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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叔赁的并不是文怡上回住过的那个院子,而是位于庄子边上,离山边较近的一处农家小院,虽然只有一进,但房屋条件要好得多,听说是四五年前才新盖的,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院中还种了两棵桂花,正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卢老夫人一进门,看到那花,就觉得欢喜:“这里不错,虽简陋些,却还算别致。”进了正屋,见床、柜、桌、椅、茶具都洁净整齐,便觉得张叔办事稳妥了许多,对着他也添了笑脸:“辛苦了,这差事你办得很好。”
张叔喜得都快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一味在那里念叨:“您满意就好,您满意就好…”
文怡心中暗叹,张叔虽然为人太过老实了,有时候显得有些傻,但论忠心稳妥还是有的,怎的就娶了那样一个老婆呢?如今张婶的行事越发不着调,可偏偏他们夫妻一体,碍着张叔,总不好把张婶随意打发了,可是留着张婶,却又后患无穷。只能期盼祖母的法子真的能把这件事料理妥当了。
她扫了一眼里屋,见紫樱利落地将带来的干净被褥搬到床上铺开,又转眼间将祖母的梳洗家什伙儿收拾好了,随即出门去了厨房,听动作的声响,就知道是烧水泡茶去了。她又再将视线转回小院门口处,张婶正倚在那里一边扇风一边喘气,还时不时骂一句路过的庄户农妇,不许他们近前打量主人家的马车和行李。
文怡暗暗摇了摇头,细细算了算上个月积攒下来的几两零钱,打算明日见到聂家的家人后,便悄悄向他们打听如今市面上仆妇的身价是多少,看能不能叫聂家帮忙牵线,叫一两个人伢子带人来相看。家里原先只有祖孙俩,又没什么营生,只有三个男女仆从,还能勉强应付,如今先是置产,又要处置张婶,赵嬷嬷年纪也大了,总得添些人手才好,不然象这回出门一般,总要向族人借仆役,实在太不方便了。
过了一会儿,张叔退了出去,卢老夫人开始觉得累,文怡便劝她:“紫樱已经收拾好了床铺,祖母进房略歇一歇吧,厨房正在做饭呢,等祖母歇好了,吃过饭,再派人去寻舅舅家的管家来问话,如何?”
卢老夫人觉得这么处置挺妥当,只是有些心急:“那块地在哪儿?你说是在山坡上,从这里可能见到?”
文怡笑道:“出了门就能看见了,方才下车时,祖母没瞧见对面坡上那一大块光秃秃的空地么?跟孙女儿上回来时相比,树更少了,怕是舅舅家的人在山上起房屋,砍了去呢。”
卢老夫人眉头一皱:“既是咱们家的地,怎能叫他家砍了树去?!”
文怡笑道:“都是些杂树,咱们家将来不论是拿那块地耕种,还是栽果树,都要把树清走的。舅舅怕是想替咱们省事呢。”
卢老夫人这才罢了,只是还有些不满:“总得叫我们先过了目,再处置不迟…”边说边在孙女的搀扶下走到床边坐下,道:“方才在城门外歇脚时,我已经吃过干粮,如今并不饿,倒是觉得身上颠得发痛,骨头都快散了。你跟他们先吃饭吧,不必来叫我,我要好生歇一歇,待明儿再叫人来回话。”
文怡一边应着,一边给祖母脱衣脱鞋,待她给祖母盖上薄被时,又被老人家抓住袖子:“罢了,我虽没精神见人,你还是应该先问他们家的管事一声,山上山下的地都是个什么章程,问清楚了,晚上来跟我说…”
眼看着祖母慢慢闭上了眼,文怡轻声应承着,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紫樱捧着两个大瓷碗从外头走进来,见状用嘴形问了句:“老夫人睡下了?”便将碗放下,让文怡看里头的菜,“一个是韭黄炒鸡蛋,一个是肉干炒葫芦条儿,锅里还有一个上回小姐吃过的小鱼干焖茄子,奴婢再拿小白菜加几片猪肉做个汤,再过一会儿就能吃了,小姐觉得还行么?”
文怡笑着点头:“还好,午饭随便对付着就行,若有好东西,留着晚上再做。祖母累了,方才又用过了点心,说不吃了呢。你利落些,回头我吃过了,还要去找人问话。”顿了顿,又问:“跟来的人吃的饭可都有了?”
