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玮和赵琇听得都有些难受,连忙安慰张氏。张氏低头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已经带上了一抹微笑:“祖母不过是一时想起了从前,有所感触罢了。你们不必担心。”又看向那一屋子的东西:“皇上都赐了些什么给我们?”
新皇赐下的东西很多,珍珠宝石金银绸缎自然不必说,还有一些内造的物品。张氏得了好几匣子名贵药材和补品,赵玮得了不少新书和文房用品,赵琇也得了一整匣子做工精致的首饰,用的都是颜色鲜艳的宝石,一看就知道是给小姑娘用的。因此时已是盛夏时节,马上就是六月了,御赐的东西里头,还有编织得极其精美的芙蓉簟和各式宫扇。赵琇拿起一把象牙丝织成的扇子,心里对古代工匠的巧思和技艺都赞叹不已。
张氏看过了东西,便对孙子孙女道:“挑几样得用的,各自拿回去,其他的就先收起来吧。皇上既然赐了匾额,修整侯府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明儿我们就上侯府去瞧一瞧,都有些什么地方需要收拾的。早早定了章程,也好去寻样式程出图样。如今是在国丧内,只禁嫁娶饮宴游乐,倒不禁动土,只是大兴土木,未免太过显眼了些,还是等百日国丧过了再说。先把图纸定了,再筹足银子去买木料砖石,寻好工匠,等八月中秋一过,就开工吧。”
她又示意孙女:“琇姐儿从明儿开始,就跟在我身边,我是如何料理事务的,你也跟着看。整修宅子的事,虽然瞧着麻烦,但只要上了手,其实并不很难,就是略繁琐些。你跟我学着些,日后自己需要料理房屋修葺、采买物件、管理工匠之类的事,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赵琇连忙起身应道:“是。”
赵玮是男丁,看宅子可以陪着同行,但其他的琐事就不必多管了。张氏的意思是:“你好生在家念书习武,皇上对你的期待高着呢。”赵玮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赵琇暗暗偷笑,朝他做了个鬼脸。
赵玮瞪了回去,正好张氏转头看过来,他连忙低头咳了两声掩饰过去,扯开话题:“侯府那边还住着大行皇帝先前赐还的旧仆呢,既然侯府要开始修葺了,这些人是不是也要安置一下?”
张氏点头。那些旧仆也晾得差不多了,该如何安置,确实应该早下定论,免得日长生事。
祖孙俩正商量着,卢妈忽然拿了个帖子进来求见。张氏见她手里拿着帖子,有些好奇:“谁家送来的?”
卢妈打开帖子给她看:“是柱国将军府老夫人着人送来的,说是多年不见,十分想念,请老夫人、侯爷和姑娘两日后过府小聚呢。”
第一百八十九章柱国将军府
国丧期间禁饮宴游乐,却没说不许官宦有爵的人家相互拜访作客,喝杯茶聊聊天。柱国将军府曹太夫人下的帖子里明写了是喝茶小聚,可见她也深知其中尺度。
张氏与曹太夫人是忘年手帕交,已有两三年不见,心里也甚是挂念。本来她到了京城后就想要去见对方的,可是一来旅途辛苦,她年纪也快五十了,自然要歇一歇;二来广平王府又比曹家更重要些,自然要先去见过广平王,才好往别人家里去;三来也是因为当时京中有品级的人家都哭丧斋宿去了,家中即便有人留守,也不是头面人物,若去了曹家,却见不到交情最好的曹太夫人,就没有了意义。因此张氏才会想着,推迟几日,等京中平静下来,再给曹家递帖子不迟。没想到曹太夫人会抢先一步给她下帖,这让她心中惊讶之余,又觉得十分感动,开始反省自己,怎的没有第一时间给对方下帖子呢?哪怕是不便上门拜访,也该写信问候一声。
张氏让人唤了柱国将军府来送帖子的人,不久就进来了一个婆子。豆青色的上衣,墨绿色的长比甲,腰间系着淡青布腰带,下身着的是藏青的裙子,裙子未弋地,露出裙底一双着布鞋的大脚。那婆子将头发梳成利落的圆髻,插了两根银簪,打扮得整整齐齐,精精神神,行动间十分利索,礼数倒是略嫌粗糙点。她向张氏道了个万福,口里叫一声:“请郡公夫人安。”很快就直起身来露出一个笑。咧着大嘴巴,那作派跟广平王府的斯文婆子们简直是两个风格。
张氏见了她,也跟着笑了。这是她一个熟人。人称曹大力家的,常年在曹太夫人身边侍候,从前见过无数次了。张氏让丫头给她端了个小杌子来坐了,便笑道:“曹大力家的,你都快六十了吧?如今还在太夫人身边当差?你闺女嫁得殷实好人家,女婿也孝顺,你怎么不跟着女儿出去享福?”
