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玉镇靠海。陆嫣然更是点许多他们从未吃过的海鲜,有些连若玉他们这些也在海边长大的孩子都没见过。酒过三巡,老板又站岗上来一大盆清蒸海蟹,通红的壳子,前面的大钳子看上去像剪刀一样。

禹司凤小心剥了一根脚递给璇玑,她接过来。却不吃,只是盯着发呆。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轻道:“要是玲珑在,可不知有多开心。她就喜欢吃螃蟹......”

她忽然提到玲珑,别人也罢了。钟敏言刚送到嘴边的蟹肉再也吃不下。慢慢搁在一边,心中酸楚无比。

陆嫣然见状急忙打哈哈,笑道:“等她来了,我便请她吃更好的!这次嘛,就当咱们偷偷背着她吃喽!”

钟敏言勉强笑了两声,忽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豪气,捏紧酒杯大声道:“我钟敏言若是找不到玲珑,一辈子也不回少阳派!”

说罢将杯里的酒一口喝干,催着陆嫣然赶紧再添。众人纷纷叫好,陪他一起喝干,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钟敏言肩上被人一拍,众人急忙抬头,只见杜敏行和陈敏觉二人戴着斗笠,笑吟吟地站在后面。

“咦?大师兄二师兄你们怎么也来了?是要喝一杯吗?”

钟敏言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杜敏行笑丰推开,道:“师父有命,让我和敏觉先回少阳派,通知上下加紧防范,只怕那些妖魔四处流窜作乱,跑去少阳派撒野。”

众人心中都是一动,钏敏言急忙道:“那......师父还交代了什么没有?那些妖到底是什么身份......还有那个定海铁索......”

陈敏觉倒是不客气,抢过他的杯子喝酒,一面道:“这个谁知道!定海铁索的事师父不是说咱们不好插手吗?偏你有这样多的问题!”

他又挑了根蟹腿,笑:“你们几个,受了伤也不安分,还背着人出来喝酒。等我回少阳峰,再和师父师母告你俩的状。”

众人都拉他二人坐下喝酒吃螃蟹,勉强劝了几标,杜敏行担心师父的命令,便催着陈敏觉先走了。几个年轻人又吃了点螃蟹,只觉酒足饭饱,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又怕回去之后被人闻出酒气,问老板要了许多茶叶,放在嘴里一通嚼,这才偷偷回到浮玉岛。

璇玑喝了不少酒,回到屋里倒头就睡着了。睡到半夜,只觉外面风声越刮越大,隐约有种让人无法安心的波动在蔓延,她被惊醒,发觉半边窗户被风吹开了,外面树影憧憧,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

夜半醉酒惊醒,最是口干,她揉着眼睛下床倒水,夜风扑面而来,她猛然一惊——妖气!

看起来下午果然还是让一些妖魔趁乱混进了浮玉岛。

璇玑披上外衣,提起崩玉从窗台上跳了下去。今夜的风很大,乌云一团团,把月亮遮在后面,四下里安静无比,只闻风声。那风吃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妖气时隐时现,捉摸不透,璇玑只得一点一点往前找。一直走到对面的庭院,忽见几个坐在树下谈天,抬头见到她,那三人也都是一愣。

“璇玑,”禹司凤急忙走过去,“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璇玑愣了一下,“呃......我......你们不是也......”

原来禹司凤他们三个少年男子隔了许久没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只觉在那食肆里有女人在旁边,聊得不痛快,故而又偷偷带了酒,回浮玉岛继续聊。

钟敏言翻着白眼,“问你呐!你问我们干嘛?”

璇玑摸了摸鼻子,轻道:“我好像感觉到有妖气,所以顺着味道找过来。你们什么也没看见吗?”

禹司凤摇了摇头,钟敏言叹道:“又是妖气......浮玉岛怎么会有妖气?你到底是从哪里闻到的......”

