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恋”这两字儿能把人数案件带回到《花季雨季》风靡全国的年代。因为我妈对我这个长相明明让人很放心的女儿毫无道理的严防死守,我自然而然地被灌溉了一脑袋陈旧保守观念。

萌动的心和条条框框的脑袋之间争吵不休,所以别人的传奇就变得格外诱人。

这个大八卦迅速让我们高一、高二两个年级都沸腾了。我、β和简单三个人花了小半天时间围攻余淮,指望着从他嘴里诈出点儿新闻来。

可余淮的答案是不知道。

“我们男人之间的友情没那么俗,管那么多干吗。”他不屑地扫了我们仨一眼,从窗台上拿起篮球出去了。

最后β一摊手说,你看余淮要是个女的该有多好,问的和答的一定宾主尽欢。真是白瞎了一场好戏。

余淮是个女的才不好呢,你懂个屁。我背地里白了β一眼。

只是偶尔想到盛淮南身为振华所有尖子生的楷模,观念竟然如此开放,作风如此大胆,不禁让我对身边的某个傻大个儿多了几分期待。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五月初的时候,振华高一女排联赛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身为体育委员的余淮的生活变得分外忙碌。

体育老师从平时排球课中表现不错的女同学中挑出来六个正式队员和三个替补。

“反正你们打得都一样烂,人又笨,我就不指望学会二传和扣球了,会垫球、发球能过网、长得高、肉厚不怕砸……就够了。”

等等,人笨肉厚不怕砸是什么意思?!

体育老师说完选拔标准,叹口气,宣布了队员名单。

正式队员中正好就有我、β、简单和文潇潇。

β本来是对在大太阳底下曝晒这种事儿非常反感的,可架不住张平在动员会上一时兴起让入选的女排队员们全体起立,然后在看到β的时候,笑眯眯地说:“不错嘛。”

我和简单绞尽脑汁都没想明白这个“不错嘛”到底是啥意思,但是上学期期末张平和β家长的一番密探,彻底改变了β在家中腹背受敌的生存状态,所以即使张平说的是“大错特错”,β也能甘之如饴地卯足了劲儿投入训练。

文潇潇对这项运动也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热情,一个星期内被砸废掉两副眼镜也在所不惜。

而我的热情也许和她一样,都来自于余淮。

女排训练的时候常常会找一群男生作为对手陪练,余淮就是陪练主力,跟我们一对一练习接发球。

可惜只要对手是他,我和文潇潇就接不到球。

废话,是你,你不紧张吗!

余淮对文潇潇是很温柔的:“慢慢来”“别着急”“根据球的轨迹预测落点”“不用总把手摆成接一传的姿势,这样会减慢移动速度的”……反正指导得像模像样。

至于“你是猪吗”“老师选你是让你当肉盾吗”“你是樱木花道传人吗?怎么净是拿脸接球”“喂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哪个班派你来我们这里当卧底的”……这些都是冲我来的。

我气得牙痒痒,央求我爸给我买了个上面长着小绒毛的高档软式排球,每天都花半个小时的时间对着大楼外墙练垫球。

手腕内一开始有密集的紫红色出血点,渐渐地也都消失了。

这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儿让我进步神速。渐渐地,我可以对着墙面用适中的力度来控制球的运行轨迹,连续不间断地垫球几十次。

这种进步比上学期死啃指数对数函数的硬骨头还要令人满足和兴奋。

我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像是再次重新认识了身体里的耿耿。

这感觉真好。

可面对余淮的时候,我的水平依然烂的出奇。

我不是个漂亮姑娘,可面对喜欢的男生的时候,还是很在意姿态,所以不肯大力奔跑救球,因为怕发力时面目狰狞;准备姿势重心不够下移,因为觉得那个撅屁股弯腰的样子像大猩猩……

如果对面的陪练是别的男生,比如徐延亮什么的,我就能发挥出比β她们都出色的水平。余淮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也觉得奇怪,上课的时候就会揪我半长不短的头发,问我到底为什么。

