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芳桦惊恐地大叫,“我不要!不要让别人知道!”

冯世真减慢了车速,空出一只手摸着容芳桦的头,哄着她道:“你流了很多血,如果不看医生,你会生病。到时候,也一样瞒不住。芳桦,你没有任何错,所以不要为了别人的罪恶,而让自己不好过。我带你去红房子医院,今天我大哥值班。我会给你保密的。”

容芳桦泪如雨下,抓着冯世真的手,像溺水的人抓着一根浮木似的,嚎啕大哭。

“为什么是我?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这下还怎么活呀?”

冯世真也哽咽了,用力握着她的手,哑着嗓子道:“恶人行凶作恶,是没有理由的。你没有错,你是无辜的。这个世道上,不论贫穷或者富贵,女人是永恒的弱者。所以你才更不能放弃自己。越艰辛,就越要走下去,走得理直气壮、风风光光。这夜的事已伤害了你的身体,所以更不要让它摧毁你的灵魂。你将来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梦想中的人。你要比那些更耀眼、更美好。坚持住,芳桦。我知道你是个勇敢的好孩子。”

容芳桦双手紧紧抓着冯世真的手,泪如雨下。

午夜的仁济医院,大门前挤满了端着照相机的记者,像是闻到了血腥的苍蝇,密密麻麻地从上海四面八方飞扑而来。容嘉上乘坐的车刚刚驶来就被团团围住,此起彼伏的镁光灯连成一片,杂乱的提问声如细密的雨点砸在车窗上。

司机狂按着喇叭,才从人群中开辟出了一条路来。容嘉上轮廓分明的面容在镁光灯的闪烁下显得愈发阴郁而俊美。保镖们撑着伞,将少主团团护住,挤过人群,送进医院大门。

“容大少,今晚的刺杀是冲着你来的吗?”

“小容先生,救下您的那位小姐是您什么人?”

“请问你对如今这个局面有什么应对措施?对方是容家的仇人吗?”

“您还会买那个金麒麟吗?”

容嘉上对身后嘈杂的提问置若罔闻,夹着一身水气,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医院。赵华安的副手满头大汗地来接他,将他引到二楼的手术室门前。

手术室门前的走廊里挤满了人。容太太搂着容芳林坐在长凳上,母女俩裹在一张大毯子里瑟瑟发抖。容芳林似乎吓过了头,神情麻木,脸色白得发青。伍云驰正站在窗口,烦躁地抽着烟,见容嘉上来了,露出了愧疚之色。

赵华安叼着烟斗,一脸困兽般的凶悍之意,下属们都不敢靠近。

容太太见容嘉上来了,倒是松了口气,哭道:“嘉上呀,现在家里就全靠你了!”

再不喜欢继子,可是继子也是家中继丈夫后唯一成年的男丁。如今容定坤生死未卜,可以依靠的也只有容嘉上了。

“你爹在手术室里。”赵华安朝亮着灯的手术室偏了一下头,又看了一眼哭得失魂落魄的容太太,压低声音道,“他胸口中了一枪,情况有些不大好。院长是熟人,专门打电话把一位最好的德国医生叫过来做手术。但是医院还是下了病危通知书,让咱们做好准备。”

容嘉上面容冷峻,牙关紧咬了一下,“是孟家?”

赵华安苦笑:“还真不是。你爹和个小巡捕房起了冲突,对方的枪走了火。”

堂堂容家掌门人,为了逃跑,竟然和个小巡捕起冲突?

容嘉上觉得很是丢人,都没脸继续问下去。

“嘉上”赵华安道,“二叔我多嘴问你一句,要不适合你也不用答。你事先让人设埋伏,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我不过是多留了个心眼罢了。”容嘉上平静地说,“爹一心都放在桥本家那事上,无暇他顾。但是我觉得这事可大可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桥本家会对我们不理。没想到桥本家没事,却是孟家动手了。赵叔不会因为我没有告知你而不高兴吧?”