若玉却说道:“说起来。我好像刚才听到一点什么动静。不过以为是风声,所以没在意。既然璇玑这么说了,咱们不妨找找,万一真有妖类混过来,也好提醒大家警戒。”

钟敏言正喝着酒聊着天,很痛快,突然被打断,也只得闷闷地进屋拿剑。

“喂,要是没有妖,你可得赔我三坛好酒。”钟敏言瞪了璇玑一眼。忽又想起那些他不愿意想起的回忆,神色微微一变,后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璇玑抓了抓垂在肩上的小辫子,为难地看着他,若玉笑道:“璇玑不要理他,他这人就是小孩儿脾气。敏言。回头我买几坛好酒给你就是了,不要对女孩子这么凶。”

钟敏言撇了撇唇角。有些烦躁,提着剑走在第一个,道:“好了,走吧走吧!妖气在哪里?璇玑你来带路!”

璇玑点了点头,正要走。忽觉头顶上访的天空亮了起来。橘红色的光映在对面钟敏言的脸上,他脸上的表情是惊诧的。

“又是......什么?"他抬头,指着上方火红的光芒。星星点点地落下,遥远得像是夏天的萤火,但明亮的却像燃烧的星星。

众人都是茫然地看着那些橘红色的光芒缓缓落下,直到西北角火光冲天,一阵阵激烈地敲梆子声响起,有人在大叫:“着火了!快取水!”

禹司凤第一个反应过来,撒开腿就跑,一面急道:“不好!又有妖来袭击了!”

这回投的不是炸弹,是无数根燃烧的箭头。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齐齐朝大门那里跑去,老远就见到东方清奇和禇磊几人站在那里,他们要躲也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只听东方清奇有条不紊地吩咐弟子们灭火,他忙了一天都不曾休息,眼里满是血丝。

交代完毕之后,他自带了十几名大弟子御剑上去除妖,却被褚磊拉住,叹道:“我和容谷主去,你留在岛上,别让孩子们惊慌。”

东方清奇正要反对,却见守在大门外的众弟子心慌失措地奔过来,许多人后襟都着火,疯了一般乱跑,一面嘶声叫嚷:“掌门!那些妖攻进来了!”

他心中一紧,被褚磊推了一把:“留下!”定睛再看时,禇磊已和容谷主带着那十几名大弟子御剑飞远了。他沉默半晌,抬手扶住一个后背满是火焰的弟子,痛心疾首地叫道:“来人!取水来!”

话音一落,后面早有弟子们捧了水桶过来,哗啦啦当头淋下,那些人身上的火焰顿时熄灭了,然而烧伤不可避免。

东方清奇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抽出腰间宝剑,厉声吩咐:“真兰,润月!你们这一队照顾受伤的师兄弟!翩翩,玉宁,你们这队与我死守大门!”

话未说完,大门那里早已潮水一般涌进无数穿黑衣挂白铁环的妖,当前一队不等他们攻上,齐齐蹲下拉弓,弓上架的都是点燃的火箭。嗖嗖几下,刚好顺风激射过来,一时顾不得取水来灭。火是见风就长的,今夜风急,四下里一吹,火苗猛然窜了有一人多高,顿时让众人乱了阵脚。

群妖一齐攻了上来,与浮玉岛的弟子们缠斗在一起。东方清奇肩上中了一箭,衣服被烧开一个洞,他挥剑斩断箭尾,咬牙将眼前数个妖魔斩倒在地,一旁有弟子被火烧着,鬼哭狼嚎一般地,撕心裂肺,他浑身都忍不住惊得发抖,嘶声道:“守住!都守住!”

背后忽然有数人急急窜上,禹司凤急道:“岛主,我们来帮忙!”

他五人一圈排开,剑气激射而出,立时将群妖冲进来的势头缓了一缓。东方清奇见是他们,心中一宽,咧嘴笑道:“不错!谢谢了!”

第三卷无心璇玑 第五章 变(五)

先前被那些妖魔狂攻猛烧的浮玉岛弟子们,终于也渐渐回来神来,不再像先前一样乱作一团,不断有更多的弟子从岛上四面八方起来相助。渐渐的,攻进来的妖魔们吃不住力,纷纷撤退。

“留下三下人,其余的人守在后面,不要在大门附近逗留!”

