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她耳边响起一人的声音,带着戏谑地问她:这模样太丑了,不如做个琉璃美人吧?难怪那人有此一说,她委实难看的紧。璇玑苦笑一声,眼中似乎又有泪水涌出,万般不甘,千分委屈,最后还是擦了擦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亭中两人似是喝酒喝到尽兴之处,不知笑谈些什么,白帝一口喝干杯中酒,笑着笑着,突然叹了一口气。身边那人心思玲珑,立时便猜出他地心事,当即安抚道:“如今两界交战,君心中忧虑,何不与吾分担?”

璇玑听那人声音沙哑粗嘎,不男不女,难听的紧,不由苦笑得更厉害了。难不成她曾经是个男人?不过据说修罗们是没有性别地,这样倒好,她真地成了不男不女的人妖。若是让司凤知道了,他会不会笑话她?

白帝叹道:“计都兄是修罗界地英雄,想必夹在中间,十分困难吧。倒是小弟连累了你。”

那罗计都大笑道:“君太小看吾了!君与吾的交情,又怎会因为两界交战而有损!”说罢突然咂了咂嘴,皱眉道:“可恨他们都不听从与吾,修罗道长久不打仗,便觉不如死了好。这回怎么竟犯到天界这里来了。吾从上到下都劝过,奈何叫战呼声太响,吾不得不避让,来和君喝上一杯,聊以解愁。哈哈!来!干了这杯!”

他又斟了两杯酒,两人十分感慨,所谈皆是两界交战之事。无论罗计都怎么安抚,那白帝都是愁眉不展。

无支祁曾说过,当年修罗天界交战,那些阿修罗们都是骁勇善战的战士,对比那些软趴趴成天只知道淡漠避世的天界神仙,压根不是一个档次的,天界被揍得很惨很惨……至于怎么个惨,谁也不知道,后来战神出现了,天界才就此扬眉吐气,反过来把修罗们揍得很惨很惨。

璇玑眼见两人酒越喝越多,罗计都已经有了八分醉意,说话都开始含含糊糊,字不成句,白帝大约是因为心事重重,反而更清醒一点。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笑道:“倘若计都兄是我天界之人就好了,以计都兄的神勇,那些修罗就是千军万马地冲来,我等亦有何惧?”

这自然是一句玩笑话,亦是一句醉话,若在平时说,只怕罗计都心中要嘀咕老半天,但这一回,他却醉得一塌糊涂,非但没生气,居然还大笑起来,举着酒壶一跳而起,朗声道:“君这个主意倒是很妙!可惜吾生得这般五大三粗,不似尔等天界人美貌细致,否则,吾就助君一把又能如何?!”

最终卷我本琉璃 第二十六章 琉璃(六)

罗计都再也想不到,这一句酒后的玩笑话,竟从此将他的命运完全改变了。

两人大醉一场之后,各自回去,那晚白帝便在榻上辗转反侧,前线不断有战败的消息传来,这样下去,只怕不出一个月,整个天界都要被修罗们吞没。那条宽广鹅毛不浮的弱水河,本是隔开天界与修罗界的天险屏障,却隔不开他们的凶猛进袭当白帝得知修罗们是驾着无底的薄木船渡河的时候,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这法子他只告诉过罗计都一人,还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说出去,只因修罗界一直对天界虎视眈眈,多亏了有一道天险隔开两边,令他们无法得逞。

白帝与罗计都交好,有金兰之义,时常相约去下界喝酒。但罗计都为修罗,扮凡人不甚像,白帝亦不可能去修罗界与他相见,他去那里等于是羊入虎口,好在罗计都并不忌讳这些,得到了渡河的法子,两人便时常在那凉亭中饮酒笑谈,倒也惬意。

如今这法子竟然泄露了出去,所有的修罗都知道了,纵然白帝理智上提醒自己不可怀疑罗计都,然而感情上已经认定是他说漏了嘴。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修罗,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殊,面子上纵然交好,谁知他心中如何想?此为拓展疆土之大计,个人感情在其中,比蚂蚁还小。

白帝一直提醒自己不可这样想,但这种念头一旦兴起,便犹如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到最后。他几乎认定就是罗计都说出去。

他动了野心!他要吞并天界!

