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也因为备考而变得很烦躁。说白了就是这个世界突然间没有一个人一件东西让我看着顺眼。张帆迷上了四驱车,我爸成了他的车队赞助商,每天晚上□点钟,我爸和齐阿姨坐在客厅看电视,他就架起他的黑色塑料跑道开始调试设备。

其实关上门我根本听不到多大的声音,可是就那么一丁点响声,都能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还好我还仅存一点理智和人性,没有泼妇一般地跑出去把他的高速公路给大卸八块。但是有时候齐阿姨敲门进屋给我送牛奶,我控制不好表情,回头盯着站在门口的她,往往摆着一张你和你儿子欠我两万两白银的臭脸。

我真不是故意的。

配合上张帆在客厅里制造出的迷你引擎嗡嗡作响,敏感如齐阿姨,很快就把我的表情理解为了压抑着的不满。

她尴尬地笑着,把牛奶放到我桌边,很生硬地试探着捋顺我的头发,说,“累了就歇会儿,劳逸结合。”

然后在她出门后,我蹑手蹑脚跑到门边偷听,如意料之中听到她训斥小张帆,“赶紧把这玩儿意收了,疯起来没完了是不是?你安静会儿行不行?”

我爸不明就里,“你就让他玩嘛。帆帆作业写完了没?写完了就接着玩。”

然后我就听见小张帆拆卸跑道的声音。

他还是那么乖巧安静,从来不争辩,也不任性。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混蛋,明明无能的是我,却把责任推给一个很少有机会制造噪音的小男孩。

心里酸酸的。我这是在干吗啊。

No.75

假装出门倒水,看到张帆低头默默拆跑道,就走过去,盘腿坐在地板上。

“怎么拆了?不玩啦?”

他吓了一跳,抬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姐姐?……不玩了。……玩累了,吵。”

“不吵呀,”我抓起一个扁扁的赛车拨了两下后车轮,说实话真不知道这东西好玩在哪儿,怎么一群男生无论长幼都为之疯狂,我做出一副非常有兴致的样子说,“架上架上,让姐姐也跑一圈。”

张帆胆怯地朝齐阿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帮我重新把轨道搭好。

我随便抓起一辆,说,“来,咱俩比赛!”

正要往上面放,被他拦了下来,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小家伙眼里火热的执着和极其专业的神情,“这个不行,引擎还没调试好,轮胎磨损太严重了,拿这个,这个比较新,我刚换芯了,弯道肯定不会翻。”

一句也没听懂。我还是愣愣地接过来。

在赛车起跑的那一瞬间,张帆专注的神情让我动容。我突然想起余淮做题时候的状态,我喊他好几遍他也听不到,和效率低下耳听八方的我完全不一样。

突然间心生感慨。这个世界属于有天赋的人,也属于认真的人,更属于那些在有天赋的领域认真钻研的人。

那么我的天赋在哪里呢?

张帆赢了。我爸替他欢呼,他不好意思地把我那辆车抓在手里说“姐姐这个车还是没调好,对不起,我再试试。”

然后就盘腿坐在地上开始拆卸。我摸摸他的头,笑了,回身朝齐阿姨眨眨眼睛,回我的小屋接着配平化学方程式。

台灯橙色的柔和灯光让我的眼睛有点酸。我突然想起有个叫温淼的小学同学,一个老是不紧不慢的男生。他的长相我都有些模糊了,却仍然记得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让大家站起来说自己的理想,在一片“联合国秘书长”“天文学家”“国家主席”的宏大志愿中,他拖着鼻涕站起来说,“我以后想过好日子,舒服的好日子。”

大家笑他,什么破理想。

可是后来我们虽然从来没有熟识过,他却一直生活在我周围,每次看到他,都仍然是闲适的笑容,差不多的成绩,轻松快乐的样子。

舒服的好日子。

我又想起沈屾,仿佛飞蛾扑火一般咬定青山不放松,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可是我想她一定过得酣畅淋漓绝不后悔。