哎,这让我这么说的出口呢。你个大傻冒儿。

可惜女排比赛我们只赢了第一场,进入十强赛之后,就被二班女排打得落花流水了。

高中业余女排联赛的水平也就这样,二传和扣球这种配合绝杀就甭想了,一多半得分跟发球有关。二班有几个女战神,发球时力道那叫一个大,文潇潇的眼镜刚开场就被轰飞了,饶是我面孔坚毅,甩脸接过一次球后也流鼻血不止。

我们很快就输了。

值得欣慰的是二班后来得了冠军,所以我们也算是被荣誉亚军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下场后,捂着鼻子蹲在地上半天,止不住血,不敢抬头。周围围了一群人都在七嘴八舌地关心我,我听到了徐延亮的声音,还有韩叙和朱瑶,刚下场的文潇潇也在旁边怒吼二班缺德(估计是眼镜被打飞了,人格也突变了);还在场上负隅顽抗的简单和β则毫无顾忌地大喊:“耿耿,你等着姐们儿给你报仇,血债血偿!”

我感动的不行,越想哭,鼻血越澎湃。

也不知道是谁忽然揪起我的领子,提着我就往教学楼跑。我捂着鼻子,血一滴滴地把白T恤都染红了,懵懂地转过头去看拉着我奔跑的人。

是余淮,果然是余淮,拉着我的胳膊,怒气冲冲地往教学楼里跑。

哎,怎么说呢,模拟练习时忸怩维护的形象,在这个血崩的瞬间,全毁了。

“你等着,我非揍死林杨不可。他陪练出来的这些女生都他妈是变性人吧,肌肉块儿都比我大,敢砸老子的人,我看他是活腻了。”

老子的人。

其实我知道,“老子的人”是“老子辛苦训练出来的人”的简称。

可就是控制不住因为这四个字红了眼眶。

就让我误会一次吧。

余淮和我加起来一共四只手,都在忙着往我的脑门儿上拍水。哗哗的水声将玻璃门外喧闹的操场和赛况都冲得很远。

“好了好了,不流血了,”他掏出一包“心相印”递给我,“堵上吧。”

我掏出一张撕开,卷起来塞进鼻孔,然后用剩下的纸抹干净脸。

恤算是毁了,也没办法。

他盯着我,忽然笑了。

“怎么了?”

我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肯定很滑稽,胸前是刺眼的血迹,刘海儿都被打湿了,全部掀上去,露出大脑门儿,脸上可能还有没擦干净的灰尘,一定很可笑。

余淮摇摇头,说:“我忽然觉得,你要是留长发,可能会更好看的。”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就在我呆呆地思考这句话的傻乎乎,忽然听见耳边“咔嚓”一声。

“你干吗?你为什么拿着我的相机?”我伸手就去抢。

余淮没有躲开,任由我抢过去。

最新的照片除了他刚刚照的那张惨不忍睹的重伤痴呆患者以外,还有连续二十几张,都是我。

和β、简单等人抱在一起庆祝的我,接一传时咬着牙、脸都皱成一团的我,发球得分后跳起来大笑的我……

虽然没我照的好。

却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我。

我抱着相机,有水渍一滴滴地滴在屏幕上。我不知道是我发梢上的水,还是眼睛里的水。

“你有毛病啊,是不是砸傻了?”

