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张峰夹着讲义走上台开始讲对数函数,我仍然没缓过来。
朱瑶坐得直直地在听讲——她以前和余淮是一类人,每节课都是他们的自习课,然而现在她在听讲,后背绷得像一张弓,隔着校服我都能想象出那种僵直感。
“你……”我也不知道应该说点儿啥。
“啊?”余淮从那本破烂的秘籍中抬头,懵懂地转过来看我。
看着那双干净的眼睛,我一时语塞。
如果是我,刚刚也许会被朱瑶气得半死,却不得不给对方面子,只能一边吐血一边在背后和好友把她骂个够,第二天照样忍着不舒服和她不咸不淡地相处下去。
虽然这样的相处本质上毫无意义,可我就是不敢闹翻,说不上到底在怕什么。
我记得我妈说过,占理的人反击后还要检讨和忐忑,这算什么世道。
可惜,这个世道就是会委屈我这样的“占理的人”。
然而余淮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忐忑。他不委屈自己。他可以和所有人相处得很好,却从来都没国珍惜自己的人缘,一需要,他可以抛弃任何一个陌生人的所谓认可。余淮鄙视一切人际交往上的弯弯绕—“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捅破了又如何?为大家节省时间。”天知道实际上我多么向往成为他。
“呃,”我趴在数学课本上歪头看他,“我就是想说,你刚才说自己要上清华的时候,挺拽的。
“因为是实话。”余淮嘴角弧度疑似上扬,被他硬压下来了。
“嗯,就因为是实话才够酷,”我狗腿子似的点头,“凭啥要瞎谦虚。”
忽然觉得,自打陈雪君的事情之后,我和他就少这么轻松自然的交谈了。不知怎么一切就回来了,像以前。
余淮被我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对了,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听歌么?”
“对啊,为什么?”
“心里有点儿乱,”余淮笑笑,“就是有点儿慌,迷茫。可我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说。”
他朝前排朱瑶的方向努努嘴。
我却因为一个词摸了电门。
他说,外人。
作为“自己人”,我矜持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能继续保持淡定的语气问下去:“为啥?你也会慌?
余淮正想回答,我就听见张峰在讲台前清了清嗓子。
“不想听课就出去。”张峰的话永远很简洁。
后半堂课。余淮到底还是睡了过去。他之前总和我说打游戏到凌晨三点什么的,也不完成是实话—不困的时候,他一直在做竞赛题,游戏只是为了提神。
张峰讲课时永远自顾自,不会去苛求那些趴在桌上会周公的同学,我也不必特意“罩着”余淮。下课时,他像摊粘在桌上的烂泥,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爬起来。。
我从书桌里摸出相机,照例关掉快门声,悄悄地照了一张。
“起不来就别起了,下堂课是历史,你可以接着睡。”为了掩饰我的罪行,我很体贴地说。
“不行,”余淮含含糊糊地说,“憋尿,得上厕所。”
他好不容易支起上半身,忽然转头看向我,半睁着眼睛,凑得很近。
“……你干吗?”
“掐我一下。”
我伸出手,轻轻地拧了他的耳朵一下,看他没什么大反应,就大力地拧了下去。
余淮“嗷”地一声叫起来,徐延亮他们都回过头来看。
“你让我掐的!”我连忙撇清。
“嗯,”余淮打了个哈欠,“这样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确定我现在是真的醒过来了,而不是赶着去尿床。”
“您真是思维缜密。”我嘴角直抽抽。
余淮睡得毛衣领口歪歪斜斜,我下意识伸出手帮他把翻出来的衬衫领口拉正,手指碰到他的脸颊,他一个激灵。
我们四目相对,我的手还僵在半空。死的心都有了。
“我就是看不惯东西不整齐。”我干笑着说。
余淮扫了一眼窗台边被我堆成垃圾山的卷子,不置可否地一笑。
“你手好凉。”
他说着站起身,我讪笑着转向左边,把手搭在暖气上烤,想了想,又转头去看。
那个说自己心慌的少年边走边扯着自己有点儿扭曲的毛衣,消失在教室的后面。
我翻开余淮落在桌上的旧笔记本,第一页就写着“盛淮南”三个字。名字看起来很熟悉,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这个人是比我们大一级的大神,余准的偶像—一以身作则教他不好好复习文言文默写填空的那个。
偶像的物理竞赛笔记本,怪不得,看上去比霍格沃茨的魔法教材还难懂。我正翻得起劲儿,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
朱瑶正冷冷地看着我,发现我注意到她,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什么东西啊,给我也看看吧。”
“是余淮的,还是不要随便动了。”
朱瑶“嘁”地撇嘴一笑:“得了吧,你不也在翻?”