那曹大力家的横刀跨马地坐在那小杌子上。咧着嘴笑道:“小的闺女倒是孝顺,可女婿家里也有老人,我去了。岂不是给他们添麻烦?他们家境虽殷实,多养活一口人,也要花费不少钱。我在将军府里待了大半辈子,早就过惯了。况且如今我当差。不过是陪太夫人说说话,闲了指点指点小丫头们,偶尔坐车出门跑个腿,又不用受苦受累,平日起居还有人侍候,穿衣吃饭都是上上等的,比在闺女家里强得多了,索性就不必费事了。”说到最后一句时。还把大手挥了一挥。
她说得直白,就差直接说在将军府的日子过得比女儿女婿家舒服了。半点不怕人家侧目。赵琇看了哥哥赵玮一眼,有些诧异,赵玮倒是笑而不语。他是早就见识过曹大力家的脾气了,柱国将军府是武将人家,上两代主母都不是张氏这样书香门第里出来的,不怎么讲究规矩礼仪,因此还保持着许多武人做派。
张氏听了曹大力家的话,很是高兴:“你还是从前的脾气,你们太夫人就最喜欢你这样的性子。”
曹大力家的又咧嘴笑了。赵琇发现,她其实挺喜欢这位大婶的笑容的,朴实,半点心机都不带,笑得那般灿烂,让人看了都觉得心情好。
张氏开始问小聚的事,因曹太夫人已经年纪很大了,六十有余,虽然身体还算不错,但国丧期间一折腾,就算是男人也要受不住的,更何况是老太太们?张氏担心她还没歇过气来,若自家这么快就上门去,怕会累着了她。
曹大力家的便笑道:“郡公夫人不必担心,我们太夫人身体好着呢,平日里都要吃两大碗饭,每日绕着自家院子转上十来圈,若是闲了玩闹,跟我们家小爷扳手腕,小爷还未必扳得过她。年轻时跟着我们家老将军学武艺,等闲三四个小兵都敌不过她,如今虽说年纪大了,又娇养了些,但底子还在呢,哪里就这么容易累着了?”说到最后一句,大手又挥了一挥。
张氏听得笑了,也就放下心来,赵琇在旁听得双眼一眨一眨的,十分好奇。听起来曹太夫人还是位巾帼英豪呢,可得好好见一见。
张氏因曹大力家的说起了家里的小爷,就问起曹太夫人孙子曹冉的情形:“冉哥儿今年有十一了吧?前两年见他时,他虽比我孙子小三岁,长得却跟我孙子一般高,一点都不象是个九岁的孩子,如今想必长得更加高壮了。”
曹大力家的笑道:“可不是吗?从背后看过去,一点都认不出是个孩子,长得也跟咱们将军是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我们太夫人每日家常说,看着冉小爷,就象看到了将军小时候的样子。将军小时候跟着咱们老将军到处行军打仗,在太夫人跟前的时候少,太夫人心里总是挂念着。如今将军在京里,小爷也养在跟前,太夫人天天都能见着他,闲来无事跟孙子孙女儿说说笑笑,一天就过去了,日子不知有多快活。”
张氏笑着指着赵玮道:“我孙子虽比他大几岁,却长得不如他高壮,不过平日里也读书习武,不是我夸口,骑射倒还过得去,只是不敢跟你们冉哥儿将门虎子相比。往后他们小兄弟俩都在京城,想必有机会多见面,能多多亲近些才好呢。”
曹大力家的忙道:“这是自然。我们太夫人也说呢,侯爷是再好不过的孩子,自小就文武双全,又懂事知礼,比我们冉哥儿要聪明多了,如今年纪轻轻的就袭了爵位,将来必定前途大好。若我们冉哥儿能与他多多亲近,也能学得几分为人处事的道理,那就再好不过了。”
张氏笑着又问起了曹太夫人的孙女:“那年我见她时,她才过了十一周岁的生日。但看她举手投足,行止作派,已经十分有模有样了。长得也好,想必如今出落得更水灵。”
“我们家姑娘自然是好的,只是郡公夫人家里,也有一位水灵灵的小娘子,可不逊色给我们姑娘呢。”曹大力家的笑哈哈地道,“姑娘也惦记着郡公夫人,听说您到了京城。恨不能立刻就过来给您请安。只是将军入宫值守,夫人又要入宫哭灵,家里的事一大堆。太夫人年纪大了,少不得还要姑娘去帮着管一管,实在是抽不开身。这不,今儿给您下的帖子。还是姑娘照着太夫人的吩咐亲笔写的呢。”
张氏忙将帖子拿过来再瞧了一眼:“果然进益了。这字写得真好,若不是平日勤练,绝不会有这样的火候。”她指了指身边因为被朴实的大婶夸是个水灵灵的小娘子,正有些不好意思的赵琇:“我这孙女儿,平日也常练字。等她们小姐妹见了,正好能说得上话呢。”赵琇眨了眨眼,这意思是…她快要添个小伙伴了吗?