紫樱笑道:“两位大叔是一荤一素,面条管饱,都是今年新磨的面粉,香着呢,荤菜是红烧肉,素的就是清炒小白菜,方才奴婢已经让张婶去做了,可能要磨蹭些时候,奴婢便先煮了一大锅蛋花汤给两位大叔送去了。”
文怡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昨儿晚上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你跟张婶可是拌嘴了?”
“怎么会呢?”紫樱笑眯眯地道,“奴婢一向最敬重老人了,昨儿才向张婶请教过针线活来!”
这话一听就知道不尽不实,张婶在厨活上还有些本事,若论针线,怕是顾庄上十岁的小丫头都比她强些。文怡想到昨晚张婶对紫樱一脸忌惮的模样,便知道她吃过亏了,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她微微一笑:“别叫九房的人看出端倪来,也别叫人拿了你的短儿。万事有我呢。”
紫樱会意地笑着躬身一礼,便掩口忍笑回厨房去了。
文怡一个人吃了午饭,进卧室看过祖母,见她精神好了些,便陪着说了几句话,方才退了出来。经过厨房时,她看到张婶正坐在小板凳上擦洗两个大大的铁锅,两手都油乎乎的,嘴里还在小声咒骂着什么:“白吃饭…啥都不会干…赶个车,道都走不直,我男人比你们强多了,还没你俩吃得多…”又骂:“小娘皮,眼里没人了,等姑奶奶得了势,看不把你脸抽烂…”
文怡知道她定是受了气,但这些话不干不净的,实在是污了人的耳朵,正想要开口训斥,便听到紫樱在自己身后开了口:“张婶,你说话也看看地方,没瞧见小姐在这里站着么?!”
张婶这才发现文怡站在门外,慌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赔笑道:“奴婢一时没看见…”看向紫樱的眼神却有些不善:“姑娘怎的也不提醒我一声儿?!”
紫樱没理她,只将手里的篮子拿给文怡看:“小姐,你瞧,这是方才这小院的主人孝敬的,是新鲜的甜玉米呢,还有几样山上摘的野果,听说庄上的人家都爱吃这个。”
文怡歪头看了看,果然见到一扎黄澄澄的鲜玉米,颗颗饱满,四周拌着一圈儿五颜六色的小果子,有大红色的,有紫色的,有绿色的,有黄色的,还有紫得发黑的,全都刚刚洗过,还带着水珠儿,看上去甚是诱人。她心中一动,觉得这篮子配上这果子和玉米,野趣之中颇有些不俗的味道,不象是寻常农户的手笔。
她小声问紫樱:“房主人可在?”紫樱摇摇头:“东西拿过来后,人就走了,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长相还算端正,穿得虽平常,说话却挺文气的。她是个寡妇,带着一对儿女,大女儿有十二三岁了,小儿子看着只有四五岁年纪,听说是几年前才从外地迁过来的。”
是个外地迁来的寡妇?文怡皱皱眉:“怎么赁了她家的屋子?她既是外地来的,在本地想必没有亲戚,又带着孩子,要住到哪里去?”
“小姐放心,她在本地虽无亲戚,却认了村长的老婆做干娘,如今带着儿女搬到村长家的空房子住去了。奴婢先前问过,张叔并没有逼他们搬家,少爷知道后,还吩咐婆子送了两吊钱过去呢。”
文怡这才放心了些,听说聂珩也插了手,便问:“大表哥也来了?”
“少爷如今就在山上呢,方才奴婢在庄子里遇见了管家,怕是过一会儿,少爷就要下来了。”
文怡闻言大喜,忙问了茶叶在哪里,亲自烧水泡茶去了,又命紫樱将果子用碟子盛好,送进屋中。
张婶在旁看得眼热,不甘心地嘀咕:“也不知道这些穷鬼送的果子干不干净,就这么拿来了,小姐可是金贵人呢,万一吃出个好歹来…”但想到聂家表少爷来了,不知道这一趟又能得多少赏钱?
