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顷刻见就变成空虚和麻木。

复仇之后,他活着的理由是什么?他可曾有过哪怕一天的快乐,可以供他回忆一生?他可还有勇气胆量。在一切都结束之后,追求凡人所谓的幸福?

副宫主曾在背后形容他:从地狱里逃出来得恶鬼。用来形容他毒辣的心肠和阴狠的作风。他还沾沾自喜过。认为这样没什么不好,这样证明了他一时半刻也没忘记了深仇大恨。他的心还在深深的恨着。

可是恨完了之后呢?他恨死对象都死了,他还能恨什么?他生命的力量就是仇恨,一旦失去,他还剩什么?

他突然想起玲珑娇艳绝伦的容颜。心底一热,有一种极特别的滋味浮上心头。

其实,他应当有一些快乐地。将她囚禁在高氏山上的那短暂时光,是他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亮。虽然她对他恨之入骨,没有半点好脸色,可是,她那样鲜活灵动,拥有与他截然不同的生命色彩。他对那种色彩既痛恨又倾慕。想狠狠摧毁,又忍不住环抱膜拜。

他是地狱里爬出来得恶鬼。张狂而恶毒。可是一旦离开地狱,他什么都没有了。他也有想得到的东西。想牢牢抓在手离地东西。但那东西他明白永远也不会是他的。

既然不会是他的。那么不如犹他来摧毁!人面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意。恶鬼就是: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不要想得到。这会少阳派应当已经被杀干净了。想到玲珑娇艳泼辣的样子,却倒在血泊里。终于结束了她明亮的生命,他的心里就感到无法形容的枉热。

像是绝望,又像是狂喜,还像情欲勃发到达至高点的快感。

这钟感觉令他双手微微颤抖起来,磨指甲的小刀也不小心在手上划了一道口子。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他皱起了眉头,盯着细细的血痕看了一会,采用手慢慢抹去。

以后怎么办?许多人喜欢在一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后问这句话。他却不问自己以后怎么办,他是活在眼下的人,等待收获复仇快乐的果实。

外面传来一阵轰鸣声,像是吟唱,还像打雷。乌童放下修指甲的小刀。缓缓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门外立即有属下来报:“神赦郁垒现身,不周山的阴间之门要打开了。”他笑道:“怎么,还没到二月,等不及就要放出恶鬼吗?”

那属下道:“听说天帝有赦令,举凡阴间、天界地牢等地所囚的恶鬼与犯人,都有三天自由。这是······千年难遇的大赦。”

“什么玩意······”乌童冷笑了几声,也不知他是笑天帝还是笑大赦。

他突然觉得有些烦躁。不想继续待在阴沉沉的正厅里。便道:“自从来了不周山,我还没好好看过神赦郁垒怎么开阴间大门。这次倒要看一下。”

那人见他皮笑肉不笑得模样。晓得他今天心情不好,自己千万不要一个部小心触了逆磷。这位右副堂主虽然来了没几年,但阴毒的手段层出不穷,以前就有几个属下不服他一个凡人的管制,打算造反,结果早早被他发现,不费吹灰之力的派人捉了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几个属下折磨致死,其血腥的手段到今天想起来都令人胆寒。

都说妖魔凶残,凡人想要管制主这些妖魔。便要做到更凶残,很显然,乌童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不周山的妖魔都被他派出去攻打少阳派了,轩辕派那些人渣他也顺着大宫主的意思,让他们去了浮玉岛。如今这里剩下得人只有几个,还都是贴身侍卫,见乌童走了出来,便纷纷跟上。

远远地,之间两个金光灿灿的巨人拉着高耸如天的不周山,硬生生将那山体扯得从中裂开。阴风号哭,从里面枉奔而出黑压压一大群恶鬼,腐臭的气息隔着那么远都能问到。乌童捂住鼻子,讥笑道:“真臭······这些东西也配称为恶鬼?”

话音刚落,却见守在远处的侍卫惊慌失措的跑来。尖声道:“右副堂主!有敌来袭!”

“哦?什么敌人?”乌童心不在焉的问了一句。他一位是那些恶鬼没长眼睛乱窜过来。

那人急道:“是······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小姑娘!把守在外围的兄弟都杀了!”