曹大力家的拍手笑说:“这么说来,郡公夫人是接下邀约了?那敢情好。小的这就回去禀告太夫人,太夫人一定很高兴。”
曹大力家的离开后。张氏看着那张帖子,脸上还带着笑容。赵琇自打小时候离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根本就没有见过曹家的人,见状便有些好奇。她小声问赵玮:“哥哥,曹家都有些什么人呀?”
赵玮道:“曹太夫人的儿子曹将军,如今封柱国将军,值守禁中。他夫人娘家姓方,生有一子一女,长女曹萝比我小一岁,儿子曹冉则比你大一岁。曹萝是女孩儿,我只匆匆见过一两面,并不清楚其性情如何,听说是位和气温和的小姑娘,想必能与你投缘。曹冉我是极熟的,长得十分高壮,其实都是傻力气,武艺连我都比不上。他是曹家的独苗苗,从小就极受宠,难得的是性子并不娇纵,反而直率得很,只可惜不长心眼儿,跟京里差不多人家的同龄子弟结交,常常是被人耍弄的那个,久而久之,就犯了牛脾气,不爱与人来往。不过他跟我还算要好,你若见了他,只管当他是寻常人一般对待,别嫌他不够聪明,他就高兴了。”
赵琇连连点头。张氏笑着对她说:“曹家萝姐儿的性情我清楚,确实是个柔顺和气的孩子,极好说话的。不过你与她结交,说起才艺学问上的事时,不必说得太多。她肯下苦功练字,确实难得,只可惜她在这些事上头并没有太多天份,诗词棋画都只是平平。你与她说话,要注意分寸。”
赵琇忙应了,接着她又歪了歪头,有些疑惑:“曹将军的夫人姓方,是不是…那个方家的女儿呀?”据说方家极擅长调教女儿,姻亲还很多,柱国将军府是三代君王的信臣,想必也够得上方家的择婿标准了。
赵玮望天不语,张氏则是笑了:“天下姓方的人这么多,你怎么就把她和那家人想到一块儿了?”
赵琇再次追问:“那到底是不是呢?”