过了小半个时辰,聂珩果然到了。文怡想到祖母就在里间歇息,为了不打扰到她老人家,便将聂珩请到了厢房里,亲自斟茶,谢过他和舅舅在自家置产一事上出的力。
聂珩微笑道:“本来想直接送你的,你不要,我们父子只好多出一把力了。”顿了顿,又面带愧色地压低了音量:“请别怪母亲自作主张…”
文怡忙道:“这有什么?本就不是我该得的东西,舅母拿了去正好呢。况且我受舅舅、舅母和大表哥恩惠良多,正发愁无以为报,若是山上的温泉真能对大表哥的身体有所助益,便是我的造化了。”
聂珩笑了笑,低声说:“终究…失了信用…也失了厚道…”他摸索着茶杯边缘,似乎在想些什么,文怡留意到,他的手指越发细了,骨节微微突起,皮肤比上回见时更苍白了几分。
文怡心中一紧,再抬头仔细端详他的气色,果然比上回差了些,眉间轻蹙,似乎隐隐有些忧郁。
难道大表哥是因为舅母夺了温泉地,心里想不开么?
文怡咬咬辰,担心地看着他,手摸了摸袖中的硬扁之物,勉强笑道:“大表哥,上回我只是远远看了看地方,后来又瞧了鱼鳞图册,但那块田地究竟是怎样的,我心里实在没数。不如你当向导,带我去瞧一眼,如何?”
聂珩露出笑意,点了点头:“没问题,从这里过去,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你随我来。”说罢就站起身,却忽然晃了一晃身体。
文怡吓得忙忙扶住他:“没事吧?要不多歇一歇?或是叫管家带我去就好了。”
聂珩闭了一闭眼,笑道:“不妨事,只是起得急了点,如今已经好了。”接着不管文怡劝阻,硬是要往外走。
文怡没法子,只好叫了一个车夫,驾着小车,带他们两人过去。聂珩笑道:“才几步路的功夫,何至于此?叫人看笑话了。”文怡正色道:“马车上不了山,大表哥就当是为了待会儿上山积攒力气好了。你虽觉得无妨,我瞧着却担心呢。”
聂珩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随了她,表兄妹俩就真的坐着小车,从院门出发,先是出了庄子,再横穿大道,停在山脚下。
聂珩下了车,指了指前头一大块平地:“就是这里。我已经叫人翻过土了,只要种子一到,随时都可以播种。你不是说要种秋麦么?这里的土质倒是适合种麦。田那边就是河,水是从山上的湖里流出来的,灌溉甚是方便。”
文怡让车夫留在原处,自己跟在聂珩身后,一路看着自家新买的田地。听着聂珩的介绍,她心里渐渐添了喜意,笑道:“大表哥想得真周到!我来之前,还担心秋收农忙时,未必能雇到人手整地呢,没想到你已经替我办好了!”
聂珩道:“本地人手不多,我们家是从别的村子雇人来的。其实你若是打算把地佃出去,倒是能省好些功夫,以后也不必太操心,只需要派一个管事看着,按时收租子就好。播种灌溉什么的,佃户自己会办妥。不过佃了地出去,收益就少了许多,只雇长工耕作,自家要多操些心,但收益大多归了自己,倒比佃出去划算。”
文怡想了想:“我们家的情形,倒是把地佃出去更好,只是我还没跟祖母商量过,等问了她老人家的意思才能定下来呢。”
聂珩点点头:“最好尽快,再过几日就是秋分,正是种麦的时候,再往后就迟了。若是决定雇人种,我们家买种子时,帮你们一起买了吧。我们一向种开的那种麦子,出产很不错的。”
文怡向他谢过,两人又沿着山路往坡上走。那一大块林地,已经整理好了,聂珩甚至叫人挖好了种树的土坑,又告诉文怡,没砍掉的树都是什么品种的,会长出什么果子来,哪里适合种什么树,哪种树是眼下适合种的,种了以后要多少年才能结果,要如何料理,等等等等。
文怡听得发愣,一边用心记下,一边佩服大表哥的博学,两人走到林子边上,她见聂珩喘气喘得厉害,便请他略歇一歇,又笑道:“从前只知道大表哥学问好,却不知道你原来对农事也了解得这么清楚呢。”
聂珩愣了愣,接着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微微苦笑:“我这个身体,若不想当废物,就只能在这些事上多用心,才能为家人分忧了…”
文怡柔声劝他:“大表哥,其实…你真的不用想太多。你的身体不好,就是因这多心二字而来。舅舅舅母都在心疼你呢,哪怕是为了二老,你也该放宽心,把身体养好呀?”