那么我呢?我有安逸的可能,却不甘平庸听从家长的安排考振华,然而因为的确很平庸,所以生活的金字塔把我压在了中间,仿佛汉堡里被沙拉酱淹没的肉饼。

小张帆的四驱车又开始嗡嗡地绕着跑道转圈了。

我却突然觉得自己像是骑着自行车上高速公路的傻子。早晚被撞得血肉模糊。

期中考试(上)

No.76

考试前一天放学的时候学校要求我们把书桌里面所有东西都清理回家,打扫教室为考试做准备。我书桌里面积累了太多的练习册——是的,很难为情,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买的练习册数量是余淮的两倍,看见别人做什么我就买什么,结果积压成灾。

没有一本好好地做过。后来被余淮教训,每一本练习册的思路都是完整的,时间有限,给自己增加那么多负担,还不如一开始就踏踏实实只专注于一两本。

不过虽然这样说,他还是拎起了我沉重的布袋。

“书包你自己背着吧,这个我帮你拎。你家在哪儿?”

我想我是有点脸红的。

“那个……那个……你要送我回家?”

他一脸理所当然,“废话,你自己搬得回去吗?”

不顾我少女情怀的扭捏作态,他已经大步朝门口走了。

我们俩欢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忘记了那周本来轮到我们值日。

夕阳暖洋洋的,我发现每次我有机会和他独处的时候,都是黄昏。

很短暂的美好时光,就像太阳很快要落下去。

振华校舍建在繁华市中心,车马如龙,熙熙攘攘的放学大军和来接送孩子的私家车公家车拥堵在一起,我跟着余淮的步伐从凝滞的车流缝隙中穿梭自如,他个子高,步子大,我需要很努力地才能跟上他。

我估计布袋的拎绳很细,正想问问他会不会勒手,凑近了才注意到他自言自语念念有词。

“明明也不做,都是空白,留着干嘛,扔了算了,这么沉……”

你唠叨个屁啊,是你自己要送我的好不好?

我退后两步,关心的话都咽回去,恨不得拎绳细成钢丝,勒不死他!

然而有时候还是会遇见同班同学,比如结伴晃晃悠悠的简单和β以及徐延亮(真不知道这三个人为什么出现在一起),看到我们的时候竟然都露出促狭的笑容,鬼兮兮的。

我假装没看到,红着耳朵,故作镇定地大步向前。

前面的男生,背上搭着校服,又穿上了那件黑色的T恤,高高大大,晃晃荡荡,安心得一如初见。

No.77

“喂,你天天戴着耳机,都在听谁的歌啊?”

我自习课做作业的时候喜欢听随身听,可是余淮从来不听,他说他戴上耳机就没法专心,而我则需要带上耳机才能不在做题的时候胡思乱想。

“谁都有啊,只要好听,不管是谁的。不过……我听周杰伦比较多吧,你呢?”

他仰头想了想,“我比较喜欢beyond.”

我点点头,“我记得,主唱死了。黄家驹的词曲都写得很好的,当年的香港乐坛大多□其实都是翻唱的外文歌,重新填词而已,他们的原创才是香港乐坛真正的辉煌。”

他挑眉,“啊哟,你还知道的不少嘛。你喜欢哪首歌?”

其实beyond听的很少,毕竟是粤语歌,不过不知道怎么,那种小小的好胜心让我不想说出《光辉岁月》《海阔天空》等等那几首耳熟能详的歌,所以一歪头,很大声地讲,“我喜欢《活着便精彩》。”

其实我压根没听过,只知道歌词和歌名。

他惊喜地大叫,“啊啊啊我也是啊,你是第一个跟我喜欢同一首歌的人!”

我张大了嘴巴,慢慢地才把表情调整到正常。

他在高兴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我在高兴什么。

随便胡诌都能成为共同爱好。其实,我们是有缘分的,是吧是吧?