“当然不。”赵华安呵呵干笑,“今天这事多亏了你早有防备,不然大伙儿讲不定都要折在这里面。”

“赵叔过奖了。”容嘉上平和有礼地说,“也多亏了您反应迅速,救了太太和芳林。”

明亮的白炽灯光自天花板上投射而下,在容嘉上轮廓分明的脸上映出清晰的阴影,让他愈发显得冷峻而阴郁。而他高大矫健的身躯却始终保持着挺拔的姿态,如一棵参天青松,在所有人都慌乱失措的时候,他挺身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

赵华安眉头深锁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像是看着一头眼看就要取代头狼地位的年轻公狼。

他还记得半年前见到容嘉上时,这少年人还完全是个娇贵而任性的大男孩。表面上,当时的容嘉上有着所有他这个年纪的富家子弟有的富贵病:敏感、高傲、桀骜不驯。赵华安最初只当他是个略吃过一些苦的愤世嫉俗的大少爷,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其实不过依旧是温室里的一朵花。这样的公子哥儿,赵华安见得多了。只要稍微让他们经历一点真的磨练,他们就会哭爹喊娘地求饶。

可他同容嘉上接触得越多,越发现容嘉上真不愧是容定坤的种。那种善于伪装的狡黠是与生俱来的,是继承自血脉的。他用他漂亮的面孔和骄纵的举止作为面具,让人放下防备,随即给人不期的重重一击。

短短数月间,这个青年在还旁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褪去了少年的躯壳,长成为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成年男人。那与其父几乎如出一辙的行事手段令赵华安暗自惊心。

一一七

容嘉上明知孟绪安极有可能动手刺杀,可是为了保密,连父亲都瞒过了。甚至在事发后,还以身涉险,亲自将孟绪安引去埋伏地点。

这最后一条,是连容定坤都做不到!

容嘉上比他那个老奸巨滑的父亲还要狠。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要知道这一系列行动中,只要稍有差池,容嘉上此刻就已经躺在了太平间里了。

容定坤贪生怕死,但容嘉上不会。所以也只有他,才能和有备而来的孟绪安势均力敌。

“对了,”容嘉上若有所思道,“赵叔,有一个事我不解。孟绪安逃走前曾和我说,他拿住了我爹一个特别的把柄,才让我爹这么失态。而这事,似乎和我的兄姐有关。叔,我还有两个兄姐?”

赵华安猝不及防,惊愕之色自眼中闪过。

“这……这什么荒唐的话?你是容家长子,前头没有孩子呀。孟绪安大概是不甘心败落,胡言乱语罢了。”赵华安强笑着拍了拍容嘉上的肩,“你别管那些闲话。你要不是长子,你爹和我们这些叔伯,哪里会这么支持你呢?”

容嘉上一笑,“赵叔说的是。对了,芳桦有消息了吗?兰馨呢?杨秀成去哪里了?”

“杨秀成应该护着杜小姐逃出去了。”伍云驰走了过来,一脸深痛自责,“对不起,嘉上,我没能保护住她。我……”

容嘉上握住他的肩,“我来的路上都听说了。你以寡敌众,分身乏术,能保护住芳林已经尽力了。”

“我已经派了人去孟家,无论如何都会把她救会来。”赵华安说,“嘉上,孟家这仇,肯定要报的。只是孟绪安准备了多年,我们本来就是被动,此刻更不适合贸然行动。你觉得呢。”

“自然要先看看爹的情况,再做下一步的决定。”容嘉上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却没点,捏在手里散漫地把玩着,“毕竟仇是爹结的,怎么报仇,总要听他的意见。”

容太太噗哧一声冷笑,道:“你爹刚愎自用,冷酷自私,哪里听得进别人的进言?待会儿我一定要问问医生,他容定坤的心,是不是黑色的!”

赵华安知道容太太恨容定坤抛弃妻子独自逃跑,劝道:“嫂子,大哥他也是一时太慌乱了。没顾上你们。”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容太太唾道,“如今他挨了子弹躺在里面被人掏胸膛,我看就这是他的报应!嘉上,不论你爹能不能醒过来,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管他。你是长子嫡孙,容家本来就该是你的。”

“大嫂……”赵华安尴尬道,“你这说的是气话了。”

“我这是再也忍不住了!”容太太气上了头,干脆把话全摊开来说了,“嘉上,刚才你和老赵的话我都听到了。他不肯说,我来说。这也不是你爹头一次抛妻弃子了,所以他做得这么熟练!想知道为什么吗?”

