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家静一静,裤子也要试一试的。女生最好也整套试穿。”文潇潇柔弱的声音完全没有办法压制此刻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教室。

“都闭嘴!!!”

余淮的声音把所有人都震了,比他家长会后喊的那一声“妈”更见功力。

“文潇潇有话跟大家说。”他朝她做了个“请”的姿势,文潇潇迅速脸红了。

我在最好一排都看得见。

“那个,是这样,”文潇潇清了清嗓子,“星期五就要比赛了,服装的问题这两天必须搞定,所以我说大家最好现在就把整套衣服都试一下,尤其是女生裙子的腰围和男生裤子的裤长,都需要特别注意,有任何问题今天就报给我,我明天就让厂家调换。”

“可是没办法试啊,”徐延亮说,“总不能让男生和女生都在教室脱裤子吧?我倒是没意见……”

“我有意见!”β举起手。

“这……”文潇潇为难地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余淮,她那一脸无助的表情让我无比烦躁。

“男生都去走廊换不就得了,”我的烦躁直接体现在我的语气上,“女生就留在教室里呗,这有什么难办的。”

“男生还是去男厕所吧,出门左拐又不远。集体在走廊脱裤子也太行为艺术了,丢咱们五班的脸。”余淮笑着看我一眼。

余淮又是以前的余淮了,重归活动中心,却又算不上多么操劳,并没长一张忠厚可信的干部脸,却能让男生女生都不自觉地听他的。

我在行政楼顶楼的楼梯间窥见的那个忐忑不自信的男生突然就不见了,像是从未出现过。

我看着余淮自信地指挥着男同学走出教室,心中充满了喜悦和遗憾。

我抬起相机,把他笑着踢一个哥们儿的屁股将他赶出门的瞬间拍了下来。

镜头稍微往右边偏了偏,将站在他左边正温柔地笑着看他的文潇潇隔绝在了取景框之外。

大家换衣服的时候,我当然不能拍照片,不能便宜了徐延亮。

我将领口的盘扣一颗颗系上,然后向下拽了拽前襟,努力抚平褶皱。

裙子长及小腿,所以下面还会露出一截牛仔裤和我的球鞋,看起来有些可笑。

我收回目光,抬起头。

这不是时光倒流是什么。

虽然教室乱糟糟一片,讲台左侧上方还高悬着象征现代化的一台大电视,可满教室笑语嫣然的民国女学生,依然像时空开错了门。

简单拎着裙子,在教室后部的空地上转了个圈,笑得太美。

我一直在卖力地拍照,β冲过来伸手捂住我的镜头要给我拍一套,被我躲过了。一群姑娘冲过来,在教室后面排排站,对着我的镜头比剪刀手,后来不知道是谁说民国哪有剪刀手,大家又纷纷从桌上拿起书抱在胸前像模像样地扮演民国青年……

我看到朱瑶有些别扭地站在镜头外,虽然顾及我们俩因为余淮而拌嘴的事儿,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心中的跃跃欲试,露出有些期待的表情。

我不禁莞尔,连她也忍不住了呢。

“朱瑶,你往里站一点儿,我照不到你了。”我朝她挥了挥手。

朱瑶一愣,腼腆地笑了,往人群靠了靠。

“来,大家合张影,我数一、二、三!”我专心对焦、

“喊什么,茄子?”有人问道。

“太破坏气氛了吧?”旁边另一个女生表示不同意。

“那喊自由民主?”

“你傻啊,‘主’字会让我们喊阙嘴的!喊打倒帝国主义,‘义’字是咧嘴!”β的大嗓门响起来。

“这口号也太长了吧?”

就在这时,后门打开了,我的取景框里闯进来一群民国男学生,高矮胖瘦不一,为首的那个人,长着一张我最熟悉的脸。

时间倒退了,时间停下了。

我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他第一眼就看向我,然后笑了。

不知怎么,这个场景忽悠让我想要哭。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像是这一刻,这一刻里的所有人,包括我和他,下一秒就要消失在历时中。

“你们女生也太狡猾了,我们也要照相!”徐延亮等人推开愣在门口的余淮,所有人都在教室外面这点儿空地里挤成一片。我笑着狂按快门,眨眨眼,刚刚 那点儿泪意就被压抑回去了。

一整堂课都被这样笑过去了。隔壁班正在上自习,被我们炒到不行,居然跑去教导主任那里告状。教导主任一进门就被我们吓了个半死,好不容易才端住架子,疾言厉色地骂了我们一番。

他前脚迈出门,教室里的余淮等人就互使眼色——一、二、三!

“打倒帝国主义!!!”

震耳欲聋的呼声,让还没走远的教导主任差点儿绊了个大跟头。

要我怎么形容张平这个人呢?

