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定坤沉吟着,继续把玩着玉器。
“请相信我!”桥本诗织双目放光,“只有我,才能让容家和桥本家融合为一体。我二哥一生理想不过吃喝玩乐,他继承桥本家,到时候还得我来管理。我进了容家,我管理,和容家管理,又有什么区别?”
容定坤盯着桥本诗织。女孩一脸写满野心,再不见丝毫天真羞涩。容定坤却是闻到了同类人的气息。
容定坤沉声问:“你就甘心让容家吞并桥本家?”
桥本诗织嫣然一笑:“我若嫁了嘉上,自然就是容家人了。容家也好,桥本家也罢,将来不都是归我儿女的么?我可不是那么短视而自私的人,只看得到眼前一亩三分地。”
容定坤目光阴鸷地注视着桥本诗织,正当她忐忑后怕之际,他却发出朗朗笑声。
“好!你倒是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想不到嘉上竟然会认识你这样的女人!”
桥本诗织出了一身冷汗,讪笑道:“嘉上耿直纯良,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呢。”
黑暗之中的生物反而格外向阳,喜欢那种纯净明亮之人。所以容定坤最爱清纯女学生,桥本诗织痴恋容嘉上。
“那么,”容定坤道,“杜兰馨的那位朋友……”
桥本诗织眼珠一转,微笑道:“那不过是件小事。倒是容伯伯对我们大哥的事,有什么看法?”
容定坤不以为然道:“既然是重病之人,那就要少出门,少活动,更是要少受刺激。不然稍有不慎,在外发病,很难抢救回来。”
桥本诗织一脸若有所思。
容定坤问:“你说的令堂看中芳林的事,是真的?”
“千真万确!”桥本诗织说,“太太想试试,家父却觉得没希望,两人为此在书房里吵了一架!太太就是被这事刺激了,才急着发落我们兄妹。”
“我知道了。”容定坤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挂钟,“时候不早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替我叫一辆出租车即可。”桥本诗织虽然还想问得再清楚些,却克制住了,“那晚辈就先告辞,回家静候伯父的佳音。”
容定坤点了点头。桥本诗织优雅鞠躬。
走出容家商行,寒风一吹,桥本诗织才发觉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揉了揉笑僵了的脸,坐进了出租车里。
车刚开动,桥本诗织就见容嘉上从一辆刚停稳的车里走下来。
“等等!”桥本诗织急忙拍司机椅背。
容嘉上敞着大衣,灰色围巾在寒风中飞扬,整个人削瘦而挺拔,犹如一株笔挺的松,或是一把出鞘的刀,闪着锐利的锋芒。他把车钥匙丢给听差,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商会大门,身姿潇洒,就像一只归巢的鹰。
桥本诗织心跳如鼓,目光充满了热烈的爱意。
她会得到他的!
这一只苍鹰,会被她用金锁链扣住,只能停歇在她的手臂上。
容嘉上走进办公室时,容定坤正在看着一堆请帖。容嘉上汇报的时候,容定坤也听得心不在焉的。等容嘉上说完了,只问了一句:“冯家呢?”
容嘉上料到父亲会这么问,平静地回答:“也签了合同,拿了两个金条走了。”
“冯氏居然没闹?”容定坤有些意外。
容嘉上如实说:“她很不高兴,但是也无可奈何。我再想点别的法子哄她就是。”
容定坤看儿子拎得清,便不再多言。
“这个,”容定坤忽然从一堆请帖里捡出了一张,“十二月二十二号晚,在大世界里举办五年一届的华中地区古玩界慈善拍卖会,挺有意思的。”
“爹想去?”容嘉上问。
“我们一家都去,带上杜兰馨。”容定坤说,“到时候桥本一家也会来。听说他们家大儿子病在好转,到时候你再多仔细看看。”
“知道了。”容嘉上无不可。
容定坤忽而抬头,盯着儿子看。
“怎么了?”容嘉上困惑。
容定坤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骄傲道:“吾儿生得果真英俊不凡!”
容嘉上莫名其妙,嘴角僵硬地抽了抽,“爹今儿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容定坤坐进椅子里,把那张偷拍到的照片丢给容嘉上,道:“方才桥本诗织来访,带了这张照片来。她说了许多话,不过就一个意思:我们家和杜家解除婚约,娶她。她有信心带着桥本家产和那个金麒麟嫁进来。”
容嘉上嘴唇张合了好几下,消化了父亲话里的意思,呵地一声哂笑道:“她哪里来的信心?她要有这本事,嫁谁不好?难道就真的对我这么痴情?”