“大嫂,家丑不可外扬!”赵华安看了一眼尴尬地站在一旁的伍云弛,急忙把容太太拽进了旁边一间空病房里。本在发呆的容芳林被母亲一番嚷嚷惊醒过来,跟了过去。容嘉上丢了个眼神给手下,走进房间里,关上了门。

容太太狠狠地甩开了赵华安的手,“我就要说!嘉上这都要当家了,自己的亲爹是什么一副德性,也该让他知道了。”

容嘉上道:“太太不急,有话慢慢说。”

容太太抓着容嘉上的衣角,冷笑道:“你可想不到吧,你爹在娶你娘之前,还在乡下还结过一门亲。后来他发达了,看不上乡下的缠脚婆了,就改名换姓,甩了那边的老婆孩子,假扮成新贵,求娶了你娘!你刚才问前头的兄姐可就问对了。天知道你那个大姐和哥哥如今流落何处。孟绪安要真拿了这事来威胁你爹,那可真是一拿一个准。”

别说容嘉上,就连一直发呆的容芳林都惊愕地转过头来。

“妈妈,你在说什么?我们还有哥哥姐姐?爹还改过名字?”

“是啊。”容太太看着儿女震惊的面孔,呵呵冷笑,“你们两个,其实根本就不姓容。你们本来应该姓秦!哈哈,什么容定坤?他叫秦水根。什么没落清贵之家?他不过是个家里略有几亩田的农户,年轻时同你赵叔来上海闯荡做小买卖,赶着个破驴车,来回贩货罢了!”

容芳林瞠目结舌,被人敲了闷棍似的反应不过来。

“那咱们每年都要回乡祭祖的,祭的是谁家的祖宗?”

“问你赵叔叔呀!”容太太指着赵华安,尖锐道,“他是跟着你爹一路出生入死走来的人。你爹那些肮脏龌龊的事,他知道的最多了。呵呵!若是早十八年,早十八年我知道容定坤是这样的人,我就算吊死在闺房里,都不会嫁他!”

赵华安忙道:“你们确实都姓容的。秦水根只是你们爹外出做生意时的化名。有心人以讹传讹,故意造谣罢了。大嫂,你冷静些,别让孩子和亲爹生了误会。”

“别叫我嫂子!”容太太冷冷瞪他一眼,“我可当不起。当初容定坤捏造出身,你也没少帮着他。”

“大哥娶你的时候,可确确实实已小有身家了呀。”

容太太讥笑,“说的也是。容定坤不算骗了我,但是骗了前头的唐家姐姐却是铁板钉钉的。”

容嘉上肃然问:“赵叔,我爹在我前头真的有过一房妻儿?”

赵华安尴尬得无以复加,恨不能冲进手术室里把容定坤摇醒,让他自己来回答。

“其实前面那位,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太太。”赵华安斟酌着说,“确实生了一双儿女。但是早年乡下不是大闹过一场疫病吗?你家老太爷和老太太,连着两个姑奶奶全家都病死了,那一房母子三人也没逃过。你爹要面子,怕别人说他命太硬,才瞒了下来。无论如何,嘉上,你都是这个家里的长子,这是铁板钉钉的事。”

容太太其实也对这段事一知半解,现在听清了由来,又狠狠地唾笑了一声。

“命能不硬么?唐家姐姐和我的辛儿,想来全都是他克死的!”

“大嫂!”赵华安欲哭无泪。

容嘉上沉吟片刻,将赵华安叫到一旁,低声道:“我爹被这个事威胁住了,应该不仅仅只是因为怕丢脸吧。”

赵华安也有些不确定。

“那一双儿女,真的死了?”容嘉上问。

“当然。”赵华安低头掏烟,掩住了眼中的慌乱,“病死的人要火葬,我和你爹看着烧了的。我看你不妨等你爹醒了后,直接问他吧。”

容嘉上想起那个疯疯癫癫的孟九,不住叹气。

父亲在他心目中本来就是个虚伪而冷酷的人,这两件事不过更加印证了他的看法罢了。每个男孩都会希望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人,但是容嘉上却没机会实现这个愿望。

以前容嘉上还在军校里时,心中还能将容定坤幻想成一个心有苦衷的慈父,将儿子送去军校也是为了保护和训练他。但是回到上海后,随着每一天的生活相处,容定坤的那些虚假的形象不断崩塌。就好似金箔彩绘脱落的神像,逐步露出了里面混着稻草的泥胚来。

他的父亲连亡妻和儿女都能隐瞒,他的爱人也是怀着毁灭他的目的前来接近。他的身边究竟还有多少是真实的?