白帝想到这些,背上登时密密麻麻出了一层冷汗。既然如此,他亦不能坐以待毙。须得想个法子才是。天帝对修罗界来犯并不甚在意,他是讲究因果缘法之人。但他白帝绝不能也讲究什么因果缘法,难道眼睁睁等着修罗们将天界屠戮个干净?

前线来报信的探子见他神色古怪,一阵白一阵绿,不由心中栗六,试探着张口问道:“白帝有何吩咐?”

他怔了很久。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最后勉强定神,说道:“你去……秘密探查一下,是谁将渡河方法泄露出去的。”至少先从天界这里排除,也可能是天界哪个神仙一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让那些修罗们知道了。

探子答应一声,匆匆离开。白帝再也睡不安稳,满脑子都想着罗计都,他要吞并天界。他野心狂妄,一刻也不得安宁。

罗计都是修罗界的英雄人物。那里野蛮尚未开化,修罗们成日想的只有打架与侵略。群群乌合之众聚在一处,合则来不合则散。并没有天界这般严谨地尊卑秩序。谁强谁就是英雄,其未开化之处。连凡人也不如。

故而千万年里难得生一个罗计都这般神勇与智慧并存的阿修罗,自然是耀眼之极。他若是帮着自己的故土来侵略天界,天界便真地只有死路一条。

白帝眉头紧蹙,只觉心头乱糟糟,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想到那日与罗计都喝酒时说的玩笑话,他笑称倘若罗计都是天界地人,那他便什么也不操心了。罗计都的回答让他眼前一亮,然而想到此计终不可行,后来便放弃了。

但此刻他像着了魔一样,脑海里不断想着要如何将他变成天界的人,还不能让他发觉。

俗话说得好,你不仁我不义。他认定了是罗计都背叛在先,那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算有错。甚至他拒绝去想那秘密不是他说出去的,大约是从本能上,他竟希望那秘密就是他泄露出去的,这样他才好名正言顺地打着反击地旗号,将他为天界所用,自己也不会有愧疚感。

多年之后,他回想起自己那一刻,只觉是心魔来袭,完全的堕落,为了他所谓的良心,放弃另一人的未来,他也曾试着安抚自己,这是为了天界众生的安危,牺牲一个修罗,却换来长久的安宁,这种牺牲自然是十分值得的。然而无论是怎么样的众生,也没有理由让别人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更何况,是用另一个多数生命的死亡来换取地安宁,被牺牲那人甚至完全不知情。

没错,他骗了他,罗计都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信赖的好兄弟在那个晚上转过多少可怕的念头,招招都是置他于绝境。

白帝就那样枯坐了一整个晚上,直到手背上地金印不断跳动,他才陡然惊觉,待发现那是罗计都来联系他,他竟不自觉出了一身冷汗,遍体尽湿。

他要来先下手为强了!白帝猛然从床上跳下,一把推开了门,门外站着许多内侍,还有守在天界没有去前线的众多神将。众人见了他,都不说话,或许他们从来也没见过这么狼狈地白帝,头发散乱,衣冠不整。他们只有静静看着他。

这一整个天界地担子都扛在他肩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充满了希冀与信赖----白帝一定会有办法!纵然修罗们地铁蹄一再前进,但白帝一定能有办法---他们的目光这样告诉他。

白帝在心中苦笑两声,那一瞬间,他恨不得大吼几声,抑或者冲到天帝面前抱着龙椅的腿痛哭一场。但他只是微微将嘴角抿起,淡道:“寡人要出去一趟,众卿守在这里,不得妄动。”

他木然离开了众神之殿,往平日与罗计都相见的那个小凉亭走去。他心里藏了一个最大的秘密,可是面上居然没有露出半点风声。这便是白帝的性格了,一旦决定要做什么,那不管对错,他都会做到最好,并且绝不会瞻前顾后。或许就是性格中的那种稳。令他端坐白帝之位,掌管东方,人人称道。

罗计都早已等在凉亭里。一见他来了,便立即招手:“来得好迟!吾还以为君要事在身。今日来不得。”

白帝悠然笑道:“小弟纵然有要事在身,计都兄的邀约,又岂敢不来。”

他走进凉亭,突然发现罗计都脚下踩着一个人,身穿藏青袍子。观其身形容貌,正是天界中的人,想来是被他胖揍了一顿,此刻满面乌青晕死过去,动也不动一下。

他神色微变,失声道:“这是做什么!”