小姑娘?乌童一时没反映过来。忽然想起玲珑。会不会是她?哈哈······他居然忍不住要笑。喜悦之际。她没死,那真是太好了。嗯,她这样不顾一切闯进不周山。难道是为了给爹妈情郎报仇?

他越想越感到畅快,将披在肩上的大耄一甩,笑道:“什么大姑娘小姑娘,让我去会会吧。”

这一次,将她抢过来。囚禁起来,再也不放手!

第五卷凤凰花开 第三章 与君共坠黄泉(三)

乌童没想到,来的人不是玲珑。而是璇玑。他对这个小姑娘很有些忌讳,老远见到她一袭白衫,身形忽闪,犹如鬼魅一般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发憷。不过待看清她脸上愤恨欲绝的表情之后,他忽又感到无比的快活。

“哟!”他叫了一声,悠闲地靠在树上,心满意足地盯着她的表情从愕然转变成极度的痛恨,最后杀气迸发,一言不发挥剑桥就杀了上来。乌童动也不动,他身后的贴身侍卫早就扑上来架住璇玑的攻击。

“找死!”璇玑柳眉倒竖,正要将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魔斩于剑下,崩玉忽然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声,在她手里嗡嗡震动起来。这一突变让她呆了一下,险些被一个妖魔挥刀把脸皮划破。

腾蛇本以为来这里会有一趟痛快厮杀,谁知不周山只有小猫两三只。他顿时没了兴趣,摆摆手。痛快地到旁边打坐发呆想美食了。璇玑一发呆。腾蛇一走,就只剩紫狐和几个妖魔缠斗了,她本来也不擅长这种近身肉博,打两下也干脆放弃。好在那几个侍卫见他们退开,并没有追上来的打算。只是齐齐围在包童周围,戒备地看着他们。

“你们这是怎么了?刚才还杀气腾腾干劲十足呢?”紫狐不明所以地问着,她显然搞不清楚他俩到底想什么。

腾蛇“切”了一声,烦躁地叫道:“没劲没劲!没劲透了!就这么几个人。轮的到老子出手吗?你们自己打吧,老子不奉陪了!”

紫狐对腾蛇很尊敬,不忤逆他的话,只好回头看璇玑。她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崩玉,不知想什么。“这剑怎么了?一直在叫呀。”紫狐见崩玉发出的鸣声十分清朗,忍不住问道。璇玑摸了摸脑袋,迟疑道:“我……好像知道,是在警告我不能在这里用神力。奇怪,上次也没有的……”

腾蛇嗤笑道:“傻瓜!上次你还是个懵懂的凡人呢!这次来可与上次不一样啦!”

璇玑知道他指的什么,可是她也只是想起了前世的一些片段,比如她怎样战斗。最后怎样被贬下界,后面的几个轮回里她怎样历经苦难,最后自刎而死。大概的东西她都记起来了,但还有一些东西,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比如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她永远是一个人战斗,懵懵懂懂。

虽然想起这些,却并没什么真实的感觉,褚璇玑就是褚璇玑,即使背负了这许多沉重的过去。她也还是褚璇玑,不会是另一个人。她觉得那是另一种回忆。与她有关,但并不是她。这是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像是从内部分裂成了两个,但它们又奇异地联合在一起,没有丝毫不适。

“神荼郁垒在这边守着呐!”腾蛇朝远方努嘴。“不要说你,我也不能用神力。不周山是死地,阴间的地方,可轮不到咱们耍恨。天帝对后土大帝也要给几分面子。唉,不然我早就想和那两个看门的打一场了,听说他们身手了得!可惜,可惜……”

他的感叹很快就被乌童打断。他笑道:“看你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怎么。少阳派都死光了吧?”

璇玑冷冷看着他,道:“很抱歉了,没人死。除了你派去的那么多妖魔。”

乌童似是有些意外,眉毛斜斜挑起,笑问:“此话当真?那可是数千妖魔啊,比你们整个少阳派的人加起来都多。”

璇玑哼了一声,说:“再来十倍也是死。”

乌童见她的神情不像是说谎,便低声道:“真想不到……呵呵……呵呵……”他笑得十分诡异,令人浑身发毛。紫狐大声道:“你笑什么?你和离泽宫那些变态是一来的吧?!你这招声东击西玩的不错呀!可惜属下都被你白白拿去送死了!你就等着离泽宫的人来把你五马分尸骨未寒吧!”