而他也已经厌烦了总是替父亲收拾烂摊子,已经厌烦了不断地发现父亲更加不堪的真面目。容家就像一个包装不严的过期罐头,光是翘开它就要划伤双手,偏偏里面还恶臭难闻。

冯世真说的没错。容家是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他站在船头,望着在岸上的冯世真。她向自己招手呼唤,他想过去,脚却没法动弹。

回头一看,容定坤正死死地抱住他的腿,面色青黑,像是死了很久的尸体,却依旧保持着生前的偏执,令人毛骨悚然。

一阵大呼小叫把容嘉上唤醒。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稍微入睡了几秒。

“芳桦有消息了!”伍云驰兴奋地冲进房间,“有人把她送到了红房子医院。我这就去接她!”

容嘉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问:“怎么没有看到杨秀成?兰馨怎么样了?”

容芳林猛地尖声道:“他们俩好得很,大哥不用操心。”

容嘉上不解地望向妹妹。

容芳林想起之前的那一幕就觉得心如朽木,乏力道:“我看到杨秀成护着杜兰馨逃走了。大哥要不放心,派人去杜家问问吧。”

手术室的灯熄灭,洋人医生摘着口罩走了出来。#####

一一八

“大夫,我丈夫怎么样了?”容太太骂了容定坤半宿,此刻还是忍不住第一个走过去。

那德国医生操着带口音的英文说:“手术很成功,你丈夫的伤情暂时稳定住了。但是他大量失血,可能会对大脑造成一定的伤害。而且子弹击伤了他的腰椎,我们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定有什么影响。”

容嘉上简单翻译给了容太太听。容太太长舒了一口气,低声呢喃里一句菩萨保佑。

容定坤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容嘉上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昏迷中的父亲面色惨白,戴着氧气面罩,以往紧绷着的脸彻底垮了袭来,整个人老了十岁都不止。不论是威严还是精明,都再也没法从这张皱纹密布的脸上寻找到一二。这就是个普通的重伤的男人,脆弱、无能、无用。

容嘉上他目送着容定坤被推进特护病房,看着医生护士围着他毫无知觉的身躯忙忙碌碌,牵起无数根管子。之前那么强大的人,如今的命就靠那些东西维持着。任何一个人,哪怕一个小护士,只要拔了他的氧气管,都能终结他的性命。

容嘉上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的光环褪去得那么彻底。如巨石移开,如镣铐解锁,如清晨起来一把拉开窗帘。他站在医院的白炽灯下,呼吸着消毒水刺鼻的气息,却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

“嘉上。”赵华安拍了拍容嘉上的肩膀,“打起精神来。你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容嘉上笔直站立,望向窗外逐渐由黑转蓝的天空,俊美分明的脸上带着决然卓立之气。

“是的,赵叔。要有劳您费心辅佐了。”

冯世勋今夜也过得很不平静。

他本来已经在值班室睡下,又被小护士唤起来接诊。而病人他也认识,是容嘉上的未婚妻。

杨秀成同杜兰馨虽然没有碰上刺客,却是被慌乱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杜兰馨冷不丁被一个人的手肘撞着了腹部。起初她还不觉得怎么。等到两人逃了出去,还来不及享受劫后余生的欢喜,杜兰馨便觉得肚子越来越痛,有温热的液体正顺着大腿往下流。

杨秀成一看不妙,立刻把杜兰馨打横抱起,送上了车,直奔医院。

两人都惊慌失措,甚至没注意到不远处闪烁的镁光灯。

冯世勋一看杜兰馨这情况,便明白了八分。他一边给杜兰馨做检查,一边在心里冷笑。杜兰馨有孕快四周了,看样子容家也是知道的,不然不会派亲信送她来就医。所以说,容嘉上一边在追求世真,一边弄大了未婚妻的肚子,真是好本事。

冯世勋越想越气。杨秀成看他脸色不好,担心地问:“冯医生,杜小姐没事吧?”