余淮伸手过来拍我的脑袋,我偏头躲开,抱着相机撒腿就跑。

回过头,还能看到那个惊诧的少年,站在一排水龙头前,被阳光渲染得无比温柔。

我不能让你看到啊,余淮,我哭起来太丑了。

第四十六章 老子的人(NO.252-NO.258)

五月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今天。

又快到六月了。

去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是我们全市中考的日子。

地理老师教过我们的,六月二十二日,近日点,北半球夏季白天最长。

天光就像一条开头向下的抛物线,正在一点一点地,朝着那个最顶点的日子移动。

夏天你好。

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是十三中初三毕业班的学生,天气炎热,中考迫近,所有人都躁动不安,但还要硬着头皮继续做模拟卷。

汗水都滴在试卷上,再用胳膊一抹,划出一小片浅浅的水迹,几秒钟内就干掉,在卷子上留下小小的褶皱不平。

一年这样快就过去了。

《同桌的你》是怎么唱来着?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

其实不是这样的。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快考试前的那几天总是在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能不能给我个痛快的?可时间就是一分一秒慢悠悠地走,一点儿都不同情我们的煎熬。

倒是考完之后的那个暑假过得飞快。

我伏在桌子上,整张脸都贴在余淮刚给我买来的可乐罐上,汲取铝罐上珍贵的凉意。

我的下巴压着一张刚发下来的数学月考卷子,鼻尖对着的地方正好是个红叉。

“付出和结果之间的关系,如果真能用个公式算出来就好了。”我感慨道。

如果这样,人间会少多少伤心。

“只能说大部分情况下是正相关,但是算出来是不可能了,这变量也太多了,还要先一一验证相关性呢。”余淮说完这一串我听不懂的话,就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可乐,满意地打了个嗝,大大咧咧地坐下来。

我两只眼睛都努力看向鼻尖那个方向,看成了对眼。

那一长串的1/(2+1)+1/(3+1)+1/(4+1)……1/(n+1)看上去怎么那么像蜈蚣,手脚并用地在我鼻子底下爬,满卷子爬。月考时,我都快要把笔头给啃烂了,还是一道也做不出来。

数列啊数列。

我刚从三角函数的大坑里爬出来,就跌入了数列的大坑。

每学习一个新章节,我都要经历一遍“我靠这都是啥”——迷茫——艰难开窍——好不容易学会了却发现已经赶不上趟儿了的沮丧过程。

我坐起身,烦躁的收起了考卷。

知道吗?小时候我可羡慕大雄了,因为他有哆啦a梦。大雄从小傻到大,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这不要紧,他还拥有那个从抽屉里爬出来的蓝胖子,蓝胖子会帮他;帮不了他,也不嫌弃他。

我小时候每天放学都会拉开抽屉检查一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哆啦a梦才会来。

这一直是我的梦想。

现在这个梦想还是实现了一部分的,我是说,我变成了大雄。

自打上学期期末考过后,我的成绩就这样稳定在了我们班的35-40名区间段。怎么往前使劲儿都没有用了,因为前面的人也在努力。

有时候上课的间隙,我会忽然走神儿。夏天我们换了白色的纱质窗帘,阳光透过白纱照进窗内,每个人的脸上都像偶像剧一样打了柔光。又轮到我们这一组坐在窗边,虽然偶尔会很晒,但可贵的是一直都有风经过。窗帘常常被风扬起,拂过我的脸,落下的时候会温柔地将窗边的人笼罩在其中,遮挡住视线。

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短命小堡垒。

有时候被罩在其中的是我和余淮。我们会对视一眼,笑,然后他将身上的窗帘打掉,继续低头去写字。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他身上。我蓦地想起初见的那天,他就这样坐在这个位置,在我的镜头下,写“最好的时光”。

最好的时光。

更多的时候,被罩在里面的只有我自己,连余淮都被隔在了外面的世界。讲台,老师讲课的声音,黑板上方红色的八字校训,琅琅的读书声,都在纱帘之外,他们都没发现我不见了。

我不会像余淮一样急着摆脱窗帘的纠缠,而是抵着下巴,安然享受这一分钟的失踪。

好像这样就不用面对困扰我的一切问题。时间不可阻挡地向前,但是可不可以偶尔也忘记一下我呢?