乌童一面笑一面点头,道:“不错!不错!哈哈哈!你们干得真好,这下我乌童真的被逼上死路啦!很好!很好!”

紫狐见他这种奇诡的模样,不由毛骨悚然,回头无措地看着璇玑。他倒是十分肯定,只是定定看着他,一言不发。

乌童缓缓收住笑声,嘴角倒还挂着笑容,然而眼睛里丝毫笑意也无,比冰雪还要寒冷。他悠然说道:“你说谎,倘若没死人,你怎会千赶时髦迢迢跑来不周山?你,你就不怕这次再有人吹灭你们的蜡烛?”

璇玑淡道:“不怕。因为这次根本不用蜡烛了。”她抬起手腕,手指上赫然一个黑铁指环,旁边的紫狐也得意洋洋地把指环亮给他看,一面笑道:“傻了吧,你?钟敏言和那个什么若玉都带着指环离开的。若玉的指环一出去就给钟敏言了,眼下都给我们用啦!”

乌童难得吃了小小一惊,轻笑道:“原来如此!这倒是我疏忽了。”他朝腾蛇那里看了一眼,只有两个指环,让璇玑和紫狐进来,这个男人没指环怎么进来的呢?他的模样这般古怪,银发黑眸,满身凶煞,竟有点眼熟,莫非是天上某个凶星?

他并没多想,因为多想也已经没用了。血洗少阳失败,看起来血洗浮玉岛也失败了,上面两个堂主都没回来。也好,他们回来,他真的有可能要被五马分尸。他微微一笑,竟不觉得恐惧。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或许他也不得不开始相信这句话。

他低声道:“说吧,少阳派死了谁?让你这样风尘仆仆赶来……我猜猜,是你那个英明神武的爹?还是没用的娘?哦……莫非是你的亲亲六师兄?还是说……是你姐姐——玲珑?”

她每说一个人名,璇玑的脸色就沉一分,说到玲珑两个字,她眉尖突然一挑,毫无预警地挥剑而上。乌童连头发梢也没晃一下,周围的侍卫早已抢上去挡住。璇玑这时哪里还管什么不给用神力的狗屁规定,任凭崩玉在手中叫得嗡嗡响,她只当没听见。剑身乍然一亮。三味真火焚于其上,锉锉数声,将众妖手里的剑全部斩断。她足尖一点,直直朝乌童刺去。旁边失了兵器地侍卫还要拦,惹得她好生不耐烦,剑光飞舞,一瞬间就将那几个侍卫斩成了好几截。

乌童定定看着她将剑刺过来,忽然低声道:“玲珑死了,对吗?”

璇玑手腕微微一颤,厉声道:“她永远也不会死!要死的人只有你而已!”说罢手起剑落,扑地一声,硬生生砍进他肩膀里。她原以为他至少会反抗一下,上次他施展的怪风也曾让她手足无措。谁知他静静站在那里,像一个什么也不会的普通人,任由她刺杀。

这种情形反而让她有些下不了手,一时愣在那里。她身上全是血,都是方才那些侍卫身上的,乌童身上也全是血,但都是他自己的。他只是眯着眼,低声问:“她死了,是吗?”

璇玑嘶声道:“你明知故问!你明知道我六师兄和她青梅竹马,将来总要结为夫妇,你却派人去暗杀我六师兄!他死了,玲珑怎会独活?!你居然还敢这样问我!”

乌童微微一愣,似是不敢相信,紧跟着眼睛却骤然一亮哈哈大笑起来。“死的人是钟敏言!哈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杀得好啊!”

“你还装傻!”璇玑怒极,拔剑再刺,他终于忍不住闷声一哼。紧跟着又欢畅之极地笑起来。那笑声里竟有一种凄厉的味道。令人毛骨悚然。“不错,是我叫人去暗杀钟敏言那小贼!他死了,我真是快活!”

璇玑正要一剑将他的脑袋斩下,忽听后面紫狐惊叫一声:“璇玑!那两尊门神……朝这里来了!”