罗计都嘿嘿一笑,用脚将那人踢翻过来,道:“吾昨日听闻修罗们知晓了渡弱水河地法子,大惊失色。询问他们是如何得知的。原来他们擒了这人过去作为战利品,谁想他贪生怕死,待众人承诺日后攻陷天界也绝不杀他。他便将渡河的法子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吾想这等叛徒留着也是祸害,便偷偷将他带了出来。一顿好打。不过到底是天界地人。吾不好擅自杀他,便交给君处置吧。”

“哦?原来是这样。”白帝低头去看那人。依稀辨别出那是看守西花园苗圃的一个守卫。西花园那里靠近修罗界,是最先被攻陷地地方,他被抓了去,也是正常。

白帝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酒壶酒杯,满满斟了两杯酒,端到罗计都面前,温言道:“多谢计都兄!为我天界擒拿叛徒,一雪耻辱。”

罗计都脸上突然一红,低声道:“吾……其实也没什么。总是要君来请喝酒,让吾好生过意不去。”

白帝笑道:“你我是兄弟,说这等话就见外了。计都兄,小弟敬你一杯。”

那罗计都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啜了一口,突然笑了一声,道:“吾今日来,除了送回叛徒,还有一事想告诉君。君素来雅达宽宏,想必不会笑话吾。”

白帝心不在焉地说道:“计都兄又见外了,有何事,但说无妨。”

罗计都涩然道:“为何总叫吾计都兄?吾莫非看上去比君大很多?”

白帝倒是愣了一下,想不到他会问这等刁钻问题,犹豫了一会,才道:“这是小弟的尊称……并没别的意思……你若不喜,我日后只唤你计都便是。”

罗计都笑了一声,似是对那声计都好生欢喜,隔了半晌,又道:“吾等修罗没有阴阳雌雄之分,两情相悦之后,便可自行选择牝牡,修罗界女子容貌艳丽……君应当有所耳闻。”

白帝听他絮絮叨叨尽是说些废话,心中早已不耐烦,然而又不好置之不理,便只得微微一笑作为回答。罗计都见他似是不信,便又道:“吾亦可选择牝牡,倘若身为男性,那这付容貌便没有变化,倘若身为女性,吾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要脱胎换骨……到时君还要与吾兄弟相称?”

白帝心中烦乱,随口笑答:“到时便唤你计都妹妹也可。”

罗计都爽朗大笑,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吾去了,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君自来凉亭,吾新生后来与君相会。”

白帝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当即急道:“四十九日之后,天界便已遭遇覆顶之灾!生死都无法断定,岂能再说来这里喝酒谈天?!”

罗计都一愣,回头见他神色阴郁,满腹心事的模样,便明白先前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心里。他叹了一声,道:“君不必过虑,吾既然与君有生死契约,共同进退,自当相助于你。”

白帝怆然道:“你要如何相助?莫非要用嘴巴去劝?修罗皆是未开化之野蛮种族,你能劝到什么地步?”

罗计都微微有些恼怒,冷道:“君何必苦苦相逼!君希望吾能怎么劝?”

白帝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场面一时陷入尴尬地沉寂里。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抬头对他微微一笑,温言问道:“计都,你还记得上次喝酒,你说过什么吗?”