一定是的。

No.78

我家离学校不远,步行的话只要二十分钟。因为是老房子,所以难免小区里面有点杂乱,我第一次因为这些碎砖乱瓦和塑料袋而愤怒。

总归是希望这一路繁花遍地,回忆会更美丽一些。

他把袋子递到我手上,我的胳膊往下一沉,这才体会到袋子究竟有多么重,隐约看到他手上被勒出来的红线,横穿掌心。

“我就不送你上楼了,你不是说你家在三楼吗,也不高。否则让你爸妈看见,会误会的,我可不想被你爸拎着扫帚追的满街跑。”

我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竟然觉得很甜蜜,克制不住有些向往,但还是一鞠躬,大声说,“多谢啦!”

他摆摆手,“天快黑了,快上楼吧,明天别迟到。”

他手插在兜里,转身晃悠悠地走远,书包和校服都随着步伐一晃一晃的。我假装进了楼门洞,估摸着他走远了,就重新探出头,站在路边目送墨兰色天幕下余淮渐渐模糊的背影。

很多年之后我还记得这一幕。

好像那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故事的结局。逼仄拥挤的青春里,他送我一程,然后转身踏上自己的旅程。他的世界很大,路很长,很遥远,我只能站在自家门口,独守着小小的天地,目送他离开。

他活着,便精彩。

No.79

考号随机分配,我和余淮的考场都在一年一班。我赶到考场的时候,刚好看到余周周和另外一个女生在门口。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打招呼,虽然说是初中校友,毕竟当初不认识。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倒是余周周身边的女生朝我微笑了起来。

那是个气质很特别的女孩,长得很有棱角,皮肤有点黑,头发半长不短。我并没有想到她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女生会率先跟我打招呼,愣了一下,笑回去。

“你是不是叫耿耿?”

我点头,“你是……”

余周周一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我们说话才抬起头,梦游一般朝我点点头。

我也赶紧趁热打铁,“余周周吧?我是耿耿,也是13中的,现在在5班。”

她笑了,眉眼弯弯,和我初中第一次见到她时候有一点不一样,我说不出来为什么。

旁边的女孩面色有点冷,也不再笑。我意识到自己把人家甩在了一边,很不好意思,所以赶紧转回头对她赔笑脸,“你是……”

她说,我是辛锐。

我脸上茫然的表情让她很失落,却又好像松了一口气,搞得我莫名其妙。

这时候余周周接过话茬,“你在一班考试?”

我点头,“我记得你在一班啊,今天在自己班考试?”

她摇头,“昨天把两本书落在桌洞里面了,回来拿。”

教室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坐在那儿了,我探头进去,一眼就盯到无所事事的余淮坐在靠窗的第三排,余周周一进门,他突然正襟危坐,朝她点头微笑,假的要死,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人家只是很淡地说了声早上好,没停步,弯腰从中间那组第五排的某一桌里面掏出了两本花花绿绿的书,好像是漫画的合订本,抱在怀里,从后门离开了。

我跑进门,把演算纸卷成筒敲在仍然灵魂出窍的余淮头上。

“看什么看,你果然见到好看的小姑娘就切换到傻缺模式啊!”

我刚说完,往后一退,就踩到了一个男生的脚。

一个趔趄。这个家伙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飘到我背后来的?

回头怒视,才发现那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儿,白净温和,长得很顺眼,不是耀眼的英俊,却非常亲切。

于是没出口的斥责用一个大喘气就变成了结结巴巴的“对对对对不起”。

听到余淮在背后嗤笑,“嘿哟,您有什么资格说我啊?耿耿同学?”