“有些滑胎,需要住院。”冯世勋脱了手套,冷漠道,“我先给她开药打针。她必须卧床静养。”

他吩咐护士去开了一间病房,送杜兰馨去休息。等他写好了病历本,又去病房看杜兰馨的时候,正巧撞见杨秀成和杜兰馨手拉着手,正在喁喁私语。两人情意绵绵,气氛温柔缱绻,很是有些若无旁人之态。

冯世勋就算再迟钝,此刻也察觉出了不对来。他没有惊动里面的人,悄悄回了急诊室。

前台的小护士们正凑在一台收音机前议论纷纷。冯世勋敲了敲门,道:“大半夜的,闹什么呢?”

“冯医生,”小护士兴奋地说,“广播里刚说,今晚在博物馆里举办的慈善拍卖会出事了。说是有劫匪混了进去,想抢夺拍卖品,还开枪打伤了好多人!”

冯世真出门前只说去找肖宝丽玩,估计要住一夜才回来,冯世勋也就没有把妹妹和慈善拍卖会联系起来。不过杜兰馨和杨秀成都穿着礼服,看着倒像是从拍卖会上逃出来的。

“如果有伤亡,应该送去仁济医院,不会送到我们这里来。”冯世勋低头在病例本上写写划划,“都散了吧。收音机声音关小点,别吵着病人。”

他转过身,就见杨秀成站在急症室门口,朝他点了点头。

冯世勋夹着病历本走过去。杨秀成递了一支烟过来,说:“今天辛苦冯医生了。”

“这里不能抽烟。”冯世勋把杨秀成带到了后门边的走廊里。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窗户玻璃上挂满了水珠。丝丝沁人的寒气从门窗缝隙里透了进来,带给人不经意的冷意。

杨秀成衣衫濡湿,站在暖气片边打了个喷嚏,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问:“冯医生,劳烦你给我说实话,孩子真的没事吗?”

冯世勋道:“虽然不大好,但是如果好好养着,还是能保住的。你们也太不小心,怎么让她磕碰着?”

杨秀成眉头紧紧皱做一团,说:“冯医生大概也猜出来了,我们就是从那个拍卖会上逃出来的。情况紧急,我只得先把她送过来。”

冯世勋做医生有一阵子了,已经学会了对病人的隐私做到不看、不听、不问、不理。此刻不论杨秀成说什么,他都点头应下,其实左耳进右耳出,根本就没记在脑子里。

杨秀成狠狠地抽着烟,眼神有些阴鸷,又反复问:“孩子真的没事?”

冯世勋说:“杜小姐年轻,体质也好,花些时间,是能恢复好的。”

“可是孩子呢?”杨秀成盯着冯世勋,“杜小姐她……她之前一直有服用西医开的避孕药。这个对孩子有没有影响?”

冯世勋思索着说:“药肯定对胎儿有不好的作用,但是具体如何,要等明天给她做了详细的检查才能有定论。”

杨秀成若有所思,眼神一会儿亮起,一会儿又暗下去,好似一盏接触不良的电灯。冯世勋冷眼看着,心中暗笑,转过头去抽烟。

杨秀成回过神,收敛了情绪,笑呵呵地说:“杜小姐有孕这事,还劳烦冯医生保密。毕竟她和我们家大少爷还没有举办婚礼,传出去总是有些不好听的。冯医生医术精湛,就没想过自己开个诊所,也不用那么辛苦呀。若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只管说就是。”

“杨先生放心,保护病人隐私是咱们做医生的基本职业道德。”冯世勋抖着烟灰道,“我胸无大志,只想在大医院里混着,背靠大树好乘凉。多谢杨先生一番热心。”

杨秀成想他横竖一家人都在容家的掌握之中,自己要收拾他也不难。两人各怀心思,快速抽完了烟,返回急症室。

冯世真恰好正搀扶着容芳桦走了进来。两人都蓬头垢面,露出来的皮肤青紫交加,活似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女鬼似的。

冯世勋看到妹子这副模样,简直差点疯了!