由于合唱比赛规定老师也要一起参加,所以文潇潇也给张平定了一套衣服。教导主任派人把张平请回班里来,一转头看到这个年轻班主任居然也穿了一身跟鲁迅先生差不多的蓝灰色长马褂。

教导主任差点儿当场犯心脏病。

她缓过神儿来后,当然把张平也训得跟孙子似的。

等这个老太婆彻底远离了我们的班级,大家都很愧疚地看着张平。然而他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看着教室里面的罪魁祸首,苦笑着说:“怎么着,还舍不得脱了?”

大家面面相觑。

“那就都回座位吧,”他走上讲台,“来来来,机会难得,都回座位上坐好。”

是的,张平就是这么一个不着调的人。

他让我们都坐回座位上,然后站在讲台前,一拍桌子,慷慨说道:“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被教导主任训得一脸沮丧的全体学生瞬间都精神起来了。

我知道张平一定很沮丧,也很忐忑。可他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老师,好得那么奇怪。

那堂课下课的时候,我给简单和韩叙拍了一张被β成为“民国结婚照”的合影看,又忍着恶心拍了一张β做纯情女学生状拿着一本书请教张平张先生的做作摆拍照,还有其他各种莫名其妙的照片……知道电池告急。

我在讲前拍完最后一张合影,无意中看到余淮在座位上正要脱掉身上的制服。

我赶紧撒腿跑过去:“你干吗脱了呀?”

“难道我还要穿这身回家啊?”

“我还没……”

他回身奇怪地看着我:“你还没什么?”

β突然从我背后冒出来,“对了,我也要学照相 ,耿耿你让我拿你练练手!”

β意味深长的眼神提醒了我,我连忙站到了余淮的身边。

余淮愣了愣,不明就里地把脱了一半的制服又穿了回去。

我们就这样并肩站着。不知为什么我那么紧张,也许是因为我不喜欢拍我自己,所以不知道怎么笑才好看;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余淮一起照过相,这张照片那么重要,我怕我照不好……

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β就狂按了一通快门,我连一个完整的表情都没做完。

她伸手把相机还给我,就带着一脸“老子刚刚拯救了世界你们不要谢我”的得意闪身了。

“我看看!”余淮的大脑袋凑过来,被我推开了。

“不行!”我把相机护在怀里抛出了教室,到走廊了才小心翼翼地按下查看键。

四张照片,余淮都是同一个表情,淡淡地笑着,眉目英挺。

而我,四张照片的表情过程可以用“笑吗?”“笑吧!”“万一不好看呢?“

“还是别笑了......”来描述

就没有一张好看的。

而且牛仔裤和球鞋果然很抢眼,比背后暖气上可口可乐的瓶子还抢眼。

可是为此跑回去再找他照一张会不会太刻意了?但是机会难得......正在我纠结的时候,相机“咔嚓”一声,自动关机了。

彻底没电了。

“怎么了?”

余淮居然跟出来了。

“没事儿,”我呵呵一笑,“照片没照好。”

“怎么可能,只要有我英俊的面孔入镜,这照片就成功了一半。”

“的确只成功了一半儿,”我叹气,“是我太丑了。”

余淮没讲话。+:

“……你不觉得这时候你应该立刻制止我的自暴自弃,并大声说“你—点儿都不丑’吗?”我沮丧地问道。

“我在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嗯?“

“就是在红榜前面啊,”他笑着回忆,“我跟你撞到一起了,把你撞哭了。”

我点点头,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当时就觉得你长得挺好看的。”他继续说。

“谢谢你,”我摇头,“不过,我长什么样子我自己知道。”

“你今天为什么否定我?长相这事儿不是很主观吗?”余淮不解。

“那都是自我安慰,”我皱眉,“如果每个人对美没有共同的理解,那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凌翔茜好看?都觉得楚天阔是校草?我们为什么都觉得盛淮南帅得不是人?”

他没话说了。

我们静默地靠着走廊的墙站了一会儿,来来往往的同学都像见鬼了一样盯着我们这身行头,很快我就招架不住了,抬腿回班。

“但我还是觉得你很好看啊。”

这是你思考半天的结果?