罗计都又是一愣,上次他喝高了,与他说了也不知多少话,他哪里能每句都记得。

白帝慢悠悠说道:“计都答应我,要为天界效力。此等恩情犹如山高海深,小弟永远也不会忘记,铭刻心中。”

罗计都最后一愣,紧跟着却见白帝宽敞的袖袍飒飒一展,眼前似有无数花瓣飘落,香气氤氲。他心头有根弦猛然抽紧,然而到底是不相信的,怔怔看着对面那丰神俊朗的少年,此人面沉如水,竟看不到半点心事。

花瓣层层叠叠摔落,将他埋在最深处,罗计都高大的身体砰地一声摔在地上,香甜地睡死过去。

白帝抓着他的领口,将他提起,看了良久,面上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又欢畅,又释然。又好像---马上就会流下泪来。

最终卷我本琉璃 第二十七章 琉璃(七)

那个笑容令一旁窥视的璇玑浑身毛发倒竖,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情不自禁想拔足狂奔离开。耳后传来天帝的声音:“将军……”她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陡然尖叫起来:“我不要看了!不想看了!”

语毕,双膝再也站不住,软软瘫在地上,只觉两只手腕抖个不停,放在眼前,只见掌心中汗水淋漓,十根手指居然软得无法握拳。她用力将手按在脸上,汗水与眼泪混杂在一起,沾染在唇边,苦得喉头发紧。

这就是白帝说的“她自己提议要帮天界”?明明是一句醉话,他居然就此记在心里,可见城府之深。此人用心之毒辣,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天帝温言道:“将军被白帝带回了天界,立即有人将此事禀告于孤。孤思忖天界与修罗界此番结怨深厚,一时无法化解,若再对将军不利,只怕此事永远也无法了结,便嘱咐白帝将你归还。此事孤亦有错,并未亲临劝解,待领悟白帝究竟有何为,已是木已成舟,为时晚矣。”

璇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发抖,精神似已完全崩溃。

天帝见此情状,便道:“既如此,将军便随孤回去吧,不要再看。”

他正要撤了法术,不防璇玑突然低声道:“别……我、我想继续看下去。方才的话……当我没说,我要看。”她在脸上抹了两把,抬起头来,脸上红红白白,狼狈不堪。只是先前那刻骨的仇恨似已消失了大半,变作了深深的哀伤。

周围景致霎时变化。却是一间阴暗小室,案上烛光如豆,轻轻跳跃着。墙上映出一团不成形的黑影。凝滞不动,只有在烛火跳跃时。才跟着诡异地攒动两下。

墙角放着一张玉石做成的长桌,罗计都静静躺在上面,睡得香甜,嘴角依稀还带着笑容心满意足地模样。白帝执烛去看她,手里抓着一只朱砂笔。在她身上缓缓画动,似在勾勒轮廓,无比专注,无比认真。

璇玑的神情已经恢复平静,静静看着这一幕。

只是突然觉得心酸难言,那可怜的计都怀春,刚刚吐露女儿心事,像刚抽出花苞地嫩枝,尚未体验过情爱之欢愉甜蜜。那正要脱胎换骨的身体,亦未曾尝过心爱之人地触摸,陡然之间便遭遇覆顶。

只盼她永远就这样睡着。不要醒过来。想必梦里没有负心之人,亦没有背叛之人。更没有那些残酷的杀戮。屠神杀魔。一切都美好,一切都那样好。正如初见之时,露水正新。

突然,璇玑的眼皮跳了一下,她本能地用手去按,用力按住,眼前金星乱蹦,阵阵发黑----白帝拿出一枚修长的匕首,晶莹可爱,顺着朱砂笔勾勒出的轮廓,细细划下去门外突然传来杂乱地脚步声,他的动作顿时一凝,急急脱下身上白衫,将桌上的修罗盖住,就像之后战神大闹天界之时,他脱衣为她披上那般,自然流畅。他放下匕首,冷着脸拉开屋门,门外的脚步声顿时往这里奔来,还夹杂着急急的叫嚷:“白帝陛下!天帝有口谕带来!”

紧跟着,一个全身墨黑的男子疾跑入内,此人年约二旬,甚是俊伟,只面生的很,先时开明门前诸神包围,并不曾见到此人。

白帝待他进屋,立即反手将门关上,道:“什么口谕?”

那人却见到墙角桌上那白衫下起伏的轮廓,分明是个身材高大的人,脸色微变,急道:“天帝有谕:命白帝立即将捉来地修罗归还,不得伤害。”说完,他却突然又道:“白帝,那个……就是您捉来的修罗?”