她一惊,急忙回头,只见神荼郁垒两神果然目光灼灼看着这里,似是发觉了什么不对劲,正快步走过来。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紫狐最怕这两个门神,当即一溜跑缩到璇玑身后,只露出两只眼睛盯着他们看。

腾蛇突然跳起来,一付打了鸡血的样子,叫道:“他们过来了!是要干架?!好极好极!回头白帝问我,我就说是他们先动手的,可不是我惹麻烦!”

璇玑正要说话,只听乌童阴恻恻地笑道:“我可要走了,你有本事就追上来!”她又是一惊,耳旁风声拂过,乌童浑身浴血,居然轻飘飘地御剑飞起,就像没看见那两尊巨大的门神,当头朝他们撞了过去。

紫狐惊惶中叫了一句什么,再看璇玑已经不在原地,身形像一道白色闪电,眨眼就追了上去,她急得又是跺脚又是尖叫。不知怎么办才好,眼前刺溜一下又窜出一道影子——腾蛇也兴致勃勃地跟着冲上。紫狐呆了半天,只得把辫子一甩,大叫:“等等我嘛!我也一起!”

第五卷凤凰花开 第四章 与君共坠黄泉(四)

就像天界诸神每人都有自己的职责一样,神荼郁垒的职责便是看守不周山,不允许任何异常现象出现。当璇玑手里的崩玉发出鸣声的时候,他们立即意识到又是那个战神将军过来捣乱了。

这是个很令人头疼的人物,并不是他们的力量能约束的,所以眼见璇玑冲过来的时候,神荼郁垒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只盼她别贸然出手。神荼甚至清了清嗓子,打算以理动人。谁知的璇玑打了个转就绕过他们,直奔不周山中间裂开地阴间大门而去。

擅闯阴间才是更大的罪名,两人急忙厉声喝止:“将军大人!死者之境不得擅入!”

话音未落,只听一人在下面哈哈笑道:“神荼!郁垒!你们两个老小儿要不要和老子耍耍呀?”

两人都是一愣,郁垒乖觉一些,立即发现了趾高气扬的腾蛇,心中大叫不好。来一个战神就够让人头疼的了,如今再加上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腾蛇——做门神真是命苦,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神荼皱眉道:“就算是腾蛇大人……大人应该知道规矩,何苦让我等为难!”

腾蛇叫道:“呸!半点血性都没有的东西!成天就是规矩规矩!”

郁垒叹了一声:“做人做神怎能没有规矩。腾蛇大人高居上位,更应当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为何大人会与将军大人一同来此?”

腾蛇懒得解释,既然他们不敢陪自己打架,逼着人家也没意思。他见那阴间大门敞开,里面黑不隆冬,心中突然灵光一动,笑道:“我们来嘛,自燃是有事情要办。就是……你们也知道,那人不是被关在阴间吗?”

神荼郁垒理解变了神色,急道:“那人怎么?!天帝可是有什么指示?”

腾蛇笑道:“让我们来看看,带两句话给他。”

郁垒不愿惹事,听说是天帝带话,当即转身放行。神荼却是个死脑筋,只道:“既然是天帝有命,应当有信物,口说无凭。”

腾蛇哼了一声,冷道:“猪脑袋!难怪你只能做门神!要是正大光明的带话,用得着从你们这里走吗?老子直接上邑都去了!”

神荼听他说的也有道理,但至于为什么不是“正大光明”地,他见腾蛇凶神恶煞的样子,也不敢问,只得拱手让开。

嘿嘿,两个傻瓜!腾蛇得意洋洋大摇大摆,从两尊门神中间给过去。紫狐充满崇拜神情地跟着他,一面低声问:“腾蛇大人真的是要去阴间看无支祁吗?”

腾蛇翻她一个白眼,哼道:“笨!我怎么可能……”话说到这里,突然心念一转。他下界原本就是为了去阴间看无支祁,既然神荼郁垒都放行了,他干吗不趁着这机会真的去阴间走一趟呢?先前他说什么天帝带话,都是胡诌的,没想到真能骗过他俩,此等机会千载难逢,他要不把握住才是已很终生!

“我、呃,我怎么可能不去!”他硬生生改了话头,嘿嘿笑道:“去!马上就去!臭小娘呢?”他四处打量,忽见一道白色身影从下面猛然窜上,他立即开心地叫道:“喂!你杀完了没有?咱们去阴间呀!”