“你这是怎么了?谁干的?”冯世勋怒吼着冲过去,“你怎么穿成这样?你今晚跑哪里来的?”

容芳桦受了惊,尖叫着直往冯世真身后躲。毯子落在地上,这下杨秀成也认出了她来,也是惊得嗓音都变了。

“芳桦,谁欺负了你?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冯世真手忙脚乱地把容芳桦搂在怀里安慰着,一面好声好气地对兄长道:“我没事,真没事。大哥,这孩子受了很重的伤。麻烦你请一位女大夫过来给她看看。”

冯世勋气得太阳穴一抽一抽得疼,但是冯世真神态镇定,并不像撒谎,而他又能一眼看出那个少女受了什么样的伤。他只得退开了一段距离,怒气冲冲地指挥护士过去把人送到检查室,又亲自去楼上,把一位值班的儿科女大夫请了下来。

杨秀成也明白了过来,惊骇得目眦俱裂。容芳桦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妹妹。他气得一脸乌紫,又后悔自己只护着杜兰馨跑了。容芳桦都遭了这样的伤害,还不知道芳林怎么样了。

冯世真看他暴躁地转圈,忍不住提醒道:“杨先生,容家恐怕也正在找芳桦呢。”

杨秀成回过神,深吸了两口气,去给容家打电话。

容芳桦片刻也离不开冯世真。冯世真花了好大功夫,才让她重新镇定下来,接受那个女医生的检查。

那位女医生是个英国人,年纪比冯世真略大几岁,性格火烈。她一看就知道这女孩受了侵犯,做检查和处理伤口的时候,气得手一直发抖。

“简直太过分了!怎么可以对一位年轻的小姐做这样的事?我建议你们报警,小姐。绝对不能姑息罪犯!”

冯世真和容芳桦紧握在一起的手同时颤抖了一下。冯世真面色如水,淡淡地说:“您放心,他已经得到惩罚了。”

等处理好了容芳桦的伤,女医生又朝冯世真看过来,不安地打量着她身上的伤口。

“冯小姐,你呢?”

冯世真忙道:“我还真没事,都是皮肉伤罢了。外面还在等消息,我先出去交代一声。”

杨秀成见冯世真出来了,立刻扑上来,抓着她问:“怎么回事?你不是和嘉上一起跑走了吗?芳桦这事是谁干的?”

冯世勋黑着脸把妹子从杨秀成的手里抢了过来,道:“我妹妹一身的伤还没处理,有什么话待会儿再问不迟。”

说着,狠狠地把冯世真拽进了值班休息室,砰地甩上了门。

冯世真坐在休息室窄窄的钢丝床上,看着兄长如困兽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怒意将小小的休息室充斥得满得都快要爆炸开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世真?”冯世勋怒吼着,“我最近真是越来越不理解你了。你看看你穿得像个交际花似的,哪里还有半点为人师表的样子?你是不是在容家做了一段时间后,喜欢上了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

“不是的,大哥。”冯世真无奈地辩解,“今天的事很复杂。”

一旦静了下来,那被冷风吹散的燥热又重新涌了上来,将身上的疼痛驱散去,却又带来了重重沉昏之意。#####

一一九

“复杂?你首先就骗了我们,偷偷跑去参加什么拍卖会!”

“对不起,大哥。”冯世真强打起精神,“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不要听你这种敷衍的道歉!”冯世勋斥骂,“收音机里说会场上有人抢劫,你能站在这里真是你命大。还有,你怎么又和那个容嘉上搅和到一起了?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清醒点?他订婚了,他未婚妻还怀孕了,此刻正在楼上的病房里休息呢。你要怎么样?要看到他娇妻爱子在怀的时候才肯死心吗?”