白帝躬身听完天帝口谕,一言不发,待听得那人相问,才淡道:“正是。”

那人有三分恐惧,七分好奇,凑过去瞪了半天,问道:“白帝……我、我能看一眼吗?”

白帝勾起嘴角,带着笑意:“玄武如今也到了可以上沙场的时候,怎么,想知己知彼?”

原来那男子便是后来被无支祁杀死地玄武,白虎的哥哥。他脸上一红,嗫嚅道:“我听人说,阿修罗都是三头六臂,周身火焰围绕,很凶猛。所以……有点好奇。”

白帝走到桌旁,将白衫一揭,说道:“三头六臂是战斗时地模样,他们私下里不过面相狰狞身材高大,倒也没什么特殊。”

玄武冷不防他说揭开就揭开,一下子看到罗计都诡异地面容,吓得倒退数步,好容易才扶墙站稳,心有余悸,颤声道:“他……他不会醒过来?!”

白帝并没有回答,隔了一会,突然问道:“天帝的口谕是让寡人将这修罗还回去?”

玄武胆子渐大,拿眼偷看桌上地修罗,一面应道:“是啊,没错。天帝还吩咐您尽快送回去,最好不要伤害他。他说,以怨抱怨,永无宁时。六界众生天界最贵,靠得正是与世无争,淡泊养性。若因为一场战争便失却平日的心态,那才是大大的糟糕。”

白帝微微冷笑,低声道:“以怨抱怨,永无宁时。难道要天界以德报怨,拱手把命让出去,从此生灵涂炭?”

玄武急忙说道:“当然不是!天帝的意思是不要用杀戮对抗杀戮,而要感化他们!再说应龙他们也上了前线战场,咱们未必会输,白帝您老人家先别放弃希望啊!”

白帝沉声道:“世间如有能感化的修罗,那修罗道还有甚存在的必要!你们应当知道,世上总有一些冥顽不灵的东西,若非以暴制暴,便永远也不知后退。天界为六界最贵,岂能让他人在头上撒野!若不让他们尝到厉害。谈何感化!”

玄武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不由惊惧,正寻思着怎么找个借口告退。忽听白帝又道:“我天界幅员辽阔,人物俊雅。不擅战斗,故而如今节节败退。寡人苦思数日,终于想到一个绝妙的法子,不损自身一兵一将,便可将修罗驱逐出去。”

玄武又惊又喜。连声问是什么法子。白帝淡道:“这个修罗名叫罗计都,乃修罗界英雄人物,有惊天动地的能力。寡人欲将他改造一番,获得新生,从此为我天界效力。”

玄武委实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个刁钻法子,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恐惧,隔了半天,才犹豫道:“可是……他是修罗啊!您要怎么改造让他为天界效力?何况天帝有口谕让您立即放了他……此事……还是先禀告天帝才好吧?”

白帝脸色立变,忽而将手一扬。掌中握着一把尺余长的匕首,晶莹锋利,紧跟着手起刀落。只听“咔”地一声闷响,那修罗地脑袋竟被他一匕首斩断。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双目似是微微一眨,跟着便闭上再也没了动静。

鲜血激射而出。喷得屋顶星星点点。玄武吓得瘫软在地,什么话都忘了。

白帝将匕首在白衫上一擦,冷道:“寡人自有方法万无一失,你且留住观看,回头再禀告天帝,天界多了一位……嗯,就叫她战神吧!战神有偷天换日的本领,用以对付修罗,实乃良策!”

玄武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筛糠似的缩在一旁,紧紧闭上眼,什么也不敢看。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白帝又道:“修罗心原来是这般模样,与魂魄纠缠在一起,怪乎如此强劲。”

他心中好奇,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见白帝手中捧着一团五彩斑斓地物事,火焰一般灼灼跳动,光华绚丽,夺人神魂。

白帝随手取过案上一座琉璃盏,将那团火焰放进去,未几,那火焰竟缓缓渗透了进去,再也取不出来。白帝低声道:“不好!纵然能为她再造一个身体,然而无心之人岂能办事!”