上个星期五,张平下发了一张表格。

《振华中学2003级高一学生文理分班志愿表》

拿到这张表的时候,余淮扫了一眼,随手就扔进了书桌。张平的声音从讲台前悠悠传过来:“这张表呢,打算留在咱们五班学理科的同学就不用填了,有学文意向的同学填好了之后让家长在最后一栏签好字,期末考试之前统一上交。”

我捏着这张表。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

“回家和家长好好商量商量啊,我的建议呢,是这样的,”张平双手撑在讲台上,对着台下各怀心事的同学们说道,“有些同学本来就志向坚定,一早打算好了,那当然最好。对犹豫不决的同学来说,我的建议呢,是在考虑的时候啊,这个,要以兴趣和能力相结合为原则。”

“没听懂!”β举手。

这时候,全班都在窃窃私语,躁动的情绪暗潮涌动,只有β还在耐心听着张平絮叨这些废话。

“能力就是成绩啦,当然要选自己有优势的方向啊,这个我就不费话了,大家回去好好研究自己大考小考的各科成绩,不光要研究现状,还要研究潜力。”

对于β搭茬儿,张平很高兴,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兴趣呢,也分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你对理化生和史地政这两个方向课程的兴趣,也就是高中课程上的文理方向;第二个层次,指的也就是你大学的时候想学什么专业了。想当数学家,就去学理科;想学中文系,那自然去学文。早点儿考虑,也就能早点儿树立未来的人生目标,这是好事。”

我拿着表,虽然有些恍惚,但张平的话还是钻进了脑海。

是啊,耿耿,你想做什么呀?

我转过头,看着正专心致志地写化学练习册的余淮,问题脱口而出:“余淮,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余淮愣了愣。

他转过头看看我,本来想要笑我的,可是看到我脸上严肃的表情,不由得也收敛了玩闹的心情。

“不知道呀。不过。”他放低了声音,“我是想去清华读工科专业的,本科毕业后申请出国读博士,再后面的事情,我也没想地。”

一年过去了,他对我也渐渐敞开了心扉——曾经校庆大扫除的时候死活都不肯承认自己想要考清华,现在已经能够轻描淡写地对我一笔带过。

余淮盯着窗口不远处的那棵树,半晌才收回目光,笑笑说:“想那么远没必要,反正先这样打算着吧。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我摇头,朝他不好意思地笑,捏紧了手中的分班志愿表。

他看了一眼,动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他曾经说过不要我学文,可我忘了问他为什么,就急着答应了。

现在想问,又问不出口。

这个曾经对我说“说真的,别学文”的少年,真的站在关乎我未来命运的十字路口上,却不敢再轻易地说出不负责任的怂恿和挽留。

我记得中考那年,我们班的万年第一名在纠结了整整两个月“我这种边缘水平万一失手没考上振华可怎么办”之后,终于在中考前一个月,下定决心签下了师大附中的加分录取协议。

第一志愿报考师大附中,考砸了也会有二十分的额外加分保驾护航。

在那之后,她彻底放松下来。卸去了考振华的压力,人生中没有了不确定性,她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起来。

中考的时候,因为心态放松,自信上场,她考出了一个以前模拟考试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高分,超出了那年振华统招录取分数线整整五分。

要知道,她以前的努力目标还仅仅是振华自费呢。

师大附中高中部也是所好学校,但跟教育界寡头振华中学还是没办法相比的。师大附中高中部招生组开心了,可万年第一用这种方式与心心念念三年的振华告别了。

她在家里哭了整整一个星期,连同学聚会都没有参加。

万年第一签师大附中的合约是为了保底,属于对报志愿和录取政策研究之后的稳妥选择,防止自己失手之后不光上不了振华,连其他重点高中也失之交臂。现在她得到了那个保底的结果。

纵使得偿所愿,到底意难平。

拥有99%可能性的人,从不犹豫,比如余淮,比如沈灿

拥有1%可能性的人,也从不遗憾,比如我们初中毕业班的大部分人。

最难过的就是夹在中间的人,比如万年第一,比如我。

本该放在自手中的,我们却交给了翻云覆雨的命运之手,还假装这都是自己选择的,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