“因为我跟他关系好啊。”
我脱口而出,看到朱瑶再次铁青着脸转回去,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怎么能这么说呢,真是,真是……
真是太爽了。
.
用了下午的两堂自习课,我终于赶齐了函数部分的进度,追上了张峰的那辆狂奔的马车。
我忍不住来回翻了好几遍自己亲手做的两天的笔记,轻轻摩挲着页面上凹凸的自己,一种特殊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折合第一堂数学课上就被余淮所鄙视的“抄笔记”不痛,这可是我自己在理解的基础上一点点做出来的学习笔记。
可能我的表情有些变态,余淮看了我好几眼,我没搭理他,骄傲地沉溺在喜悦之中。
然后我,从书桌里翻出了余淮推荐的几本练习册中最简单的那一套,越过前面狗啃一样的空白,直接翻到函数的那一章;在笔袋里挑了半天,将最喜欢的黑色水性笔、演算用的自动铅笔、订正答案用的红色圆珠笔都拿出来放在右侧摆好;最后把一沓草稿纸在桌上横跺跺竖跺跺,确定整齐了才用中号黑色夹子夹起。
“好大的阵势。”
我白了余淮一眼。多嘴。
“我跟数学不太熟,客气客气总归不会错。”我诚恳地说。
“那你们慢慢聊。”余淮嗤笑一声,继续去死盯他的笔记。
我拈起自动铅笔,开始认真阅读第一道选择题。
二十分钟后。
总体来说还挺顺畅,虽然看起来比较难的题我果然还是不会做,但是自己也觉得这样认真学习了之后底气足了很多,做题的时候很愉悦。
然后,我忐忑地去翻练习册后附的答案,看几眼,再翻回来用红色圆珠笔订正。
“早跟你说了,把答案都撕下来拿在手里多方便。”余淮继续头也不抬地找碴儿。
“要你管啊!”我低吼。
我心情不是很好,因为错得不少。我没有停下来研究,而是将所有答案都对完,才回过头细细揣摩。当然,我没忘了把练习册朝左边窗台挪了一点儿,尽量远离余淮的余光范围。
经过分析,所有错题中,30%是马虎算错,20%是审题不认真,还有50%是……我也不知道怎么错的。
提了一口气在心口,现在泄得差不多了。我趴在桌上闭上眼,累得像我家厨房墙角的豆浆机。
生活果然不是电影,我还以为我开始发愤图强之后,上帝会给我安排几个蒙太奇镜头,再次登场时,我就已经很牛
开什么玩笑。
等我爬起来的时候,眼睛已经在胳膊上压得冒金星了,缓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看清东西,然后我就看到余淮在研究我的练习册。
“给我留点儿面子行吗?”
“我觉得你有进步。”他放下练习册,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真的?”
“真的。”他把练习册合上,“以前你对知识点的掌握都是指令破损的,学会一种类型题后就只能生搬硬套,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那现在呢?”我期待地盯着他。
“现在,”他充满鼓励地看着我,“你开始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滚!”
“我说真的!”他笑起来,“这样下去,你进步会很明显,很好。”
“你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是什么意思?”我虎着脸,心里却有一丝丝的愉悦。
“让你慢慢来。”
“可是,”我再次苦恼地伏在桌上,“我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都在啃数学课本,还是错了这么多。”
“你就别指望光看书就能融会贯通了,还是要做题才能熟练,毕竟考的都是公式的变种,要在理解的基础上灵活判断。”
“那这是什么?”我指指他下班地下的那本盛淮南的笔记。
“哦,这是从林杨那里借过来的,他亲师兄盛淮南的秘籍。”
“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凭什么可以只盯着笔记不题!”
余淮用一种怜惜二傻子的眼神看着我。
“因为我有慧根。”
我再也不要跟这个人说话了。
余淮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他的大书包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小学生用的田字方格本。
“朕差点儿忘了,这个是给你的,”他拎着本子在半空中甩来甩去,“来,耿爱卿,跪下接旨。”
“什么事儿啊,余公公?”