许久未曾见的翩翩发话了,他依旧是红衣红剑,比先前看上去更是稳重不少,在他周围倒栽葱了一圈妖魔,个个都是一剑致命,可见其剑法这些年越发精妙了。

众弟子很听他的话,正好大门附近的妖魔也已击退,便有条不紊地自己组队去各处巡逻救火,猎杀漏网之妖。

东方清奇见天上还不断有火箭射下,数量虽不如先前那么多,但今夜有天助,风急去涌,火箭一落在地上,见风便长,若不及时扑灭,很快就会酿成巨大火灾。想来禇磊和容谷主虽然御剑上去除妖,但对方一定数量众多,一时胶着难以除尽。

“玉宁,你再带一些弟子上去!”他回头对正指挥弟子们取水灭火的那个白衣女子吩咐着,她急忙称是,当即清点了十余人,一路从大门那里杀了出去。

这时陆嫣然这些年轻弟子们也满头大汗地起来,被翩翩飞快编成十人一级的小队,取水灭火,总算暂时把火势给压了下去。第一批攻进来的妖也被璇玑他们追杀得差不多了。这一场变故,当真是突如其来,令人防不胜防,年轻人们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互相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有的笑有的呆,有的捂住脸大哭起来。

东方清奇见对方攻势已弱,上方落下的火箭也越来越少,当即便吩咐:“快把受伤的弟子们抬去玉水院!请欧阳管事照料!”

所喜被烧伤的弟子不是很多,只有一两个人处于昏迷状态,其余伤者可以勉强支撑着离开。陆嫣然和几个师姐把人带走,没一会,又惊慌失措地跑来,急道:“掌门,找不到欧阳管事!”

东方清奇微微皱眉。“四处都找了?”

“是的,大家......都没见到欧阳管事。”

东方清奇一摆手:“请你们的师娘照料!”

陆嫣然又飞快跑走,没一会,更加惶恐地跑来,满脸是汗,颤声道:“掌门!掌门夫人她......她找不到!”

东方清奇沉默片刻。“罢了,你们几个人不用再来。都留在玉水院照看伤者。”

火光渐渐暗了下去,暗橘红色的天空阴沉沉的。慢慢地,那暗橘红色也褪了下去,恢复成墨蓝的夜空。所有人心里都明白,禇磊他们已经把剑网上方盘踞的妖清除了。果然很快禇磊他们就带着诸弟子回到大门那里。两位掌门人还好。其余弟子都或多或少受了伤,连玉宁的头发和衣服也被烧得不成样子。

禇磊手里提着一个重伤的妖魔,看了看周围。道:“这里情况如何?”

东方清奇摇头:“无甚大碍,只是受伤弟子众多。这个是......?”

褚磊将手里重任的妖丢在地上,淡道:“活捉回来的,已经下了软得酥,一根手指也动不了,想自杀更是绝无可能。可以好好问问。’

璇玑见那只妖魔脸上的黑布已经被人摘下,露出下面野兽般的脸,上面鲜血淋漓,狰狞之极。此妖虽然动也不能动,但气势上居然丝毫不输,目光灼灼,恶狠狠地瞪着众人,那模样让他们一下想起了海碗山那只被他们杀死的妖,心中都是一紧。

容谷主袖袍一展,放出捆妖绳将他从头到尾紧紧缚住,这才低声道:”妖魔向来居无定所,从不成群结队。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受何人指使?“

那妖冷笑一声,却不说话。容谷主一脚踏上他的胸口,足下用力,直将他的肋骨踩得咯吱咯吱响,璇玑听得背后一阵恶寒,不由自主抓紧了禹司凤的衣服。

“你不用与我倔,我自有无数法子炮制你。痛快点说了,我便痛快点了结 你。”

容谷主的声音一向平板无起伏,平日里听来甚是稳重温和,但是这等场合下说来,竟让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那妖受不得,嘴角流下鲜血,低声道:“此事本没有你们凡人插手余地......你们却偏要争强上位......白白,留了笑柄。若是与群妖作对,还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若不是我们相让,十个浮玉岛也......”