聂珩摇摇头,回头看着文怡:“顾表妹,你心里当真不怨么?你没了父母,跟祖母相依为命,在族里也是常受人轻视的。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处好产业,求到唯一的亲娘舅家,舅舅舅母和表哥亲口答应了会帮你办好,结果回头自己却看中了,先一步将地买了下来…别说是亲骨肉,就算是远亲,或是一点亲缘都没有的陌生人,这种事也是失于信义的。你心中当真一丝埋怨都没有?!”他低下头:“至少,换了是我,就决不会毫无怨言,可是我不能说什么,母亲一切都是为了我…”他苦笑:“表妹先前说,那块地你本来就不想要的。可是,先问一声又如何呢?这回表妹大度,不放在心上,下回若是遇上别人…父亲本是赤诚君子,母亲本是贤良妇人,可是为了我,却什么都不顾了,这叫我如何承受…”他眼圈一红:“眼看着至亲为了自己,连原本在意的事都抛开了,这种滋味…”
文怡听得呆住,万万想不到大表哥的忧郁是因此而来,心中忍不住一酸,想起了祖母。祖母本是不爱与族人来往过多,也不爱理会俗务的,但为了自己,全都顾不得了,先是九房的十五叔夫妇,再是二房的四伯父四伯母…因为自己心底的盘算,要连累年迈的祖母与人耍心计,真的是孝顺之举么?
她抬头再看向聂珩,却发现他已经走出很远了,忙低头轻轻拭去泪水,打算追上去,忽然听到有人在旁边问:“你心里真的不怨么?为什么?”她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望去,便看到不远处的大树后,站着一个多日不见的人,正是那位“柳观海”。

第三十三章 同病相怜
更新时间2010-12-22 18:58:34 字数:4619

 一刹那间,文怡怔住了。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柳观海。她有些无措地回头看看聂珩的身影,想起他与柳观海是旧时同窗,莫非是大表哥请他来做客的?虽然在一个还未整理好的地方待客有些奇怪,但文怡还是很快醒过神来,斯斯文文地向柳观海行了个礼:“原来是柳公子,可是大表哥请你来的?”
柳东行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盯着她问:“你真的不怨么?族人如此无情,连唯一可依靠的外家也如此不义,累得你孤苦无依,只能勉强在他人轻视提防的目光下挣扎求存。你只是一个女子,无法自立门户,只能年复一年地忍受那些所谓亲人的薄待,难道你心中一点怨言都没有?!”
文怡呆呆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些话:“柳…柳公子,你…”她觉得有些异样,印象中的柳观海,是个沉默中带点儿冷淡,但暗地里却会默默关心他人的君子。无论如何,总是一个温和的形象,眼前这个眼神锐利中略带一丝戾气又步步紧逼的人,真的是她所知道的那个柳观海么?!
柳东行仿佛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冲了,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垂下眼帘:“失礼了,柳某偶尔路过此地,看到聂兄的身影,便想着过来打声招呼,没想到恰好听见聂兄与顾小姐的谈话。虽说非礼勿听,但柳某实在没法挪开脚…”他再次抬眼盯过来:“还请顾小姐坦白相告,聂兄说的…都是实情吧?你心里真的不怨么?!”
他虽是救命恩人,但算来只是见过几次面,并不相熟,况且文怡心中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只是个小女孩,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以前世那个二十余岁的文怡的观点看待问题,多少有些顾虑对方是外男,若不是柳观海一再追问这个问题,她是绝不会向对方坦白相告的。然而,他用那样的目光盯着她,叫她心底生起一种异样感受。那种目光中,不带有男女之私,也不是纯粹的好奇,却叫人觉得,他是用内心向她发问。
文怡略迟疑了一下,便道:“大表哥只是多虑了,这块地那么大,就算再便宜,我也不可能全部买下的。舅舅喜欢,买下一部分,与我们家成了邻居,日后可以彼此守望相助,也是一件好事。我本来不知道这里有温泉,只是想置一份田产而已,温泉对我而言,并不是必须。大表哥待我如同亲妹,他身子不好,若这温泉能对他的身子有所助益,我心里也会觉得欢喜。”她看了看柳东行,不知这样的回答能不能混过去?