“别废话!”他一瞪我,我赶紧狗腿子似的接过来,捧在手里翻开。
密密麻麻的都是公式。引申出来的各种定理、推论和简便算法都是用红色的水性笔标注的,推导过程和适用的类型题则是黑色的字迹。
“昨天晚上临时起意,身边只翻到这么一个空本子。应该对你有点儿用。”
“可你最近不是在忙着……”
“换换脑子而已,花不了多少精力,”他满不在乎地打断我,“高一数学函数部分大概也就这些,这些定理很多是数学教材上没有的,但是做题的时候很有用,节省时间。你最好还是把黑色的部分盖住,自己推一遍,就和你昨晚做的一样。”
我脑子有点儿乱,只是不住地点头。
“还是那句话,以这个为纲领,多做题,你这种脑子,也就别指望触类旁通一点就透了,你还是比较适合训练动物性的条件反射。”
余淮嘲讽我的话我都没听淸,忽然不知道怎么鼻子就酸了。
“谢谢……”我忽然哽住了,说的话都带哭腔。
他愣住了。
几秒钟后,满教室都能听到余淮的吼声。
“耿耿,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的眼泪硬被他吓了回去,赶紧埋下头躲避周围同学不明就里的注视。
只听见徐延亮粗犷的大嗓门:“骂得好,女人就是欠管!”
我趴在桌子上,一时间各种情绪都冲上脑门,好像上帝在我的脑子里挤碎了一个柠檬。
第三十一章 重新做人
(No.168 - No.172)
β说,我捧着那本田字方格认真学习的时候,嘴角都带着压不下来的弧度——“跟绣嫁妆似的”。
她剥着橘子皮,一屁股坐在朱瑶的桌子上,面朝着我阴笑。
“你怎么还不走?”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打发她。
“今天我们组值日,韩叙有事儿先走了,简单一个人做双份,我本来也要逃跑的,被她抓住了。”
“韩叙也要忙着参加竞赛吗?”
“他应该不会吧,” β耸耸肩,“简单说,韩叙以前就没有系统地受过竞赛培训,也没想过要参加,他更倾向于安安稳稳地参加高考。”
的确,韩叙在语文和英语方面比余淮成绩好很多,论均衡和稳定,余淮远不如他。
我忽然联想到数学课上那个因为张峰的呵斥而被打断的话题。
余淮的茫然和焦虑。
显然初中升高中统考给余淮造成了—定的打击,林杨说过,半路出家的余淮同时应付竞赛和统考,是有点儿吃力的,统考的成绩也证明了这一点。而现在,余淮是应该相信自已,继续在竞赛的路上走下去,还是应该吃一堑长一智,学乖一点儿呢?
从期中考试结束时他看到楚天阔的那副严肃表情我就知道,在余淮的领域,有另一番我所不能理解的、苦恼程度并不输于我的纠结和较量。
反观韩叙,情况要简单很多。
韩叙的脸上永远挂着一种“不为所动”,冷冷静静的。当他认定了某条路是对的,即使旁边人吿诉他旁边的岔路上满地是捡金子,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如果说余淮的野心指的是“虽然我不想吃果子,但是只要看到蹦起来有可能摘到的果子,我就一定会使劲儿蹦蹦试试”,那么韩叙的野心就是“我只想低头赶路,所以去他妈的不管什么途径我都要走到底,蹦起来能够到好果子又怎样”。
这是简单在校庆时坐在运动场上对我和β说过的。
当然她的原话要恶心肉麻和抒情得多,不便复述。
有时候,我会在走神的时候看向简单和韩叙这一桌的背影,默默地好奇,简单是韩叙的那颗果子吗?如果她不是,那韩叙身上那种她所钟爱的“不为所动”,会不会给她一个最讽刺的结局?
我自己呢?
我低头摸着那本薄薄的田字方格,轻轻叹息。
如果我也是颗果子,恐怕余淮不光不需要蹦起来,还得弯下腰捡呢。
有那么一秒钟,我忽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上进心,想要变成一颗长在树木最顶端的果子。
我也想看一看高处的风景,吹一吹高处的风,然后静静地等着一只猴子蹦起来抓我。
当然一秒钟后,我就恢复正常了。
我够不着果子,也捡不到金子。我是个贫穷的瘸子。
我从胡思乱想中抬起头,不出意外地从β眼中也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对二傻子的怜惜。
“唉,这孩子,”β将最后剩下的几瓣橘子一起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看样子是晚期了。”
她还没说完,就被一块黑板擦从背后狠狠击中了。β嗷嗷叫着,从朱瑶的桌子上跳下来。
“给老娘干活!”简单站在黑板前叉着腰怒吼。
我穿好羽线服,拎起书包,临走前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窗外。
外面早已是一片漆黑,教室明亮的灯光下,我自已有点儿臃肿的身影在玻璃上映出,格外清晰。
又一个白天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但是今天我没觉得那么慌张无措。我想起余淮说,耿耿,你以后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