璇玑正全神贯注追着乌童,根本没听见他嚷嚷什么。乌童虽然被她砍了一剑外加刺个窟窿,动作却快得惊人,显然他对不周山这里的地形比她熟悉多了,这边绕一下,那边转一圈,璇玑追得不耐烦起来,厉声道:“你给我停下!”

话音一落,谁想他真的猛然停住,这人好像总是做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璇玑不管他有什么诡计,干脆扑上去抓住他的衣领,阴谋也好诡计也好,总之她就是不放手。

乌童给她抓住,还是笑吟吟地,他脸上又是汗水又是鲜血,看上去极为可怖,然而声音却无比温柔:“我是要死啦,多谢你带来的消息。让我真是欢喜!”

璇玑一愣,顿时明白他是指钟敏言和玲珑的事。当即冷道:“让你失望了,谁也没死!你真是机关算尽,可惜一个也没成功!”

乌童浑身剧痛无比,意识已然模糊,他似乎没听见璇玑的话,还是笑。吃吃地笑,低声道:“眼下我明白了……活着没什么好追求的东西,我要的东西死了以后才能得到……”

璇玑见他似笑非笑眼神散乱的样子,心中有些骇异,正要将他推开,忽听头顶传来神荼郁垒吟唱的声音,紧跟着空空数声巨响,他们似是要将不周山合上——到了阴间大门关闭的时间了!

她正要转身离开,谁知乌童一把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冰冷彻骨,像两个铁环紧紧箍在手腕上,痛得她一个惊颤。乌童低声道:“你……你别想走……和我一起去黄泉吧!玲珑……”

什么?璇玑倒抽一口气,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不是玲珑,忽觉对面一股不可抵抗地吸力传来,两人的头发衣服都被那股怪异的吸力拉直,飒飒作响。后面无数恶鬼哭喊着,叫嚷着,被阴间大门里的吸力给抓回去——自有时间已经过了,到了回去的时候。

他两人一瞬间被那股吸力抓得朝里面飞了好远,最后还是璇玑勉力用脚勾住石壁上的一个洞,才稍稍停了下来。显然那股吸力越来越大,是要将先前放出来的恶鬼通通抓回去。璇玑双腕被乌童死死扯住,她勾不动两个人,渐渐吃力无比,眼前只有漆黑宽广又深邃地洞穴,阴风号哭,周围数不清地恶鬼被吸了进去。前面就是阴间!她嘶声大吼:“放开我!”说罢用另一只脚狠狠踹他,然而这一番动作害她再也勾不住,又超前飞了数尺,好容易才再勾住一个凸起。

从阴间里传来的吸力越来越大,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哭泣和惨叫,偏偏对面只有巨大地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这种情景让人毛骨悚然。璇玑的头发尽数被拽得披在脸前,模糊了视线。她勉力沉声道:“我、我不是玲珑!你快放手!”

乌童整个身体都被那股吸力拉扯得横了过来,可是他的两只手死死拽着她,就是不放。听见璇玑这样说,他哈哈大笑起来,然满鲜血地脸,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他凄声道:“我死也不放手!”

说完,他渐渐敛了笑容,现出一股如梦似幻的神情,喃喃道:“不错,不放手。这次我再也不放过你啦……玲珑、玲珑……你这傻孩子,还不明白吗?”

他面上忽又现出狰狞之极的表情,似是绝望、狂喜,又像极度的狂乱,厉声道:“和我一起死吧!”

璇玑只觉后面有什么东西大力撞上来,她再也勾不住那个凸起,为他死死拽着,两人一瞬间就被吸进了深邃的洞穴,不周山轰然合上,再也没有一点声音。

****

醒过来的时候,璇玑还有些懵懵懂懂,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团黑,深邃的漆黑。从那漆黑里还透出暗暗地红,像远方映来的火光。她身体下面硬邦邦,好像有人硌着,一下子想起乌童那张然满鲜血的可怖的脸,她急忙跳起来,一脚踩在那人身上,只听“哎哟”一声,紧跟着那人毫不客气地骂了起来:“谁踩老子!不长眼睛的东西!”