“确实是那个方家。”张氏道,“不过她娘家是旁支,在方氏一族中并不显,当年嫁给曹将军时,是因为曹太夫人听说她事父母至孝,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儿,为人也十分端庄稳重,才请媒上门提亲的,方家的名声倒在其次了。”她顿了一顿,“曹夫人嫁入曹家多年,为人确实当得起一句端庄稳重,行事也并无可挑剔之处。只是方家本是书香门第,曹家却不爱讲究那些礼仪规矩,日子长了,难免会有些怨怼。当然,她待曹太夫人还是十分孝顺的,也把儿女教养得很好。你们见了她,要记得礼敬,旁的事就不必多管了。”
赵琇一边答应着,一边在心里暗暗猜着,祖母这话是否在暗示些什么。
还不等她细猜,张氏便已经拍了手:“好了,事情就这样定下吧。明儿我们先去瞧瞧老宅子。后天歇一日,再备些礼。大后日一早,我们祖孙三人就一起上柱国将军府作客去。”
第一百九十章侯府旧宅(上)
建南侯府的旧宅,赵琇几乎没有印象了,记忆中只有那个陈旧破败的院子,三间正房两间侧厢,几棵大树掩着两间仆人住的小屋,院子里长满了草,墙根下摆着张氏种的几盆花。那年秋天,桂花的香气弥漫了整个院子,菊花也开始打苞了,秋风吹来的时候,小小的黄色花苞一摇一摇的,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可爱。
离开侯府的时候,赵琇先后被抱着母亲和奶娘珍珠嫂的怀里,直接在宅子里上了马车就出府了,对侯府大门是什么模样的,还真不知道。今日和哥哥一起陪着祖母来到侯府旧宅,在大门前下马车的这一刻,她才第一次见到了这座小时候曾经住过的府第。
广亮大门,八字墙,门柱上掉落的红漆和彩漆显示着它曾经的风光。虽然已经废弃多年,但当年用的木料、砖料显然都是极好的,工匠的技术也十分过硬,从那长草的墙头,还有门梁上的彩画,就可知当年建这座建南侯府,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绝不是一般大户人家可比。若论门面,比奉贤的老宅不知要豪华多少倍。
八字墙前是个临街的小广场,算是建南侯府的私家用地,地面一色四方的青石板,板缝间的青草已经长得老高。两侧八字墙脚下,各添了几块大小形状不一的石块,表面都磨平了。在赵家人到达前,这里坐着几个住在附近的老人,聚在一处闲磕牙,据说有时候还会有过路人在此歇脚。
张氏站在大门前,抬头看着上头空空如也的梁柱,还有檐头下的蛛网,眼圈已经红了。
赵玮也是感叹万分:“我小时候只在这里走过两三回,其余时候跟着爹娘出门,都是走西边侧门的。如今想起来,才发觉它原来没有记忆里那么高大宽敞。想必是因为那时候我个子太小的关系。就觉得这门象山一样大。”
赵琇有些好奇:“西边的侧门?”
赵玮笑了笑,指向大门左侧:“那边过去七八丈左右,还有一个门,比这个小得多了。算是侧门。平日家里人或是下人进出,都是从那里走的,省得动不动就开大门。其实咱们家这座府第,原是两三个宅子合在一起建成的,这座大门里进去,就是一个大宅子,东路有一大半是这大宅的花园,后面是另一户人家的宅子并过来了。西路则是另一户人家的宅子。这些宅子原本的主人,不是在清兵入京时被杀了,就是做了卖国贼被查抄了家产房屋。太祖皇帝论功行赏。把这片地赐给了咱们祖父。咱们祖父又寻了样式程,这才建起了如今的侯府。西边侧门进去,就是一条长长的夹道,可通外院,亦可通二门。也比较宽,停得下马车。因此咱们小时候随母亲出门,都是在那里上下车的。”
赵琇忙走出几步,眺望西面大路,果然二三十米外有个小一点的门,想必就是这西边侧门了。不过无论是哪一个门,她都几乎没有记忆。赵玮说侧门有夹道直通二门。地方也比较宽敞,因此可以让府中女眷在宅子里上下马车。对于这件事,她倒是隐约有些印象。小时候珍珠嫂抱着她跟随在祖母张氏与母亲米氏后面离开时,确实是在出了一道门后,便在一条长长的夹道里上了马车。
兄妹俩说话时,张氏结束了对往事的缅怀。回过头来微笑:“说那么多做什么?直接进去瞧,岂不更清楚些?”
赵琇与赵玮对视一笑,一人一边扶着张氏,迈步朝广亮大门内部走去。
进了大门,迎面就是一个影壁。上面刻的是一只猴子坐在一匹马上,脑袋旁还飞舞着一只蜜蜂。赵琇一看,就猜到这是“马上封侯”的意思了。想想自家祖父当年封侯的来由,还真是挺贴切的。这石雕倒也雕得精细,虽然如今满是尘土,但整个图案依然非常清晰,不过影壁本身是栋灰砖砌成的墙,已经掉落了不少砖块,显得有些落魄了,肯定是要修整一番的。
张氏看到这影壁,便叹道:“当年砌这影壁时,你们祖父在辽东打仗,回来时宅子都已经建好了,他看着就总是嫌这马驮的是猴子,好象在笑话他似的,想要换一个。但人人都说,这图案与他封侯的来由正好相合,还是留着的好。他想着横竖一年到头在家也没住几日,也就罢了。到得后来告老,在家休养,天天在这里过,就越想越嫌弃,总跟我念叨着要换一个,我每次都劝他打消念头。如今这墙是一定要重砌的了,倒不如就此换了也好。你们祖父确实是因军功封侯,可泽哥儿袭了爵,再用这说法就不太合适了。”
赵琇听了,再看那影壁,想想马上驮的是猴子,而自家祖父又是“马上封猴”…她忍不住笑了,怪不得祖父看着会心塞呢。
赵玮也笑吟吟的,问张氏:“那祖母觉得新影壁上刻什么好?”