他皱眉取过琉璃盏,细细看了半天,一筹莫展。此时烛火突然爆了一个花,屋中霎时大亮,灯火下只觉那琉璃盏光华转动,妙不可言。白帝突然生出一计,回头去看那残缺的修罗身体,笑道:“这个模样实在难看,你既要做女子,何妨做个琉璃美人?”

他抬头环视小室,见书橱上放着一尊琉璃人像,却是姑姑地容貌,容光艳极,秋波流慧,神态安详宁静,极为秀丽。他想起昔日天河畔的往事,不由心中感慨,回头吩咐道:“你去将那琉璃人像取来,小心些,不要摔在地上。”

玄武战战兢兢地上了书橱,小心翼翼捧着人像端过来,颤声问道:“白帝……以后如何向天帝交代?何况……琉璃做身体,岂不是一碰就碎?”

白帝笑道:“寡人自有神力,你不必多虑。拿来,放到这里。”

玄武急急将人像放在案上,低头忽见满桌污血,那修罗尸首惨不忍睹,心下顿时一阵发毛,手上一软,只听“咣当”一声,那琉璃的人像竟失手摔在地上,瞬间就四分五裂。他吓得魂不附体,软在地上只是磕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帝叹道:“不能成事!让寡人与天帝如何能将天界放心交给你们!”

他抬手将琉璃盏切下一块,修罗心早已融了进去,与琉璃盏不分彼此。切下的那块有拳头大小,颜色最亮,美丽之极。他将那物事与琉璃碎片放在一起,柔声道:“计都的心愿是做女子,如今小弟替你完成遗愿,以后生死契约,永不分离。”

他以琉璃盏做心,琉璃碎片为身,施展神力,一时间屋内光芒大盛,不可逼视。玄武捂住眼睛,隔了一会,只听白帝轻喟:“成了!从今日起,便做一琉璃美人吧!”

他茫然睁眼,只见地上蜷缩着一个浑身赤裸地女子,秀睫乌发,肌肤莹润雪白,正阖目安睡,神态安详,甚是美丽。但全身关节各处都有血红伤疤,乃是因为他失手打碎琉璃人像的缘故,不可避免,正是美中不足。玄武不由看得呆住,心头乱糟糟,竟不知是何想法。

白帝取过那袭白衫,罩在那少女身上,低头端详良久,方低声道:“罗计都的名字,今日一拆两半。你是计都,琉璃盏为罗。只盼你为我天界效力,驱逐狂徒,恢复乐土安宁。”

最终卷我本琉璃 第二十八章 琉璃(八)

彼时计都归于白帝麾下,为其所用,居然没有禀告天帝。玄武慑于白帝的威严,也自是一个字也不敢透露,只在郁闷之时自斟自饮,醉话连篇,想来便让手下人听出了些端倪,自此谣言四起。

事情一如白帝所料,计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那些曾将天界逼到绝处的阿修罗们,根本不是计都的对手。初战大捷之后,白帝大喜,亲赐黄金甲紫云盔,又花了大功夫自天河中寻得稀世材料,为战神计都量身定做一把宝剑,名为定坤。

这战神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获得白帝宠爱,除了几个别微知内情的人,其余人都纷纷猜测她的来历。加上从玄武处传出的谣言,一时间天界笼罩在流言蜚语之下,有人说她是天地间煞气凝结而成的怪物,没有神智,只知杀戮,须得在修罗之役后将其囚禁,以免连累天界;亦有人认出她的容貌是昔日天河畔化石织女的模样,便认为是织女得知天界大难,故显灵前来相助;更有人说战神根本是天界上层秘密做出的杀戮人偶,没有魂魄思想,专为解决修罗之劫而来。总之众说纷纭,莫可一是,有那大胆的人去问白帝,他也但笑不语,更显战神的神秘。