声音骤然断开在痛呼里,他的肋骨被人生生踩断数根,一口气上不来,竟晕了过去。

容谷主面不改色,回头吩咐:“拿水来。”

几个年轻弟子战战兢兢地取了一桶水,泼在那妖脸上。在场都算是名门正派的弟子,虽然以除妖平乱为已任,但从来也未曾见过残酷的拷问,更兼在他们心目中,妖魔是没有人形不会说话的厉害野兽,眼前这只妖和人几乎没有两样,看在眼里难免不忍。连钟敏言也皱起眉头,心中很是不舒服。

那妖被冷水一泼,又惊醒过来。容不得谷主蹲下身子,定定望着他惨绿的眼睛,沉声道:“其实你就是不说,我们也知道。我听闻西方大荒地不周山附近有群居之妖,那里连通阴间之所,常人从不轻易前往。你们是想破坏了铁索,闯入阴间去救那人,对不对?”

他这话说的甚低,只有那妖能听见,果然他听了之后浑身一震,却没有破口大骂,只是嗤笑一声,说:“苍鹰之事,蝼蚁也敢插手!关押他的是神明,与他同类的是妖,与你们凡人何干?”

容不得谷主眉头一皱,禇磊冷道:“妖孽之辈,人人得而诛之!何况你们作乱人间,害了多少无辜之人!还在这里夸口!”

那妖低声道;“上古起,你们这些凡人就人心不足蛇吞象,造了天梯天树。妄图向上爬......如今又来干涉神明之事......不怕,再遭报应?”

话音一落。却听后面有人咯咯怪笑道:“这话说得好,好呀!人心不足蛇吞象......但你们害了许多凡人是真,现在说这些话,不嫌牙酸?”

众人急忙回头,却见一直不见踪影的副宫主摇摇晃晃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把羽毛扇,从头到脚又干净又整齐,和这里的狼狈景象简直格格不入

容谷主哼了一声,将那妖提,道:“清奇,把这妖关在你岛上的地牢中,改天细细审问!”

副宫主又笑道:“还地牢!地牢早就空啦!你们仔细算算,莫要着了人家的道!”

东方清奇心中一惊,深深看了他一眼,回头吩咐翩翩几句,他立即会意。转身便走。过得片刻,红影一闪,又赶了回来,惊道:“掌门!地牢大门不知被何人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此话一出,年轻弟子们还好,三位掌门人都是悚然变色。容谷主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抬手一拂。整座浮玉岛的景象立即映在其中。他额上满是汗水。似是在艰难地找着什么。

副宫主又道:“依我看嘛,大门这里都是人,他们肯定是朝其他可以离开浮玉岛的地方走喽!”

东方清奇拂袖便走。他自然知道所谓别的出口是什么地方——北面的山坡!四面是茫茫大海,要进岛绝无可能,但要从那里出去,只要熟悉地形,绕过看完弟子,轻而易举便可逃离浮玉岛!

谁又熟悉浮玉岛地形?

欧阳!东方清奇恨了一声。禇磊立即随他赶往北面山坡,璇玑他们互相看了看,也跟着跑去,只留下容谷主,慢慢收了铜镜,一掌劈中那妖的胸口,将他打得狂喷鲜血,晕死过去。

“副宫主,你知道的东西可真不少。”他冷冷说着。

副宫主打了个哈哈,抱拳道:“不敢不敢,本座一向孤陋寡闻,怎比谷主见识广博,连那人押在阴间都知道......”

容谷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东方清奇一行人朝北面山坡狂追过去,一路上却没看见半个人影,最后齐齐停在山崖边。

“掌门,这里没人。”翩翩四处看了一下,立即给出结论。

东方清奇眉头紧锁,盯着两旁浓密的树林,似乎要将它们瞪穿了,将藏匿于其中的人找出来。

海风卷着山风急急吹过,众人的衣衫都被吹得猎猎作响,璇玑忽然捂住鼻子,指向林在,轻道:“那边......有妖气。”

她一个女孩儿的话,本来也没人听,何况妖气这种东西也不是说闻到就闻到的。禇磊皱起眉斥责她:“你不要捣乱!什么娇气!”

璇玑眨了眨眼睛,低声道:“是妖气!动作很快!要到山崖边上了!”

她猛然抬起手指,指向林中黑暗的地方。东方清奇回头道:“给我一把弓!”后面立即有弟子把长弓铁箭递了上来,他运足直气,长臂拉开弓弦,手腕如铁,一面道:“小璇玑,在哪个方向?”