是腾蛇?璇玑赶紧移开脚步,四处看看。这里是一块荒芜的徒弟,除了暗黑的天空,焦黑的土地,什么也没有。远方的天空泛着暗红的光色,像是有火在烧,只看不真切,这里的一切都是模糊。

腾蛇从地上跳起来,揉了揉脑袋,奇道:“这里就是阴间?怎么这样寒碜!无支祁在哪儿?”

璇玑摇了摇头,她非但不知道无支祁是谁,在哪儿,连乌童和紫狐都不见了。他们应当被那个洞穴给吸进来,乌童还死死抓着她的手,可是最后却只剩腾蛇与她一起。璇玑茫然走了两步,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这里就是阴间了?怎么……和她想象中差了好远,邑都呢?阴差和小鬼呢?

“啊啊啊!那边有火!难不成这便是地狱?!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腾蛇大呼小叫,突然反应过来,“对了,这便是恶鬼们要回去的地方,果然是地狱没错。无支祁那老小子应带还在下面几层……”

他见璇玑还在发呆,干脆过去狠狠敲了她一下,道:“呆什么呆!走啦!要让判官他们发现了,才会出大事。”

“走……去哪里?”璇玑怔怔问着,被他拖着往前飞快地走。

“去找无支祁!看他有没有死。”

无支祁三个字再次砸上来,璇玑突然有一点触动,只觉蛮熟悉的名字,一时却想不起前因后果。奇怪,有些东西她一想就通了,有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无支祁…………到底是谁?

腾蛇还在絮絮叨叨:“他被关在下面也有快千年了吧!那会他还真是闹了个惊天动地,险些发大水把天庭给淹了。应龙总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要不是白帝找人收买了他身边的心腹妖魔,知道了他的弱点,只怕他还真能杀到天上去,大闹一通。我一直想找他打一架,看谁厉害,可白帝总不让我下来。嘿,这次我找来阴间,先打了再说!白帝可拿我没辙了。”

他显然高兴坏了,想到有架可以打,还是个惊天动地的大妖魔,这比世上所有美食丢在他面前都要让他更兴奋。

璇玑还在努力思索的事情,听他说什么发大水,弱点,只觉很熟悉。印象中依稀真有这样一个大妖,不服天帝,闹得一塌糊涂。她喃喃道:“所谓的弱点……是不是好色?”

腾蛇一跳,瞪圆了眼睛:“你听谁说的?”

璇玑摇头道:“不知道,但好像有印象。”

腾蛇叹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当年的事,下面虽然闹得一塌糊涂,可是天帝下令上界不许谈论此事,白帝又不给我下去找他打架。我也只能听旁人说了。应龙说他确实好色,而且完全没救的好色,看到有一点姿色的女人就走不动路。”

虽然这种爱好在腾蛇看来很无聊,他觉得无论什么姿色的女人都不如打架或者吃饭来得痛快,不过既然是的弱点,那也没什么办法。

“说起来也奇怪,你当时在天界也算一号人物了,长的也算眉毛,正对他胃口,怎么没让你下去对付他呢?”

不但腾蛇觉得奇怪,璇玑自己也觉得奇怪。是呀,为什么没人让她下去对付?要不,让她对付了,结果她却不记得?

不过眼下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两人往前飞了一段,突然发现前面火光越来越亮,将阴暗的天空硬撑了橙红色,而下面的路也早已断开,原来他们是落在一个悬崖上,悬崖下面是大片大片望不到尽头的火海,难怪他们觉得有火光明亮。敢情那不是火,而是气势汹汹地火海。

翻腾的火焰之浪将下面的石头烤成了赭红色,而他们所处的悬崖不是唯一的一个,火海中隔三差五就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山,上面似乎还有许多人在哭喊叫嚷,哭声随着炽热的风被吹过来,令人心有戚戚。

璇玑和腾蛇虽然都是上界的神,然而都只听过地狱惨烈,却从未亲眼见过。如今见火海中无数石山上都爬满了人,道上更有许多阴差小鬼挥着鞭子将他们一一往下赶,赶到最后无路可退,他们值得一个个像饺子一样噗通噗通跳下去。然而活人被火烧一下就会死,死了也没知觉,还算幸运。地狱里可完全不通,这些人都是生前做了恶事,被处以火海地狱作为惩罚地,跳下去也不得死,硬生生在火海里翻腾着,被烧得面目全非,连骨头也成了渣,最后被蹲在岸边的小鬼们用铲子挖上来,搁在岸上,阴风一吹,又恢复了皮肉相貌,再被用鞭子赶着爬上石山,继续往下跳。

“这可真够惨的……”腾蛇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说了一句,“那家伙不会这么没用,被这些小鬼们欺负吧?”