柳东行不知道顾聂两家的田产有什么纠纷,只是方才听到表兄妹二人的谈话,引起了自己的心事,方才忍不住跳出来问文怡。如今听了文怡的回答,却不怎么感兴趣,更有一种她多少有些应付的意味的感觉,心下闷闷的,扭开头去,只觉得内心的不平声音越来越大。他握了握拳,沉声道:“你觉得聂家待你不错,因此,哪怕是吃了亏,也不在意。那你的族人呢?!听聂兄所言,你的族人待你十分不好,你对他们又是个什么想法?!不会同样没有怨言吧?!”
文怡沉默了。她扪心自问,是否对族人没有怨言?
不是的,她心中的确有怨。她可以原谅舅舅一家的出尔反尔,因为他们还有关心她、爱护她的时候,还会想到在伤害她之后尽力弥补。可是顾氏族人呢?先是家产,再是祖母,末了还要操纵她的婚姻,他们一再夺走她所拥有的东西,最后她什么都舍弃了,长房的堂姐还要纵容同伙夺走她的性命!加上重生之后,她用成人的目光观察周围,天天都能感受到族人对她们祖孙的轻视与冷漠。她怎么可能不怨?!
然而…就算她心里有怨,又能如何呢?难道叫她费尽心思去报复么?她不会那么做的,佛祖让她重生,是怜她前世活得憋屈,死得冤枉,她的时间很宝贵,忙着照顾祖母、振兴家业还来不及呢,哪里有余力去管族人如何?!若是别人欺到她头上,她自然会加以反击,但主动出手还是算了。若是她重生后只顾着向前世亏待自己的人报复,违了佛祖的旨意,只怕将来会活得更不堪!她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小女子,只要能挽回前世失去的一切,安安份份地活着,让祖母多享受几年舒心日子,长长寿寿,平平安安,就足够了。
想到这里,她眉间轻展,嘴边已经带了温和的笑意:“对族人,说不怨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有祖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冤冤相报何时了?为了出一口气,反倒把真正应该重视的人、事、物抛到脑后,岂不是得不偿失?世上的人,对周遭的亲友总会有个亲疏远近。我没把族人当是至亲,他们待我冷淡些,也没什么要紧的。族人要怎么过日子,是他们的事,我只要牢牢记住自己心里想要的是什么,就够了。”
柳东行看着文怡平和的面容,内心仿佛受了重重一击,情不自禁地退后两步,低下了头,双拳紧握:“为什么你能不在意呢?明明…也有父母亲人,家境殷实,论起出身地位,比他们还要体面些!可是一夕之间…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度日…家产尽归族人所有…原本慈爱的亲友忽然成了陌路…若只是责打辱骂,倒还罢了,只当是仇人,撒开手不管就好,偏偏…又在外人面前摆出一副好人嘴脸!不知不觉间,连原本的身份都被人模糊了!成了见不得光、低三下四的人!”他咬咬牙:“这样的族人…这样的…叫人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文怡听着听着,觉得不对,这说的不是她吧?她虽是嫡系所出,但前头五房都是嫡系,只有七房以后的族人以及那些分家出去的偏支还可以说出身地位不如她体面;而且,她并不是一夕之间成为孤儿的,亲友…也算不得陌路;顾氏族人待她只是冷淡与轻视,倒不会在外人面前扮好人,更不会模糊了她的身份。柳观海说的是谁?
她忽地心中一动,莫非他说的是自己?!难道…他也是个无父无母、受族人薄待的人?那岂不是…跟她的处境有几分相似?
她睁大了眼,仔细看他。柳东行似乎有所察觉,抬头望过来,与她对视一眼,便迅速扭开了头,默默平息着心中的激愤,再转回来时,神情已经平静下来,甚至平静得有些略嫌冷淡了。他没有正视她,两眼盯着旁边的树干,拱了拱手:“柳某方才失礼了,请顾小姐见谅。柳某…先行告退!”
“柳公子!”文怡叫住他,他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
文怡轻声道:“本是肉体凡胎,遇到不平之事,心里难免会生出激愤来,更何况…是自己被夺走原本的所有?叫人怎么可能不怨、不恨呢?”
