这牛角刀何其沉重,便是大人也耐不住重击,岂料这孩子六、七岁年纪,竟能架开这雷霆一击?那首领心里不信,顿时奋力再砍,却听当地又响,牛角刀二次荡开,却又给架住了。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那孩童缩紧身子,以刀面当作了盾牌,用身体分量牢牢挺抵,无怪能挡下这一刀。鞑靼众人微微一奇,那首领则是啐了口唾沫,把手一挥,同伴们一齐挺刀而上。
四下满是微弱哭声,人人都晓得二弟要给砍为肉泥了,那孩子却死也不肯走,只听当当当地一片乱响,金光乍现,间杂着无数闷声痛哼,鞑靼众人脚步踉跄,竟都向外跌开了。
在爹娘的激动注视下,只见那老卒单膝跪地,却是他反手杀出了一招。直至此时,众人方知这老卒非比寻常,他以重病待死之身,尚能独力对抗十八骑。随手一刀划出,金光慑人,逼得敌手尽皆退让。那首领惊怒交迸,不知这一老一小何以如此古怪,他亲自接过弓弩,正要远远将之射杀,却见那老卒低下头去,奋力吹响了唢呐。
呜呜…呜呜…呜呜…
那唢呐声本该高亢激昂,此际听来却似濒死猛兽的低吼,苍茫悲凉。慢慢的,那唢呐声低微不闻,那老卒也给劈了致命一刀,已然倒地不起。
那首领双目圆睁,正要转头来看,却觉喉头一凉,竟给一柄长剑架牢了。他牙关颤抖,低头去望,赫见剑上錾着“燕山十三卫”五个篆字。一名军官俯身下来,揪住那首领的发髻,将他拉起身来,附耳含笑:“鞑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众鞑靼大惊失色,正要拔刀御敌,却听刷刷刷之声不绝于耳,大批箭镞迎空射来,全数钉到了脚边。海生仰头急看,大喜而呼:“爹!是官军!是官军!”
日月旗高展在天,旗下两面直幡,左是“隆庆”,右是“燕山”,一是朝号,一是军号,一匹又一匹高头骏马,一名又一名重甲将士,八方遍野,计达数千。
那带头军官微微一笑,把那首领的头揪转过来,让他望向远方山峰。
暮色笼罩,太阳即将完全下山,当此一刻,天地最是昏黑。慢慢地,夕阳沉山,新月初辉,日月同临远处山峰,在地下映出了最后一道黑影。
一根食指竖起,沿着黑影笔直而去,指端末处是一颗初生的金星,恰恰位于峰顶之上。
日月星三奇同临,各自照出了一道光影,交汇于大草原之上。那爹爹张大了眼,颤声道:“这…这是天寿山脚…”带头军官微笑颔首:“说对了。此地正是天寿山,长陵天寿山。”
那爹爹甫脱虎口,原本满心感激,可听得“长陵”二字,却不觉啊了一声,向后摔跌,浑身发抖,自知闯到了一处决不该来的地方。
天寿山,长陵天寿山,阴间冥城的地宫入口。
那带头军官揪住鞑靼首领,手上一个发力,压得他跪倒在地,一旁下属也将番人尽数带来,命其跪成一列,面向天寿山。那带头军官附耳过来,轻声问道:“朋友,知道这里住着什么人?嗯?”
一时之间,满场鞑靼牙关颤抖,人人仰起脸来,望向远方的天寿山,几连站都站不稳了。
这座阴城是一座坟墓,比冥府更让凡人敬畏,因为此地埋了一个人,谁都不敢惊醒的人。
昌平县、天寿山,下葬日月朝第三任国君,他便是汉人史上空前绝后、武功至强的皇帝:“永乐大帝”。
他是骂名最甚的一位,不仅仿效始皇修长城,还学汉武征番邦,乃至于六伐北元、七下西洋,八十万大军征安南,纵是秦皇汉武加总,也及不上此人的穷兵黩武,这便是葬于天寿山中、“永乐大帝”武霸的一生。
天顶日月星三奇同临,照亮了远方的黑暗大殿,人人心中都明白,这便是永乐帝陵墓的入口:“棱恩大殿”。至此众人也才明白,为何那老卒一吹唢呐,便能召来援军,原来这“燕山十三卫”正是守陵的兵马。
那军官仪表堂堂,气宇不俗,自始至终不曾窥觑人家的女眷,更别说是出言调戏,其余下属也是戎装金甲,想是身份不俗,想来天子脚下气象森严,众兵将自视奇高,绝非穷乡僻壤的土团练可比。
那军官凝目环视,眼看一名汉子低头缩手,唯唯诺诺,当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便将之召来,问道:“你们打何处来?怎会遇上这批鞑靼?”那爹爹低声道:“咱们…咱们是生意人,急于出关买卖,没想长城坍塌了一段,险些…险些给他们…”
那带头军官笑了一笑,便朝众女眷瞧去,待见她们衣衫不整,便拍了拍那鞑靼首领的面颊,微笑道:“朋友,居庸关以北,你想怎么个干法,我都管不着。可你闯进长城、在永乐帝面前掠夺他的子民,这却容你不得。”他环顾全场蛮人,忽地揪住一个年轻的,对那首领道:“这是你儿子,是么?”