璇玑抬手一指,他箭尖对准那个方向,灌注直气于铁臂,手指豫骤然一松,只听破空之声乍响,那根箭激射而出,林中果然听见有人闷哼一声,紧跟着又传来女子的惊呼,风声荡过,树顶簌簌几声乱响,两团黑影轻飘飘地从树顶飞了起来。

“想跑?!”东方清奇抽出另一根箭,拉满,嗖地一声,正中其中一团黑影,扎手扎脚地摔了下来。

众人急忙追去,跑到林中,却见对面急急跑来一人,穿着黑衣短打,背后还背着一个包袱,面容清丽绝俗,居然是东方夫人!她一见到众人,脸色登时苍白,不过看上去倒不怎么害怕,只停在那里定定地望着东方清奇,只当他要说点什么。

出乎意料,东方清奇似乎早就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什么也没问,只一摆手:“看住,不许让她跑了!”

几个弟子虽然诧异莫名,钽也不敢不听师尊,只得过去将她围住。东方夫人脸色一会红一会白,半晌,才道:“老爷,你这样对我!”

东方清奇仿佛没有听见,自去林中将受伤掉落的两人个缚了过来,果然其中一个便是穿夜行服的欧阳管事,他背后中了一箭,脸色犹如白纸一般,倒也硬气,一声不吭地被他拽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全身上下裹着麻布的人,看不到脸。

众人万万想不到内贼居然是自家人,而且一个是掌门夫人,一个是岛上的大管事。大管事平日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谁想他竟然藏的极深,文才那腾空而起的轻身功夫,就连岛上修炼十余年的大弟子也做不到。

东方清奇定定地望着两人,良久,将手里的弓箭丢在地上,道:“你们......瞒的我好啊。”

第三卷无心璇玑 第六章 变(六)

欧阳管事垂头不语,那东方夫人被弟子们团团围住,虽然没人敢动她一下,但也休想离开半步,不由急道:

“老爷!你怎么这样对我!”

东方清奇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诉苦,只是看着欧阳,低声道:“我把你当作兄弟,你却背后插人一刀。不如把

前因后果都讲一遍,告诉我,为什么?”

欧阳沉默半晌,才轻道:“人妖殊途,哪里来的许多为什么。十二年前你救了我,我为你尽心做事,还了这份恩情。如今恩已还完,你我从此再无干系。”

“你是妖?!”不光是东方清奇,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欧阳淡道:“怎么,知道我是妖,就觉得一切理所当然?我抢了你妻子,还带走要犯......就因为我是妖......这个结果你应当难接受吧。”

“欧阳先生!你不要......”翩翩忍不住插嘴,却被东方清奇挥手打断。

“我记不得曾救过你,所以对你也谈不上什么恩情。倒是你尽心尽力为我浮玉岛做事,这十年我很感激。今次我可以放你走,但此人不得带走。”

东方清奇指向那个佝偻着身子缩在欧阳身后的那人,他浑身上下裹着麻布,什么也看不到。

欧阳摸索着后背的伤势,一咬牙狠狠拔出了那根铁箭,丢在地上,洒了一地的血。东方夫人在后面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甚是怜惜地唤了他一声:“桐郎......不要紧么?”

欧阳静静望着东方清奇,淡道:“他被你们世世代代押了这么多年,也该重见天日了。按你们凡人的道理,

你对我有恩。我本不该做对不起你的事。但你的恩情我已经用十年还完。如今等同于陌生人,我自是要将他带走,而你要杀要剐,也是你的自由。”

说罢他抬手将那个提起,足尖在地上一点,居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转眼就拔地三四尺。东方清奇哪里能容他在眼前逃走,当下抽出腰间宝剑,那剑名为惊鸿,可以任意长短。随心而变,数年在鹿台山便是靠此剑伤了天狗与蛊雕。

欧阳眼见背后一道寒光直刺过来,晓得厉害,不敢硬撞,当即在空中轻轻一旋,让了过去。忽听下面传来东方夫人幽怨的声音:“桐郎你是要抛下我一个人走吗?你忘了答应过什么?”