璇玑轻道:“我知道,书上有说过,地狱分十八层,这是火海地狱,应当还有油锅啊,刀山啊,拔舌啊什么的……”

“什么油煎舌头……能吃吗?”腾蛇很显然听得一点都不专心,“这么多层,难道我们要一层层找?”这样找过来,后土大帝一定老早就发觉他们了。

璇玑摇了摇头:“往前飞吧……估计还在下面呢。”

第五卷凤凰花开 第五章 无支祁(一)

很多人都说地狱有十八层,每一层都有不同的残酷刑罚,用以惩罚前世的罪孽,而且越往下,受的刑罚越重。比如刀山啊,火海啊,油锅啊……无一不是残酷之极的刑罚。不过很可惜的是,璇玑和腾蛇在空中飞了又飞,除了大片望不到尽头的火海,什么刀山油锅都没看见。

本着学习参考的精神,两人本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地狱,结果大失所望。五花八门的酷刑没见识到,连也不知究竟在哪里。腾蛇来来回回飞了好几趟,终于不耐烦地落在一座石山上,厉声道:“不是十八层吗?!其他十七层到底在什么鬼地方!”

他本来是自己发脾气,结果声音太大,惹得下面许多引柴小鬼都抬头看过来,一见是两个陌生人,都呆住。排在前面要受火海刑罚的那些恶鬼更是张臂号呼,乱作一团。他们从来也没见过地狱里出现过外人,受尽了折磨的恶鬼们只想抓住这么一丝异动,逃离这片火海。

“被发现了!”璇玑瞪了腾蛇一眼,不过并没什么责怪的意思。她和腾蛇两人一样,在某些方面也是很胆大妄为地,反正一件坏事已经开了头,那就索性做到底,中途放弃不是他们的作风。

两人从悬崖上跳了下来,落在离火海最近的岸上。脚下的石头被烧得通红,鞋子踩在上面滋滋作响。不过他俩看上去倒是一派神清气爽,面对气势汹汹的火海,眉毛都不动一下。璇玑抱着胳膊,好奇地扫过面前诸人:青面獠牙正在发傻的阴差、头上长这可笑肉瘤呲牙咧嘴的小鬼、闹成一团鬼喊鬼叫的受刑恶鬼们。

她很客气地问道:“这里是地狱吧?”

众人呆住,傻傻地点头表示同意。第一次有陌生人闯进火海地狱,还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一本正经问问题,璇玑大概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那,请问我们要去其他十七层,应当怎么走?”她继续客客气气地问着。

一个头上长肉瘤的小鬼本能地接口:“各层是单独分开的,你要去其他地方,须得先找判官要令牌……不对!你们是什么人?!好大胆!竟敢擅闯地狱捣乱!”他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喝问,头顶肉瘤跟着一颤一颤。

璇玑出于本能,抬手去抓那个肉瘤。好像那是个很好玩的东西,吓得那小鬼连滚带爬跑到一旁,尖叫道:“刁妇!你要做什么?!”璇玑很可惜地望着那肉瘤,小声到:“好好玩,不能摸一下吗?”

“胡闹到此为止了!”旁边有人大喝一声。紧跟着许多阴差小鬼聚集起来,将他俩团团围住,为首说话那人,是一个腰悬朱红令牌的阴差,想必是这里的什么小头目,面沉如水,定定看着他俩。

“我看二位不像是凡人,此地乃死者之境,轮回中转受难之地,无论什么人都不得擅自闯入,还请二位赶紧离开!”

璇玑和腾蛇互看一眼,道:“那你先告诉我们怎么出去?”

那阴差脸色更沉,说道:“看样子果然是擅自闯入地!此事不能罢休,我要通报判官大人……”

腾蛇怒道:“老子最烦你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鬼!你去通报啊!叫你家阎王老爷来迎接我们!亲自把我们送到那边!”