张氏想了想:“‘太平有象’就不错。”她又叹了口气:“先前逆党闹的乱子不小,但愿从此天下太平,百姓们都能得享安康,也是我们的福气了。”
卢妈跟在后面,迅速用笔记了下来。
影壁两面各有一个月洞门,右手边通往东路花园的门被关起来了,据卢妈说,那里常年都是关着的,除非需要在花园里摆酒宴客,又或是邀请外客前去游玩,才会打开来。因为花园连着内宅,若是开着门,很容易让外人进去。建南侯府昔日的男主人是武将出身,在内外有别这一点上,是十分讲究的,外宅内宅一定会划分得非常严格。
左手边的月洞门进去,是一个极大的院子,这就是正前院了,看着光是院子的面积就有差不多一百平方米,都铺设着平整的四方形青石板。赵琇还来不及惊叹,就看到院中乌鸦鸦跪了一地的人,看起来也有一百多个,她愣了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些想必就是赐还的旧仆了。
旧仆们的衣裳看起来都是统一的制式。按等级有些微的不同,却是十多年前建南侯府仆人的制服。有头有脸的大管家、管事们都不在这里,为首的是三四个中级管事,年纪最轻的都有四十来岁了。长着胡子,面上带着惶恐。他们恭恭敬敬地跪拜张氏,口称“老夫人”,叫赵玮“侯爷”,叫赵琇“大姑娘”,以最高的礼节向他们请安。为首那几个,还战战兢兢地感谢主人的恩典,因为主人没有将他们赶走,还让他们回到原来的住处,每日都供给饭食。实在是宽仁怜下。他们想起当年未有站出来反对前任侯爷的倒行逆施,都感到十分惭愧,想求主人饶恕。
这些年,他们都吃了不少苦头。赵炯失去爵位,接着又死了。家眷搬出侯府,只带走了心腹仆人,他们连着这座宅子一并被收归官中。房子可以丢着不管,可他们是活生生的人,需要吃饭喝水,养妻活儿,问题是。收没入官的仆人,没有工作的自由。大行皇帝起初是想着要把他们还给张氏一家的,因此也没下令将他们发卖,他们只得住在内务府指定的地方,每日照着上头的供给,吃不饱。却也饿不死。若是有外头的亲戚可以依靠,还能时不时周济一下,给他们送点东西。也有人贿赂看管的官兵,偷偷跑出去找些散活干一干,妇人们接些针线活做。帮人洗衣缝补,勉强可以过活。可许多人原本都是享惯了福的,哪里吃得了这种苦?几年下来,陆续有人死去,到如今就只剩下不到一百二十人了。
如今他们总算回到了原主人手下,松一口气之余,也有些惶恐。当年他们可是站在张氏祖孙的仇人那一边的,张氏祖孙会不会恨上他们,要将他们往死里遭贱?为了能让张氏祖孙消点气,他们这时候能表现得多么谦躬,就有多么谦躬,生怕一个不小心,引起了主人们的火气,他们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张氏是个心善之人,原先也曾经恨过这些仆从。她管家多年,这些人都是她手下调理出来的,为何就没有一个站在她这边的?但后来她也不在意了,下人哪里能选择自己的主人?牛氏与赵玦他们也没把这些人当一回事,不是么?
她淡淡地对旧仆们道:“起来吧。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今后好生当差,只要你们不再犯错,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如今侯府准备重修,有许多需要人手的地方,你们多多出力吧。等我们重新搬进来,自然会再安排各处人手的。”
众旧仆们闻言都松了口气,随即反应过来,主人家要等到宅子重修完毕,才安排他们的去处,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在这段时间内表现如何,直接决定着他们今后的位置呢?是体面的近身差使,还是低下的粗使人员,就看这一遭了!