他猛然一怔。动作在空中凝滞了一下,东方清奇立即瞅中破绽。手腕一转,那剑犹如蛟龙摆头,硬生生扭转过来,欧阳待要躲闪已是不及,抓着那人的手腕被惊鸿刺中。手指顿时没了力气。那人直标标掉了下来,被翩翩一把捞住,跟着便是一愣——此人不叫不嚷也不动。而且身子重如生铁,险些就要脱手而出。

欧阳见人被夺走,立即落地来抢,东方清奇拔剑与他斗在一处,只觉除了 身子软绵绵的,剑尖刺上去也是一滑而过,好像刺中一块厚实的油皮。自己与他相处十年,直把他当作亲兄弟一般,又怜他不会功夫,每每好意要教他,却总是被婉拒。

如今他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婉拒了。他身法轻灵柔软,简直比浮玉岛的功夫还更软上一层,一拳一脚毫不费劲,赤手空拳就挡去了他所有的攻击。他明白这是在相让,欧阳是妖,倘若当真发力,纵然是修行多年的修仙者也承受不得。凡人与妖魔神灵的差距,是天与地一般的,纵然拼命追赶,也大多是枉然。

想到此处,东方清奇忽然觉得一阵心烦意乱。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完全依赖的?全心爱恋的妻子心有他人,直截了当地背叛自己;当作兄弟的那人瞒了自己十年,临走还要将浮玉岛最大的秘密抢走。自己修仙几十年,天下五大门派之一的掌门,何等风光耀眼!到如今才明白坐井观天是什么滋味。

他心神紊乱,手下的招法也跟着乱起来,冷不防被欧阳一把抓住惊鸿剑,他大吃一惊,立即要抽回来,认知他的手竟犹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禇磊见状不妙,当即要上前相助,却被他厉声喝止,电光火石间,惊鸿被欧阳一把抢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刺入东方清奇的右胸。

“得罪了!”欧阳松开惊鸿,右足在地上一点,轻飘飘地让过禇磊的剑,回手用力抓向被翩翩扯在身前的那人。翩翩早已预备了他要来抢,打定主意就是死也不枪手,紧紧攥着那人身上的麻布,谁知那麻布吃不住力,两下里一用劲,刺啦一声就裂开了,那人面目,终于也在月光下显露峥嵘。

他身材瘦小,佝偻着背,身上长满了雪白的毛,连脸上都是,看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小。不过最可怕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他手里攥着的两根漆黑的手腕粗细的黑铁辊。两根铁棍分别钉入他的脚背,只能用手扶着,不然动一下便痛彻心扉。

众人也想不到麻布下裹的是这样一个人,如此的惨状,都呆住了。

欧阳将那人一把捞起,跃上树顶,道:“神明将定海铁索的钥匙封于他体内,将他与那人分隔万里,永生不得相见,却不是让你们这些凡人用酷刑来折磨!他犯的罪,自有神明责罚,与凡人何干?人我今日带走了!告辞!”

“等......等等!”东方清奇捂住右胸,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流出,他被刺穿了肺部,呼吸间疼痛无比,说话也变得十分吃力,“你......说酷刑折磨......然而此事......我并不清楚......浮玉岛祖训......地牢里

关押的是上古神明责罚的要犯......谁也不得将他放走......但也决不许折磨......”

欧阳没有说话,沉默片刻,转身要走,却听树下东方夫人凄声道:“桐郎!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停了一下,半晌,才低声道:“夫人,我负了你。然而你爱的到底是我这个卑鄙的妖。还是爱我可以助你修行。帮你永驻青春?”

东方夫人万万想不到他有此一问,一时忍不住泪盈于眶,颤声道:“你原来......从未信过我。你说的话......不过是骗我帮你找到这人......”

什么效仿神仙鸳鸯,从此永生不分离,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些风花雪月的浪漫,都只是她一人的空想。好大的一出独角戏。她那样喜悦地期盼着,小心翼翼地策划着,帮他找到了这人,带他们相会,从此与过去一切告别。知晓幸福的真谛......谁知她只尝到了反复无常的苦涩。

欧阳低声道:“我从不相信任何人。妖就是如此卑劣的,你尽管恨我好了。”

他纵身而起,让过禇磊和翩翩快若闪电的两剑,在空中闪了一闪,再也找不到踪影了。

东方夫人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中,只觉自己整个世界也死了。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那缠绵的歌声还留在耳边,谁也不信她真的动了心,为一个沉默寡言的妖。简直就是回到了少女怀春时代。为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这位君子却轻飘飘地转身走了,不要她,无视她。忘了她。

是谁说过善恶终有报,她如今终于尝到了苦果。她就是一个坏人,罪大恶极的坏人。可谁又说,她就不可以爱上一个人呢?