终于,在谣言到达最顶峰的时候,惊动了天帝,特召白帝与战神觐见。

那天阳光璀璨,战神的黄金甲熠熠生辉。白帝在殿外替她系好紫云盔的带子,抬头看她的脸,她一如平日的面无表情。这是他亲手做出的战神,以他最亲密兄弟地血肉魂魄,糅合出的这样一个人。便像他亲生的孩子。“见到天帝,不用惊惶,看我眼色行事就好。”他柔声吩咐。其实并不指望她能听懂。

她真像个木偶,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既不说话,也没有表情,成日只是倚在栏杆前发呆,不知想着什么虚无缥缈地心事。有时候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眼底。浩渺烟波一般,反而折射出一种奇异地光彩,仿佛罗计都又复活在这女子体内,思考着那些白帝永远也不明白的事情。

此刻,那种神韵再次出现在她面上,这种神情让白帝感到一种不安,他并不喜欢她露出这般神色,这会让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为了天界的大计,牺牲任何一个人。都是值得的----他始终这样想。

大门轻轻打开,幽深地神殿缓缓呈现在眼前。关于战神的事,无论天帝有什么反应。白帝都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反悔,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天界之劫过去之后。到时候有甚处罚,他一并领教就是。

“进去吧。”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领她入内。

她的手突然牵住他的袖子,意甚依恋,像是怕他走开。自从这女子新生之后,从未做出如此举动,白帝有些吃惊,回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怎么,卿害怕?”

她垂下睫毛,朱唇微启,低低地,缓慢地,略带沙哑地说道:“心里……慌。”

这是她第一次说话,白帝大吃一惊,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怔怔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光彩流转,似有千言万语,令他心头发毛。她又道:“不想去打仗,心里烦。”声音娇脆动听,婉转惹人怜。

白帝面色一沉,冷道:“你的职责就是守卫边疆,天界不养闲人,每个人都有自己地职责,不可任性妄为!”

她便抿嘴不说话了,白帝再审视她的神情,只觉幽深不可测,似是无心懵懂,又似在暗地观察学习,很快便要灵犀展露。他心中更为不喜,然而此刻却耽误不得,只得先将她带去见天帝。

天帝自然是一眼就看破她的真实来历,廷上没有说什么,只嘉奖了几句,随后却将两人带到小书房,重重纱帐落下,屋内寂静无声,黯然无光。天帝隐在帐后,良久,方道:“你好大胆。”

白帝骤然跪下,俯首于地,朗声道:“臣下只一心为天界着想!自知此事乃大错,不敢乞求帝上宽恕。但天界只此一人能与修罗对抗,万望帝上延缓定罪!”

天帝没有与他说话,帐后目光灼灼,胶着在那女子面上,隔了一会,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摇了摇头,犹豫道:“战……战神?”

计都这个名字,乃是白帝私下地称呼,旁人不知道,她自己也更不知道。因她对抗修罗所向披靡,骁勇善战,故此白帝为了打造声势,便当众唤她战神,这不伦不类的名号便被她当作了名字。

白帝急忙接道:“她有名字,叫做计都。”

那女子乍听计都二字,眉头一跳,露出思忖地神情。天帝温言道:“战神先回去吧,好生休息。”

她也不知行礼,飘飘然转身便走了。

屋里又陷入令人窒息地沉默中,白帝额上冷汗涔涔,更不敢出一口大气,不知过了多久,天帝突然长叹一声,道:“你……将孤瞒得好哇!”

白帝唯俯首而已,不敢答一言。

天帝又道:“计都之名以后休要再提,事已至此,是你的劫,亦是她地劫。孤见此女天分极高,聪颖剔透,只怕过去的名字会令她想起些许端倪,战神这称号便足够了。孤再封她为将军,领兵一万,镇守边陲。既然你已将她变作了天界之人,便要以诚相待,万不可欺她哄她,只盼她他日得道,光明通达。”

白帝急道:“帝上万不可令她领兵!”

说罢却将琉璃盏捧出,将如何把罗计都取心重生之事说了一遍,又道:“纵然她此刻懵懂无知,却难免日后悟出前因后果,倘若其麾下有兵。到时领兵造反,远胜修罗之肆!”

天帝森然道:“你既然知道这般后果,当初为何胆大妄为!恣意玩弄其他众生的命理运数。你扪心自问,是否配做白帝!”