我回头愣愣地看着余淮。他眼睛里面的真诚和懵懂一览无余。

我鼻子有点儿发酸。像是家中衣柜里那些新衣服和新秋裤忽然都找到了意义。

“我……我也觉得你很好看。”我低下头,不敢让他发现我眼圈红了。

“小爷当然很好看!”余淮哈哈大笑起来。

我转身跑向女厕所,忽然很想好好哭一哭。

“一二九“合唱大赛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一班和二班果然是死磕的架势。一班自选曲目是《水手》,架子鼓、电吉他悉数上台,震惊全场;二班则真的抬了一架钢琴上来,林杨伴奏,并在唱完第一首《黄河大合唱》后竟然变换队形,集体把第一套演出服扒了下来,露出里面嫩黄色的T恤,打着手语唱完了一首小虎队的《爱》,凌翔茜在最前面领着观众和着节奏拍手,场下不争气的男同学们拍得不知道道自己姓啥了。

比如×延亮同学。

我们班平淡无奇地唱完了,没出什么大错——其实所有的班级都没出什么大错,可是被一班、二班这么一闹腾,后面的比赛都只能用平谈无奇来形容了。

最后二班得了一等奖,一班和十六班得了二等奖——十六班的出众之处恐怕终于他们派出了三个扮成女红军样子的同学举着红旗跑遍了全礼堂。

其他所有班级,并列三等奖。

大家都有些沮丧,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虽然我们在服装上花了心思,可的确不算是最用心的,和某几个班级要吃人的那副架势-比,我们的革命觉悟明显不高。

回班后,文潇潇就哭了。

即使我对文潇潇的感觉一直很复杂,这一刻也很心疼她。这件事情她付出了最多的辛苦,文文弱弱的女孩子帮大家联系服装、组织排练,:为了。比赛还大老远地扛了一架电子琴来伴奏,却只得到这么一个结果。,

张平又要在黑板上写张继的那首《枫桥夜泊》,刚写了俩字儿就被我们的嘘声轰下去了。他宽慰人也就那一招,比我爸强不了多少。

“这种比赛啊,重要的就是大家一起为它拼搏努力的过程,长大以后想起来,大家一起穿民国学生装,一起排练,一起奋斗,这多美好啊,那张破证书有什么用啊,高考又不能加分!”

任凭张平怎么说,班里低迷的状态一时半会儿也改变不了。文潇潇站起身出去了,张平赶紧示意徐延亮追过去安慰一下。徐延亮表示文潇潇很可能是跑去女厕所哭了,自己一个大男生这时候去女厕所似乎不大合适。

张平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一眼瞟见了我:“欸,那耿耿,你帮大家去安慰安慰文潇潇吧,我听徐延亮说.咱们的班级日志不是你在写吗?把你照的那些照片都拿出来给她看看,多想想美好的事物,啊,人生多美好啊,哭哈啊哭。”

在全班同学的殷切注视下,我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拿着相机出门去找文潇潇了。

走了几步又转过身,从余淮的书桌里掏出一盒抽取式面巾纸。

全班恐怕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文潇潇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

我在女厕所某个隔间附近听到抽泣的声音,于是敲了敲门:“文潇潇?”

“谁?”

“是我,耿耿。你……你别哭了o”

我真的不大适合安慰人。你别哭了,你别难过了,你掰别不开心了......只要对方吼我一句“凭什么阻止我悲伤!”——我立刻就能词穷穷。

文潇潇没理我,继续抽抽搭搭。这里也没外人,她不用给我面子。

我把面巾纸从门上方的空当伸过去一点儿:“那你要不要擦鼻涕?”

几秒钟后,她伸过手要拿,我迅速地将纸抽走了。

“你想要擦鼻涕就开门。”我说。

里面没反应。

“女厕所味道多难闻啊,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使劲儿哭还没人管,我带你去。你开门。”

这句话还是很有说服力的,门栓唰啦一声被拉开了。

眼睛肿成桃子的文潇潇低着头不看我,一只手拎着眼镜腿儿,只是用鼻音问道:“在哪儿?”

其实我还能带人去哪儿啊,除了行政区顶楼。

从我们教室过去最快也要三分钟,在我们沉默赶路的过程中,文潇潇撸鼻涕了几次就不在哭了,所以最后我也不知道我俩到底还去顶楼干吗。

“你要是不哭了,咱们就……”

“闭嘴,走你的路。’’

我靠,这人还是文潇潇吗?她让我闭嘴!她好凶喂,你们快来看啊!她平时都是装的!她是个大骗子!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和文潇潇—起坐在这里“谈心”。

本来一开始谁也没说话,直到她终于憋不住,轻声问:“这里就是余淮逃了排练之后来上自习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

“那天下楼搬服装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说就是在学校里面找了个僻静没人的地方。就是这儿吧?”

我忽然问道:“你那么关心他,该不会是......”

没有了高度数眼镜的阻隔,文潇潇此时眼睛瞪得比桂圆还大。

装什么装,现在像只小鹌鹑,刚才凶我那股劲头儿去哪儿了?

我坏笑起来:“……该不会是妒忌他学习好吧?”

哼,我就不问你是不是喜欢他,怎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