我顿时觉得很没面子,于是不敢回头去看余淮,只能傻呆呆地对着眼前的男生不住地点头哈腰说抱歉。

长得好看是罪啊,我在心里对着面前的少年碎碎念,你们这种人,迟早要下地狱的呀。

男生摆摆手,笑了一下说没关系,就专心致志地蹲在地上研究他身边书桌的桌洞。

那是余周周的桌子。

虽然我觉得这种行为很变态,可是也不好打扰人家,尤其当人家变态得很帅的时候。

所以坐到余淮前面的第二排,转过头轻声问他,“你怎么谁都认识啊,余周周是我们学校的,你怎么认识她的?”

他没理我,反而很大声地喊,“林杨,你干嘛呢?”

原来是余淮的初中同学,他提到过的那个超级赛亚人。

叫林杨的男生挠挠后脑勺,竟然迅速地脸红了。

“没事……没事……”

“那你干嘛绕着我小姑姑的桌子打转?”

我和林杨一起大喊,“她是你小姑姑?!”

在余淮一脸得色颇为欠扁的时刻,我却注意到林杨灵魂出窍的窘样,他盯着桌子,食指轻轻地敲着桌面,喃喃自语。

“那……那……那我岂不就成了……你小姑夫……”

在我和余淮目瞪口呆的时候,他好像大梦初醒一样,连连摆手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刚坐下,就屁股着火似的跳起来奔出门外了。

我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余淮却眯起眼睛笑得很邪恶。

“什么时候有机会灌他两斤二锅头,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点什么来。”

期中考试(下)

No.90

世界上最短暂和最漫长的时间都在考场上。考试结束前一分钟你发现自己有一道计算题从第一步开始就抄错了题,时间就在你来不及惊呼的那一刻开始加倍流逝,你的笔尖已经开出了花,思路就像黄果树瀑布飞流直下,可是铃声永远走在你前面。

有时候我真的很担心,如果时间始终以这种速度消失,一扭身,我就能从背后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如瀑青丝转瞬成雪。

虽然我没有如瀑青丝。我是短头发。

然而如果让我选择,我倒是宁愿经历这种惊心动魄一分钟,让卷子带着我未完成的遗愿随着监考老师远走,也不愿意独自坐在那里面对很大一片空白,听着周围沙沙的答题声和翻页声,好像要等到地老天荒。

那时候视野里面是一片空白。并不是说我昏过去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你形容那种色调。桌子、椅子、讲台、监考老师、墙上的黑板、黑板上面的红色大方块字,“敦品励学,严谨求是”……

这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好想你已经来到了天堂,却又不耀眼。你假装自己在做题,可是实际上笔尖都不曾落在纸面上,只是为了和别人一样忙碌,躲避监考老师的目光,抢救岌岌可危的尊严——尽管如此,那层白色还是在你的视野中晃动,久久不去。

等着,听着,思维游离在试卷之外,难堪的空白许久没有任何改动,趴在桌子上也遮不住。时间都在别人的笔尖上,独独把你遗忘了。

独独把你遗忘了。

No.91

所有科目都结束的那天下午,我终于等到了最后的铃声。明明需要更多的时间,却再也不想琢磨那些题目的解法,宁肯赶紧宣判死刑,让我死也死得踏实。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头看到余淮和林杨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在谈论什么,余淮伸出右手,竖着大拇指,比比划划。

“气旋不是上升气流吗,大拇指向上,四指方向自然弯曲,气流就是逆时针转啦,所以是西北啦西北!”

林杨摇头,“我当然知道气旋是什么,可是那道题明明是高压反气旋。”

他们两个还在争论,我已经无话可说,最后一门是地理,这个科目很快就会在全省会考之后与他们say goodbye了,有什么好讨论的?

无论如何,都结束了。

余淮看到我,中止了与林杨的交谈,转身热情地朝我招手。

“考得怎么样?”我赶在他讲话之前赶紧先问。

他耸耸肩,“就那么回事儿呗,还行吧。你……”

在他把“呢”反问出来之前,我连忙笑着问林杨,“小姑夫,你呢?”

林杨又涨红了脸,我笑出声,他却很快反应过来,老神在在地把手插到兜里,挑眉看看余淮,又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