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个很英俊、很坚强的人,全身都带着劲,带着逼人的锋芒,就好像一把磨得雪亮的刀。
但现在,刀已生锈,他英俊的脸上的肌肉已渐渐松弛,渐渐下垂,眼睛已变得暗淡无光,肚子开始向外凸出,连声音都变得嘶哑起来。
接过酒樽,仰首喝下一大口,叶翔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我并不怪你。你就算看不起我,也是应该的,若不是你,我已死在杨玉麟手上。”
高老大最后一次叫他去杀人的时候,已对他不再信任,所以就要孟星魂在后面跟着去。
从那一次起,孟星魂就完全取代了他的地位。
叶翔又笑了笑,道:“其实那次我早就知道你会在后面跟着来的,所以我……”
孟星魂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那次我根本就不应该去的。”
叶翔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你知道高老大叫我跟着你,知道她对你已不放心,所以你对自己没有信心了,我若不去,你一定可以杀死杨玉麟。”
叶翔又笑了,笑得很凄凉,道:“你错了,那次我去杀雷老的时候,已知道以后永远也没法子杀人了。”
那次去杀雷老三,就是他杀人第一次失手。
孟星魂道:“雷老三只不过是个放印子钱的恶霸,你平时最恨这种人,我一直奇怪,那次你为什么居然下不了手?”
叶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疲倦得什么事都不想去做,那种感觉你也许不会懂的。”
“疲倦”这两个字,就像是针。
孟星魂的眼角又开始跳,过了很久,才一字字地说道:“我懂。”
叶翔道:“你懂?”
孟星魂道:“我已杀过十一个人。”
叶翔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
孟星魂不知道,除了高老大,谁都不知道。
每次任务都是最大的秘密,永远都不能向任何人说起。
叶翔道:“我杀了三十个,不多不少,整整三十个。”
他的手在发抖,赶紧喝了口酒,闭着眼吞下去,才长长吐出口气,慢慢地接着道:“你将来一定也要杀这么多的人,也许还要多些,因为你非杀不可,否则你会变成我这样子。”
孟星魂的胃在抽搐,忽然,又有了种呕吐的感觉。
叶翔就是他的镜子。
他仿佛已从叶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叶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大多数人都在受着命运的摆布,只有很少人能反抗,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这种人。”他暗淡的眼睛中忽然有了一丝光亮,道:“但我也曾有过机会的。”
孟星魂道:“你有过?”
叶翔叹了口气,道:“有一次,我遇见过一个人,她愿意不顾一切来帮助我,那时我若肯不顾一切跟她走,现在也许活得很好——就算死,也会死得很好。”
孟星魂道:“你为什么当时没有那么做呢?”
叶翔的目光又暗淡下来,瞳孔已因痛苦而收缩,过了很久,才黯然道:“那也许因为我是个又愚蠢又混蛋、又胆小的呆子,我不敢。”
孟星魂道:“你不是不敢,是不忍。”
叶翔道:“不忍,不忍更呆,我只希望你莫要跟我一样呆。”
他凝注着孟星魂,缓缓又道:“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永不再来。但每个人一生中都至少会有这么样一次机会的,我求你,等机会来的时候,千万莫要错过。”
他扭转头,因为他不愿被孟星魂看到他目中的泪光。
他求孟星魂,也许并不是为了孟星魂,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这一生反正已完了,他希望能从孟星魂身上看到他生命的延续。
孟星魂没有说话,他心里的话不能对人说。
他对高大姐的情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情愿为她死。
叶翔又道:“你是不是又有事要做了?”
孟星魂点了点头。
叶翔道:“这次你要杀的是谁?”
孟星魂道:“孙玉伯。”
这本是他的秘密,可是在叶翔面前,他没有秘密。
他发现叶翔的瞳孔又在收缩,过了很久,才问道:“是江南的孙玉伯?”
孟星魂道:“你认得他?”
叶翔道:“我见过。”
孟星魂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翔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没有人能说得出,我只知道一件事孟星魂道:“什么事?”
叶翔道:“我绝不会去杀他!”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只知道一件事。”
叶翔道:“你知道什么?”
孟星魂目光凝注着远方,一字字道:“我非杀他不可——”
老天对他们的确太不公平,他们悲哀、愤怒,都无可奈何。
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本来就很多。
幸好他们除了老天外,还有老伯。
老伯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老伯”的意思并不完全是“伯父”,这两个字包含的意思还有很多。
在很多人心目中,它象征着一种亲切,一种尊严,一种信赖。
他们知道自己无论遇到多么大的困难,老伯都会为他们解决;无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老伯都替他们出气。
他们尊敬他,信赖他,就好像儿子信赖自己的父亲。
他帮助他们,爱他们,对他们一无所求。
但只要他开口,他们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方幼苹回家的时候,已烂醉如泥。
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喝的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清醒的时候绝不会回来的。
他本来有个温暖的家,可是在七个月前,这个家忽然变成了地狱。
仆人们都已睡了,他自己找到了半樽喝剩下的酒。
他还没有开始喝已开始呕吐,就吐在地上他花三千两银子买来的波斯地毡上。
吐完了就仿佛清醒了很多,但他却不愿清醒。
清醒的时候他会发疯。
他有钱,又有名,有钱有名的人,大多数都有个很美丽的妻子。
他的妻子不但美,简直美得令人无法忍受。他受不了男人们看到他妻子时眼睛里带着的那种贪婪的表情。
他恨不得将这些男人的眼睛挖出来。
可是她喜欢。
她喜欢男人看她,也喜欢看男人那种贪婪的表情。
虽然她外表冷若冰霜,但他却知道她心里也许正在想着和那男人上床。
他知道她还没有嫁给他以前,就已经和很多男人上过床。
在他们洞房花烛的那天,他就已几乎忍不住要扼死她,但只要一看到她那双大而灵活的眼睛,小而玲珑的嘴,他伸出去准备扼死她的手就会拥抱住她,伏在她胸膛上流泪。
他永远不知道她和多少别的男人上过床。
他只知道一个。
床上没有人,她一定还在那个人的床上。
方幼苹冲人厅堂,找到另一樽酒,就在门口地上躺了下来,继续不停地喝,直到他听见窗外衣袂带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