柳东行身体微微一动,回过头来,面上带着一份讶异。
文怡微微一笑,低下头道:“可是心里再怨、再恨,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别人亏待了我,那是他们私德不修,我总不能为了出气,就违背了自己做人行事的准则。若我也象他们那样,以利为先,不顾礼仪廉耻,一心报复,那我跟他们又有何差别?我本来已经被逼得够惨的了,难道还要因为报复他们,变得更惨么?原本,我没了财富,还有品德,若是连品德都没有了…只怕连黄泉之下的父母,都要唾弃我了…”
柳东行听得一呆,若有所思:“你…”
文怡忽地脸一红,扭开了头,她在说什么呀?又不清楚人家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就这么莽莽撞撞地开口了。她清了清嗓子,小声道:“柳公子,我只是在胡说,请当作没听到吧。总之…总之…不管别人做什么,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我才不会把心思都放在别人家身上呢。我可是很忙的!”话音刚落,又觉得最后一句话说得太孩子气了,小脸涨得更红。
柳东行却已经平静下来了,微微朝她笑了笑,道:“柳某截下小姐,说了这半天的话,竟一时忘了跟聂兄打声招呼,想必聂兄和小姐的家人急着找你呢。我送小姐回去吧?”
文怡被他一言提醒,忙望向远处聂珩所在的方向,只见他正遥遥望过来,面带担忧,忙道:“不必劳烦柳公子了,大表哥就在前头,我自己过去就行。”
柳东行眉头一挑:“虽然不远,但这里是山上,到处都是泥呀树呀草呀…若是有什么蛇虫鼠蚁,有人陪着总能壮些胆。”
文怡前世随师傅游历,这种路没少走,不但不怕,还曾经亲手抓过爬到师姐身上的蛇并将它丢开呢,因此并不在意,只是笑道:“不要紧的,我不怕。况且这里的地才整过,哪有什么危险东西呢?”
柳东行笑而不语,右手抽出腰间长剑,往她右边的树枝子上一挥,一条尺把长的小蛇就断成了两截,尸身被抛到数丈外。他随手收回剑,冲文怡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文怡平静地看了看蛇尸的落点,叹了口气:“其实…那是没毒的东西,被咬一口也不过是疼一下罢了,柳公子何苦伤它性命呢?”
柳东行呆了一呆,但很快就醒过神来,微笑道:“被咬一口,也要吃苦头的。”
文怡拗他不过,便低了头朝聂珩走去。柳东行默默跟在后头,待文怡走到离聂珩还有十来步的时候,他方才抱拳向聂珩示意,转身走了,不过弹指间,已经消失在山林后。
聂珩急步上前问文怡:“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想事儿入了神,居然把表妹忘在了后头!你没事吧?”
文怡微笑着摇摇头:“我没事,大表哥不必担心,不过是看到了柳公子,说了两句闲话罢了。是大表哥请他来做客的么?”
聂珩朝柳东行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他来这里是有所图的,哪里是我这样的闲人能请得来的?看来他似乎对这里的地势很熟悉,可我到此十来天了,也不见他来打声招呼…”
文怡小声道:“他方才跟我说,本来是打算叫你的,只是…”顿了顿,她没说下去。
聂珩苦笑:“只是借口罢了,不然他不会调头就走。”犹豫了一下,他隐晦地道:“表妹,他这人…虽说为人还算正派,但行事总有些不够磊落,心里似乎积着很大的怨气,而且…功名心甚重…”看到文怡睁大了眼,他不由得笑了笑,不好意思地道:“瞧我说的是什么…总之,他这人称不上宽厚君子。本来他救了你,你心存感激,跟他往来时不抱戒心,也是人之常情。但是…还是不要跟他来往太多比较好,也别轻易相信人…”
文怡想到方才柳观海说的话,心里却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自然对他多了一份同情。然而她虽觉得聂珩的话刺耳,却也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就让表兄难受,便对聂珩道:“大表哥,他是外男,我虽感激他救了我,却没有跟他多来往的理由。方才不过是正好遇上了,寒暄几句罢了。”
聂珩点点头,又隐有愧色:“瞧我,都疏忽了,你是女孩儿家,独自跟着我上山,本就不合规矩,我早该想到这点,叫上一两个丫环仆妇跟着侍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