东方清奇右胸受了重创,终于不支倒地,旁边的弟子们慌乱地过来搀扶。禇磊和翩翩追了很久,也没追上欧阳和那只古怪的妖,最后只得悻悻归来,与众人一起把东方清奇治回房间,止血疗伤。

只是谁也没有看她,谁也不来招呼她,仿佛她就是一团空气。

她怔怔流了很久的泪,忽而又吃吃笑起来,慢慢地,转身走了。

谁也不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谁也......不再关心了。

这一场妖魔闹事,终是因为内奸而让他们占了上风。璇玑他们几个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原来浮玉岛下面没有定海铁索,禹司凤的那个推测不成立。地牢里关的是一只老妖,体内封有定海铁索的钥匙......

事情到这里已经很明朗了,那些妖魔就是为了救出那只上古的大妖魔,而且是不惜任何代价的。

至于其他四派的情况,暂时还不好推测。从这些妖魔的厉害程度来看,轩辕必定难逃此劫,十之八九是被灭门了。点睛谷,离泽宫和少阳派,三派中是否藏有定海铁索,还是一个秘密。如今浮太岛元气大伤,妖魔们想要的东西也已经抢走了,想必暂时也不会再来捣乱。

不过欧阳管事的事情,还是给了浮玉岛一个不小的刺激,谁也不知道他走掉前来到岛上,空间单纯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今日的行为?然而无论如何,他重伤掌门的事情不可否认,浮玉岛弟子与东方清奇的感情极其深厚,不亚于父子,由于欧阳伤了掌门,自己又逃走,所以都是满腹怨气。

这日一早,璇玑他们几个跟随翩翩来到浮玉镇,将先前被东方清奇驱逐出师门的那些弟子领回来,并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那些弟子听说掌门重伤,都是痛哭流涕,又听闻驱逐出师门乃是事出有因,心中先前的那点怨气哪里还会存在,早已变成了满腔的感激。

璇玑见他们哭得厉害,便悄悄拉了拉禹司凤的袖子,贴着他耳朵轻声道:“他们还不知道是东方夫人的缘故呢。说起来,这几天都没看见东方夫人,你有见过她吗?”

禹司凤摇了摇头,“现在大家都避免提到她,你也别提了。我想她还有点脑子,就不会留下,想必这会早就离开了吧。”

璇玑叹了一口气,“欧阳管事为什么不把她带走呢?我觉得她其实是很喜欢他的。”

禹司凤微微一笑,低声道:“喜出望外喜欢,也不重要了。感情的事情,从来都是猜忌和多疑混杂在一起,尤其他们身份特殊,要全心去信任别人,不可能吧。”

毕竟所有人都不想被感情伤害。

璇玑挠了挠他的手心,软绵绵痒酥酥,他心头不禁一荡,只听她低柔的声音轻道:“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不要猜忌多疑吧......那样很累,也不会快活。”

他心中暗叹一声,所谓的喜欢,从来都是一半痛楚一半甜蜜,因为过于在乎,所以患得患失。不知情之苦,便不能尝情之美,然而知晓情之美,那其苦涩缠绵酸楚,便只有个人自己知道了。

“你还小......还......不懂吧。”他低声一笑。

璇玑急忙道:“我、我不小了!我知道的!我喜欢玲珑,六师兄,爹爹,娘亲,师兄们......我从来也不会猜忌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多疑?”

真是个傻瓜。他在肚子里偷偷骂。

“不过......”她忽然小小声说着,很有点羞涩的味道,倒让习惯了她心不在焉作风的禹司凤愣了一下,低头看她,只见她脸色红若朝霞,乌溜溜的眼珠在他脸上滚过,长长的睫毛微颤,最后扶住耳后那朵还未干枯的玉簪花。

“我好像更喜欢你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