众人彼此交换着眼神,竞争意识瞬间从心中迸发出来。
赵玮淡淡地吩咐:“都退下去吧,我要陪祖母看宅子都破成什么样了,你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话音刚落,一百多个人就不约而同地磕头告退了,转眼间,大院子里的人就散得一干二净。
赵琇眨了眨眼:“还挺快的呀。”
张氏微微笑了笑:“大都是从前用过的老人,你祖父素来令行禁止,手脚略慢一些,是要挨踢的。”赵琇恍然大悟。
人走光了,正前院的全景也就显露出来了。
正面大屋五间,是供着祖先牌位及历代皇帝所赐物件、圣旨等东西的地方,宫中有旨,也是在这里颁发的,当年老郡公的丧事,也是在这里设立的灵堂。这里虽然名义上是正厅,实际上从来不用来招待客人。与正屋相对的五间倒座房,东头三间才是客厅,另外两间,一间是茶房,一间是账房。东厢三大间,说是外书房,里头空空如也,据说是当初赵焯读书的地方。西厢是杂物间,摆放的不是一般的杂物,接圣旨时要用的香案,逢年过节用来布置正堂的家具摆设,还有当年老郡公丧事用过的一些东西,都堆放在这里,原是想着离正堂近,搬运起来方便的。
这个院子除了两侧的月洞门,并没有其他出入口,院后直接就是墙,彻底与内宅隔绝开来。赵琇再一次明白了,所谓内外有别是什么意思。
穿过院子西面的月洞门,就可以看见方才在门外赵玮所指的西侧门了。门内先是有个小院,四面皆是门,除去南边的西侧门与北边的二门外,东西两边都是月洞门,东面是通正院的,西面是通往另一处大院子。
这座院子跟正前院差不多大,格局相似,不过所有房子都要窄长一点,没有宽檐,也没有抄手游廊,就显得院子更加大。院中没有半点杂物,地面也不是用青石板砌成,而是平整的黄泥地,竟然没有长草,院角处还立着石制的兵器架。这里是老郡公退休后住的院子,因此特别宽大,足以在院子里跑马。南边一溜儿倒座房,是昔日亲兵所居之处。再往西去,还有一个小院,却是车马棚。府里要用车马时,仆人们就会从那里将车套好,牵着马出来,到达西侧门内的小院,等候主人们上车上马。
张氏站在这个院子里,又陷入了回忆中,但这次回忆,更多的却是心酸。因为无论是老郡公过去住的正屋,还是收藏兵器的厢房,如今全都空空如也,那些昔时旧物,也不知去了何处。屋里到处都是尘土与蛛网,连屋后种的树,也都死光了,其中有株桂花树就是从前她和老郡公一起种下的。如今就算把房子修得跟过去一样,有些失去的东西,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赵琇也看着难过,轻声劝说她:“祖母,我们会想办法去打听,祖父的旧物都去了何处,您就别难过了。”
赵玮也道:“是呀,祖母。祖父是堂堂建南郡公,这里是他的居所,里头一应物件,都不是可以随便丢弃的,那些官兵小吏也没那胆子。兴许是当年负责查抄的官员生怕东西损坏,命人收起来了呢?内务府忙着国丧之事,暂时还腾不出手来清点要给我们家的东西。但大行皇帝有旨在先,他们是绝不敢欠着的。”
张氏低头擦了擦眼泪,回头对着孙子孙女勉强笑了笑:“我不难过。有些事不能强求。若你们能把东西要回来,自然是最好不过,若不能,也就罢了。”她捂着胸口,含泪道:“不管有没有那些东西,你们祖父的音容笑貌,依然会深深记在我心里。”
赵琇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咱们进内宅看看吧?我已经不记得小时候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了,祖母能告诉我听吗?”
第一百九十一章侯府旧宅(下)
从西侧门内小院出发,过了二门往里走,就是一条长长的夹道,直通向后门方向,夹道两侧有小门通往各处院落,可谓是四通八达。
赵琇他们进了二门后,先去了正堂后方的院子。这个院子与别的四合院不太一样,没有厢房,只有正面一溜儿五间大屋,格局显得长长窄窄的。据卢妈说,这里从前是张氏管家用的地方。每日她就从自己所住的正院出来,到这处长窄院中起坐。府中各处管事及管家娘子们就会在院子里排队等候,一个一个进屋向她禀告,申请资金,领对牌,然后凭着对牌去账房领钱。这里与正前院只隔着一堵墙,去老郡公的院子也极方便,所以张氏每天都会在这里消磨大半日,等陪老郡公吃过了晚饭,才会回自个儿的院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