冯世真疲惫地苦笑,“我真的知道错了。哥,我的脚好疼呢。”

冯世勋一肚子火,却抵不住对妹妹的心疼,只得取来药水和纱布,亲自给冯世真处理伤口。

冯世真靠着床头坐着,昏昏沉沉,眼皮渐渐耷了下来。

冯世勋心如刀绞地给妹子包扎好了脚上的伤,起身拨开她散乱的长发,打算检查其他地方。蓬乱的头发撩开,冯世真胳膊上、脖子上,还有脸上的手指印,在白炽灯下显露无遗,触目惊心。

冯世勋惊骇地打翻了肾形盘,药水瓶哗啦碎了一地。他的咆哮声如雨夜惊雷一样炸开,震得窗户都一阵响。

“你给我说老实话,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冯世真被他吓醒了,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脖子,想起孟绪安掐住她时那恨不得置她于死地的样子,不由得苦笑起来。

“哥,这只是个意外……”

“你少给我来这套!”冯世勋伸手想拽着妹妹狠狠摇一下,却又舍不得下手,气得一脚把肾形盘踢开,“你要是不和我说实话,那你现在就走。你现在这么大了,我也没功夫再管你了!”

冯世真烧得厉害,浑身发软,有气无力地望着兄长,“有些事,我想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冯世勋气极,道:“好,那我就当没你这个妹妹!”

他转身拧开门。

“哥!”冯世真提高了声音。

冯世勋站住,背对着冯世真,握着门把的手颤抖着。

“世真,你知不知道,我觉得你越来越陌生了。”

冯世真望着兄长高大却佝偻的背影,不禁哽咽,低声说:“把门关上吧。我……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容嘉上赶到红房子医院的时候,伍云驰和大姨太太都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大姨太太正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又撕扯着伍云驰大骂。

“你带她去跳舞会的,为什么不保护好她?这下让我们芳桦将来怎么活?”

伍云驰一脸愧疚,沉默地由着她责骂。本该安静的凌晨的医院充斥着大姨太太的哭闹声,甚至引得楼住院的婴儿啼哭了起来。

容嘉上打了一个手势,让手下去把大姨太太拉开了,道:“王姨娘放心,我容嘉上的妹子,不会白被人欺负的。云驰已经尽力了,当时场面乱,他也不是神仙,换谁都没办法。”

大姨太太一贯老实温顺,可如今却像一头被惹怒了的母老虎,张牙舞爪地咆哮,道:“为什么芳林没事,出事的是芳桦?还不是他紧要关头只想着保护芳林罢了!芳桦我的儿呀,都是娘没用,给人做妾。你这庶出的孩子就是命苦呀!明明是妹妹,从小却要事事都让着姐姐,有什么倒霉的事也总是你碰上。娘也不想活了。我们娘儿俩一起去跳江好了——”

“够了!”容嘉上一声叱喝,“爹正躺在仁济医院的特护病房里,还不清楚能不能挺过去。他要是挺不过去,王姨娘再跳江也不迟!”

大姨太太被这声极其酷似容定坤的怒喝给镇住了,惊恐地看着容嘉上。容嘉上一身黑衣,面容肃杀,像极了容定坤年轻的时候。大姨太太是打心底惧怕容定坤的,不敢再大闹,只小声地啜泣。

伍云驰就在这时低声地说:“我会娶她的。”

大姨太太猛地抬起头,两眼发亮。

伍云驰神色平静,对容嘉上说:“嘉上,我会娶芳桦的。我没有保护好她,我要负责。”

容嘉上眉心皱出一个深深的川字,道:“这事现在做决定太仓促了。况且你家的情况,你的婚事也不能由你自己做主的。”

“家父会同意的。”伍云驰说,“毕竟是容家的女儿呢。”

大姨太太像是溺水的人望见了岸,泪水还来不及擦干就已转怒为喜,拉着伍云驰道:“你说话可要算话!我们家芳桦一直都喜欢你的。她除了是庶出,嫁妆要少些,其他地方可是一点都不比芳林差。”

伍云驰好似个木偶似的听着她絮絮叨叨。

容嘉上叹了一口气,又朝杨秀成看了过去,问:“我都听芳林说了,是你保护了兰馨。她的情况怎么样?”

杨秀成心虚不敢看他,说:“医生说,大人没事,只是恐怕孩子保不住。只是杜小姐似乎有点难以接受。”

“她的孩子,她自己做主。”容嘉上低声说,“你同她说,等这阵子的混乱过去了,我会上杜家提出退婚。你们俩……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