白帝凄然道:“此事乃臣下一人胆大妄为。她恨的也只有臣下一人。他日若要报复,臣下将引颈待戮,绝不做他待!天帝道:“你此刻说得豪爽,待到那时,她便是杀了你。此等恩怨就永无消失之时。你杀了罗计都,从此与修罗界为敌,她再来杀了你,从此便是与天界为仇。仇上加仇,何日能消弭?”

白帝背上汗水浸透,一言不发。

天帝沉默良久,终于叹了一声:“罢,或许此乃天定劫数,纵然贵为天界之尊。亦无法掌控。便依你,不令她领兵,独战沙场。他日骤生诡变。天界亦雌伏,任她消气。绝不反抗便是。”

白帝惊道:“帝上何出此言!那今日所做一切。岂不成空?”

天帝道:“世间万物万事,原本就是空。无中生有。阴阳反转,相生相克。天界本是空,修罗亦为空,你所中心魔,乃名看不开。”

白帝默然不语,心中似有触动,天帝叹道:“你且下去吧……”

白帝又道:“臣下还有数请,恳求帝上一聆。”

“你说。”

“纵然臣下所中心魔乃名看不开,但委实不能目睹天界灭于眼前。他日计都醒悟前事,臣下自会待他来杀,求帝上莫要追究其过错。另……罗计都肉身为臣下所炼,化作神器为二,威力极大,请帝上赐予猛将,如虎添翼。”

天帝道:“神器锁入库内,不得使用。他日之变,孤亦不能断言,到时再说。”

白帝无奈,只得退下。

出了殿门,远远地,只见战神立于高栏之后,摘下紫云盔,秀发如云,随风舞动,其形态婉妙,无言可喻。便如同昔日化石织女织布于天河畔,天河中星光璀璨,蜿蜒而过,犹如流金碎玉一般。她双颊堪比明珠宝玉,映着细碎的光点,令人迷醉。

白帝心中感到一种涩然的悲哀,直到此刻,他方醒悟自己似是做了一件极大地错事。

天帝只说对了一半,他的心魔一半名为看不开,另一半名为私欲。他缓步走过去,与她一同展目眺望朝阳初升,日出如火,纷染绚丽。

“我对不起你,计都。”他低声说了一句,见她双目澄澈,静静看着自己,他便轻轻一笑,在她头上抚摸两下,再也不说话了。

璇玑猛然睁开眼,似是刚从悠长的梦境中脱身而出,还带着一丝茫然。此时她躺在一座华美地宫殿里,与先前的偏殿布置完全不同,琉璃盏静静放在殿前案上,斑斓美丽。四下里安静无比,风中带着檀香地味道。她急忙爬起来,却见四面垂着无数纱帐,白帝就站在纱帐前,面色苍白,然而并无惧容,静静看着她。

她心中一阵冲动,待要上前将他斩个粉碎,可不知为何,身体却动不了,或许真正的罗计都是不愿杀死他的。她嘴唇微微触碰,未语泪先流。

天帝在帐后说道:“将军如今已知前因后果,该如何做,全凭将军一人意愿,孤绝无异议。”

璇玑揉了揉额角,极力从那些可怕的过往中挣脱,听到天帝这样说,她难免惊异:“怎么……你们又是威逼又是劝诱,把我弄到这里来,就是让我来做一个决定?”

天帝道:“不错。天界负将军良多,白帝做下那等事,亦是孤教导不利,孤难逃其咎。将军成为将军那一刻开始,天界便早已不是高高在上贵为尊的众生了。此为劫数,亦是破旧之兆,将军有任何决定,孤绝无他言。”

璇玑低声道:“就算我现在将你们都杀了,就能回到过去吗?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吗?我杀了同族地修罗,我肉身练成的神器也杀过天界的神。我还能去哪里?我到底算什么?”

没有人说话,她这个问题,谁也无法回答。

过了一会,璇玑又道:“你们现在说得好冠冕堂皇,既然要引颈待戮,为何当初不实现诺言,而要将我打入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