容定坤说:“她需要我们帮助除掉她大哥。”
容嘉上脸色冷了下来,“那可是桥本三郎的嫡长子,爹。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这桩官司如果招惹上,是整个家族的丑闻不说,还会得罪整个桥本家族和派系!”
“我只答应了提供方便,可没说会弄脏自己的手。”容定坤起身,重重地拍着儿子的肩膀,“有了桥本家,杜家那就无足轻重了。恰好杜兰馨自己作出了丑事,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去退婚。不过你放心,桥本诗织这女人,我是不会让她做我孙儿的母亲的。出身卑微的日本人的庶女,小小年纪心机深沉,为了谋权夺利不惜谋害血亲。这样的人,彼此合作利用尚可,做家人可要不得。”
“是啊。”容嘉上冷笑,“血亲都能杀害的,旁人于你也不过蝼蚁了。”
虽然容嘉上不过随口附和,可是容定坤心虚,听了这话好似被一把冰刀捅进了心窝,浑身僵住,脸色巨变。
容嘉上打量了父亲一眼,蹙眉道:“爹是打算对桥本诗织过河拆桥?”
容定坤缓了过来,尴尬地咳了一声,说:“自然还是要和她结婚,拿到金麒麟再说。”
容嘉上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充满了嘲讽的笑来,“爹,都说烈女不侍二夫,我虽然是男人,可也经不起两次三番地换未婚妻的。”
“我这还不是为你好!”容定坤怒道,“给你娶个最好的妻子,有什么不对的?”
容定坤淡漠地说:“什么人对于我来说是最好的妻子,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容定坤和儿子话不投机半句多,也懒得废话,挥手把儿子打发走了,然后给桥本三郎去了一个电话。
傍晚桥本三郎回了家,对太太田中说:“容老板说二十二号有一个本地古玩界的慈善拍卖会,他举家都去,也请我们家去,还特地问候了太一的身体。听他的意思,似乎是他的太太看中了太一,想再多看几眼,也想让两个孩子多相处一下。”
田中太太立刻两眼放光,“太一用了新药,只要小心点,还是可以出去的!容家有这个意思就好,最好是他家长女,不然次女也行,一定要谈成一个!”
桥本依旧对此事不报希望,但是不忍心扫了太太的兴致。田中太太兴高采烈,看几个庶出子女都顺眼了许多,大方地带着女孩子们出门去做新跳舞裙。
桥本诗织没料到容定坤行动如此迅速,不过半日就出手了。只要桥本大少能出门,到时候发生什么意外,那就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了。想到此,她和二哥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狡黠笑意。
做父亲的忙着算计别人的家产,另外一边,做儿子的则依旧在苦恼着如何挽回心上人对自己的好感。
容嘉上现在也不求冯世真能爱慕自己,只求她不要再鄙夷他就好。然而如何追求一个和你有破家之仇的女孩,这个军校里并没有教,小开的牌局上也没有人传授,容嘉上只有全靠自己摸索。
无论如何,死皮赖脸地缠上去,总是没有错的。于是容嘉上盯紧了冯世真的一举一动。#####
九十三
冯家拿到了金条,当天就换成了钱,存在银行里。冯世真回了家就闭门不出,冯太太出门买菜都是只身一人。
“冯医生说,他要陪妹妹回乡下扫墓。”
帮容嘉上打听消息的是冯世勋的小秘书。这女孩子同容嘉上也不过一面之缘,芳心暗许,容嘉上略一暗示,就替他做了内应,通过冯世勋打听各种冯家消息。
女秘书说,“冯医生让我去买两张大后天的火车票,是去嘉兴旁边一个叫白柳的地方,给一位长辈扫墓。”
容嘉上挂了电话沉吟片刻,拨通了红房子医院的一位副院长的电话。
那副院长是英国人,和容定坤是牌友。容家大少爷的面子,总是要卖几分的。
容嘉上彬彬有礼道:“贵院有一名住院医师名叫冯世勋,是我好友。最近他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想感谢他,和朋友们一起给他一个惊喜。可否劳烦阁下给他调一下值班日期?”