众人一听无支祁三个字,都是大惊失色。那阴差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并没有说话,只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纸,夹在指间轻轻一晃,那符纸“卒”地一下燃烧起来,眨眼就变成了灰。璇玑和腾蛇还不知他要搞什么鬼,忽觉头顶天空乍亮,似是夜幕突然被人撩开一样,金灿灿的光芒从那被拨开的缝隙中透露出来,无数个恶鬼们尖叫起来,倒头便拜。

紧跟着,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何事如此惊惶?”

璇玑猛然听到那声音,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好生熟悉,不由急急转头望过去,却见金光中站立着好几人,当头那人穿着宽袖长袍官服,眉清目秀,颌下几绺山羊胡子,委实眼熟异常。

她呆了半天,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判官?”

那人见到璇玑,目光微微一动,却喜道:“原来是你!璇玑如今体悟大道,回归天庭了吗?”

他果然认识她!璇玑低声道:“判官……师父?”

那人果然是判官,当年璇玑留在地府便是跟随他学习了几个月,两人颇有一些师徒的情分。他见璇玑似明非明的样子,便轻叹一声,道:“原来还未悟……这位是腾蛇大人吧?你二位擅闯地府,所为何事?”

腾蛇还没来得及讲话,一旁那阴差早已絮絮叨叨将事情抢着说了出来,一会是什么擅闯地狱,一会是什么威胁阴差,一会又是干扰刑罚,只恨不得把他俩说得罪大恶极,立即拖出去斩首了事。

腾蛇大怒道:“放屁放屁!你不会说话是吧?老子马上教你怎么说话!”他把袖子一捋,冲上去就要揍人,那些小鬼阴差早已吓得鬼哭狼嚎,掉头就跑。璇玑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别闹啦,这位是我师父呢,以前在地府教过我很多道理。”

腾蛇哼了一声:“小小判官能有什么道理教给你!”

判官并不恼,只笑道:“璇玑倒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我见你戾气清了许多,真是可喜可贺,或许再过一些时日,真能体悟大道了。”

璇玑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大道小道。司凤说,做人就应当活在眼下,眼前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我想起了前世的事情,那……也只是前世,和我今生无关。”

判官皱眉道:“没有前缘哪里来的后果,这是稚子的荒谬之论。更何况,你口说前世与今生无关,那为什么还要由着自己使用前世的神力?今生不是与前世完全两样吗?”

璇玑低声道:“是啦,我还没有全部想明白。很多事情我还不知道,可是我也不愿让这一世变成一个劫,仅仅为了圆满作为战神将军的一切。我希望这一世是开心的,值得回忆的经历,能学会很多我从前不知道的东西。判官师父,就算你说这是错的,我也不想回头啦。”

判官沉吟半晌,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不……我觉得很有趣。璇玑有这样的想法,证明你长大了。”

她没想到会被他赞扬,不由又惊又喜,却听他又道:“你们这次来,是为了无支祁的事情?”

两人都是一愣。无支祁是被关在阴间的作乱妖魔,他们和阴差可以放狠话,但总不能对这判官也胡诌。一时倒想不起什么托词,只听判官说道:“其实,我们早知会有这么一天,这也是你们的因缘后果。你们若是要见他,我可以带路。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两人齐道:“什么要求?”

判官但笑不语,转身道:“两位先跟我来吧。”忽又想起什么,对身后的侍从摆了摆手,“将那人带过来。”

后面的阴差们很快推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浑身是血,然而面上却露出孩童一般懵懂无知的神情,璇玑一惊,居然是乌童!他原来被判官捉住了!那紫狐呢?莫非也落在了他们手里?

判官说道:“这人也是擅闯地府,刚好落在忘川河岸旁,为阴差们捉住。本是要好审问一番,不过他立时便气绝身亡。我命人查了他的命格,发现煞气极重,所以给他灌下了忘川之水。我想问问,这人是你们的旧识吗?”

璇玑见乌童那狼狈的模样,纵然成了鬼魂,也还是满身鲜血,曾让她恨之入骨的脸上,却挂着不明世事的茫然神情。这种神情她并不陌生,只有饮下忘川水,忘记前尘种种的人,才会有如此表情。他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只是一切都成了模糊,化作过眼云烟。

他灵魂深处一直想着的那个少女,永远也没机会知道,也永远也不会听见。

璇玑看了他一会,才低声道:“不……我们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