那首领大惊失色,双膝径自软了,那带头军官笑了一笑,知道抓对了人,当即把手一招,道:“取五脏刀来。”
那鞑靼首领浑身剧颤,道:“不要…不要…”那军官哈哈笑道:“原来会说汉话,那可来劲了。”说话之间,下属端来了铁盆,内里浸泡了五柄晶亮法刀,那军官笑了笑,解释道:“所谓的五脏刀,便是五种法器,专用来开膛剖腹,分作剜心、摘肝、取肾、断肠…你们瞧这柄…”当即取起一柄双头短刀,首端如钩,尾端如匙,微笑道,“这是摘肝匙,先勾后舀,一下子便能将肝脏剜出来…”
两名少女面色惨白,饶那海生自负大胆,也不禁面上变色。那鞑靼人听得懂汉语,更是牙关颤抖,眼眶发红,嘶哑地道:“军爷,我们…我们是临时起意…求你…求你手下容情…”那军官微笑道:“你方才若是容情了,岂有此刻之事?”揪住那年轻人的发髻,逼他仰起头来,随即取来一柄法刀,嘶地一声,已然将那人的衣衫割破,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
那年轻人不知是受惊过度,抑或是有心求饶,竟大声哭叫起来,悲声远扬,让人不忍听闻。那军官心肠极硬,右手提刀,左掌牢牢制压那鞑靼的身子,使其面向天寿山,一刀送下,看也不看、瞄也不瞄,便割开了外袍,沿中而下,两边平开,竟是分毫不差。
那鞑靼首领泪流满面,已然双腿软倒,那年轻人则是凄厉哭叫,挣扎不已,奈何那带头军官武功高超,却如何挣脱得了?只见月光照下,映得法刀更加雪亮,那军官提起刀来,朝那鞑靼人的胸口剃了剃,须毛丛丛而落,他微微而笑,朝那鞑靼首领瞧了一眼,又朝汉人女眷望了望,忽然间,他眉头一皱,直起了身子,放开了人。
那年轻鞑子摔倒在地,已然痛哭不已,众下属不知长官何以变卦,无不皱眉道:“大人,你这是…”那带头军官摇了摇头,道:“众将听命,放开这些蛮子。”那爹爹大吃一惊,慌道:“军爷…你…你不杀他了么?”那军官道:“我不想多此一举。”
那爹爹满心茫然,道:“多此一举?军爷…军爷此言何意?”
那军官转过头来,朝女眷们看了一眼,淡淡地道:“她们闭起眼了。”
那爹爹急忙转头,只见大女儿浙雨、二女儿春风,并同自己的妻子,人人双眼紧闭,不敢多看。想是场面过于血腥,把她们都吓坏了。
那军官笑了一笑,道:“朋友,实话实说吧,你们见我行径凶毒,心里定然想着,这帮武官好生好杀,残酷冰冷,便与那帮蛮子一个模样,是吧?”听得此言,那爹爹吞了口唾沫,目光向地,不敢来答,那军官微笑道:“别怕,我并无责怪之意。换成我是百姓,亦作如是观。”说着把法刀抛回盆去,双手交击,朗声道:“来人!放他们走!”
众下属听闻号令,各自松手退开,众鞑靼惊喜交迸,却又怕另有诡计。一名军士提起马鞭,奋力朝地下一抽,厉声道:“还不走?”
众番人本还半信半疑,待给马鞭惊吓了,什么也不及深思,忙发一声喊,翻身上马,便朝北方疾驰逃窜。那娘亲原本紧闭双眼,待听双方对答,便也睁开了眼,颤声道:“军爷…你…你真放走了他们?”
那军官淡然道:“我与这些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为难人家?”那娘亲颤声道:“你…你怎能这样?你是朝廷武人,领着俸禄的…”那军官微笑道:“也罢,那照夫人看来,末将该当如何?”那娘亲低声道:“你…你该替百姓除害,否则便是失职…”
“失职?”那军官笑了笑,拉住那娘亲的手,将她带了起来,一手搂着她的纤腰,一手招向下属,朗声道:“来人,取我铁胎大弓来。”
那娘亲靠在军官的怀里,一时脸红心跳。那爹爹气急败坏,慌道:“你…你要做什么?”那带头军官不理不睬,只从属下手中接过弓箭,随即握住那娘亲的手,带着她拉出满弓,附耳轻声:“来,你要杀哪个,咱俩一齐动手。”
太阳早已下山了,月光照耀,但见鞑靼惊慌逃命,宛如待捕的猎物。那军官屈膝矮身,带着那娘亲的手,一同瞄向鞑子的背心,附耳道:“看,这些人也有家室、有妻小,想必家乡也有人等着他们回去。咱们这一箭射下,世上便要有人哭。”
心念于此,那娘亲俏脸惊白,玉指虽给弓弦勾得疼痛,却始终不敢放箭。
强弓硬弩在手,敌人的性命全在自己的一念间,那娘亲浑身战栗,满面犹豫,海生大喊道:“娘!杀了他们!娘!”渐渐地,平野上的胡虏成了小小一点,那娘亲终究下不了手。那军官笑了笑,便将弓箭收了回来,道:“夫人,你知道我生平最恨什么人?”
那娘亲面色惨白,什么话都说不出了。那军官淡然道:“我最恨百姓一脸的事不关己,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好似咱们武人生来就是屠夫,满手血腥。末将只想告诉你,汝与吾一般为人,恻隐之心,并无二致。你的心有多好,我便有多好,你的手有多脏,我便有多脏。”说着靠向那女人的粉颊,轻声道:“夫人,您听清楚了么?”
那军官生性风流,看他口唇贴近,几如亲吻一般,却要那爹爹如何不怒?忙挡到妻子面前,咬牙喘息:“阁下…阁下尊姓大名?可否示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