洋人院长当是年轻人要开玩笑,笑呵呵地保证绝对没有问题,又问候了容定坤,这才挂了电话。
于是到了第三日,冯世勋值完了夜班,正准备洗个澡,然后去火车站和冯世真汇合的时候,被通知院里有一台大手术,需要他去做副手。
且不说院领导的命令不好违背,这一场大手术又十分关键,还是一位医学泰斗亲自操刀。医院里一群年轻医师都蠢蠢欲动,却只有冯世勋雀屏中选有幸做副手。冯世勋实在舍不得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抓耳挠腮了一阵,终于选择了手术,而不是妹妹。
冯世勋进手术室前写了一张便条,向冯世真说明情况,让自己的秘书送去火车站。
小秘书揣着便条出了医院,径直走到路边一辆轿车前。
容嘉上含着浅笑,接过了便条,顺便递给了女孩一个盒子。
“香水!”女孩惊呼,一脸狂喜,“容大少爷,您对我太好了!”
“你喜欢就好。”容嘉上微微一笑,车窗升起,遮住了他清俊的脸。
冯世真提着一个小行李箱,在月台前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冯世勋。掌车吹口哨催促,她只得先上了车。
小包厢是四人座,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男人身材矮小,脑袋长得像一颗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土豆似的。他太太却颇有几分姿色,浓妆艳抹,年纪更是只得男人的一半大。
夫妻俩都穿着崭新摩登的西装,看得出来经济宽裕。少妇的目光在冯世真清秀的面容和简朴的衣衫上来回转了几圈,不屑而得意地一笑,等冯世真放好行李箱坐下,便热情地同她打招呼。
“原来大妹子也是咱们嘉兴老乡,难怪听着口音熟悉。大妹子一个人出门,家里人也放心呀?”
冯世真客套一笑:“我大哥一会儿就赶过来。”
“哎哟,还是要当心的。”少妇说,“我舅舅家就在白柳,说就算现在这年月,也常有人牙子到处拐人呢。更别提早年世道乱的时候,那边劫道杀人越货的事可多了。”
冯世真的生母就是赶路途中被歹徒杀害的。冯世真心里不好受,侧头往窗外望,纳闷兄长怎么还没来。
火车汽笛鸣了二遍,眼看就要开车了。冯世真有些坐立不安,考虑着要不要下车,先去医院找冯世勋。
“大妹子,”少妇促狭一笑,“我看你这个‘哥哥’怕是不会来了。哎呀,男人都是这样的。承诺你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扭头就把你丢到九霄云外。天寒地冻的,还不如回家去算了……”
这是误会自己是约了情人要私奔了?
冯世真啼笑皆非,“不是的……”
“抱歉,来迟了!”
车厢门哗然拉开,一个高挑的身影夹带着车外的寒气走了进来。男人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白皙俊雅的面容来。
冯世真未说出口的话堵塞在了喉咙里。少妇一脸惊艳地瞪大了眼。
“幸好赶上了。”容嘉上朝冯世真温柔微笑,自来熟地挨着她坐下,顺手把纸条递给了她,“冯医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冯世真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接过纸条。
容嘉上从容地摘下羊皮手套,取下围巾,动作优雅。那少妇着迷地看着她,一副眼珠子都要掉在容嘉上身上的样子。她男人坐在旁边拼命翻白眼,她都当看不到。
汽笛长鸣,车摇了摇,终于启动。
冯世真面无表情地把纸条折了起来,一个字都不同容嘉上说,自顾扭头看窗外的风景。车厢里的气氛一时降到了最低点,像是兑多了水的面一样糊住了每个人的脸。
少妇看在眼里,脑子里已经自行联想出了七八出精彩绝伦的戏。她也不是会看脸色的人,当即就叽叽喳喳地打破了僵局。
“大妹子,那个人不来就算了。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哪里用愁没有好男人欣赏?我看这位先生就很不错呀。哎哟哟,我可再没见过谁生得有您这么好看了。前阵子我还在舞会上见过那个电影明星李明天,他都半点不如您呢!当家的,你看看人家这气派,这衣服的做工……哎哟,这手表可真漂亮!上面镶着的是金刚钻吧?那这可一个就值几千块呢!先生您在何处高就呀?哎呀瞧我,您肯定是位少爷了。不知道府上是……”
容嘉上朝那少妇冷淡地扫去一眼,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十块的钞票,夹在指间递给那个男人。
“我看到那头还有空包厢,先生可以带着夫人去清静一下。”
那男人早就看不惯自己的太太围着别的男人搔首弄姿的样子了,当即拽过钱,一手提行李,一手扯着老婆,匆匆而去。那少妇的抱怨声一路远去,直到容嘉上再度把包厢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杂音。
车厢里只剩两个人,和一片尴尬的沉默。
冯世真起身,挪到了对面,靠着窗坐着,偏着头望着外面不断倒退的景色。
天色晴好,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车窗照着她苍白清秀的面容上,让她一双眼就像秋日的湖水一样澄清而寂静。
“你瘦了。”容嘉上忽然说,“这阵子没有休息好吗?”
冯世真没有说话。她决绝的侧脸和紧抿着的唇,都向另外一个人传达着她拒绝交谈的决心。
容嘉上脉脉地凝视着她,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多相处一会儿。你不肯见我,那我就来见你。”
冯世真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像是有人在她胸口轻捶了一下似的。
“就让我陪陪你,像一个朋友。横竖你现在身边也没有别人。”容嘉上轻柔地哀求着,是一个无奈的男人,在哀求一个狠心的女人。
“我每天都试着少喜欢你一分,也许过阵子就不这样缠着你了。你就拿出当初驯服我的耐心来,容忍我这一阵子吧。我会恪守礼法,不做让你不喜欢的事。”
冯世真清澄的眸子闪动着薄薄的水光,终于把视线投向了对面的男人。
容嘉上朝她笑得清澈而坦然,“让我们营造一点最后的、美好的记忆。我只是希望,在你日后想起我的时候,不全是恨。”
冯世真嘴唇翕动,说:“我不恨你,嘉上。”
“那更好。”容嘉上拢着她的双手,热情地吻了吻冰凉的指尖,“让我们都暂时把那件事锁在箱子里。你要我做学生也好,做朋友也好,哪怕给你做个跟班跑腿,我都愿意。世真,我只求你这几天。你可怜可怜我,好吗?”
面孔是一扇上了锁的门,强硬地封住了七情六欲,可总有那么一丝一缕的情愫,萦萦绕绕地钻了出来,像是从岩石缝里开出了花一般,给阴郁冷寂增添了一抹珍贵的颜色。
冯世真什么都没有说,她默许了容嘉上的请求。
火车鸣着笛,载着他们穿过深冬荒芜的郊野,一路驶向远方。
容嘉上说了会规矩,就真的拿出了绅士风度,待冯世真彬彬有礼,殷情得恰到好处。
容嘉上虽然是在军校长大,没有怎么受过上海教会学校的绅士教育,可只要他有意奉承什么人,却能做得无微不至。他向掌车的要了茶杯,用开水烫了,就有手下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送上来了一壶刚煮好的咖啡,还有一大盘子拼盘西点。
“进出口公司那边新送来的巴西咖啡,世真你尝尝?”
冯世真早起来赶车,没怎么用早点,正好饿了。她也不拿乔,大大方方地吃喝起来。
“那笔钱,你打算用来做什么?”容嘉上问。
冯世真说:“先买一处房子,安置父母,剩余的,做聘礼,给我大哥找个媳妇儿。再有剩的,就是我的嫁妆了。”
“就这些?”容嘉上有点失望。
冯世真笑道:“普通老百姓过日子,不过就是衣食住行,婚嫁丧娶,还能有什么新鲜事。”
“比如你可以出国留学。”容嘉上说。
冯世真一愣,笑道:“老大不小了,早不做留洋梦了。要想学知识,在哪里不能学?”
“你不应该被埋没。”容嘉上认真地说,“你远远不止做一个普通的老师。”
“谁说我只能做普通的老师?”冯世真瞪他,“听着,大少爷,你也就罢了,算我倒霉。我会教出最惊才绝艳的学生来的,你且看着就是。”
容嘉上忍俊不禁,举起咖啡杯,“那我祝冯先生得偿所愿,桃李满天下。”
他们俩漫天闲聊着用完了早餐,等到手下把餐盘撤去后,容嘉上掏出了一副扑克牌,放在了桌子上。
冯世真不禁挑眉一笑,露出促狭之意。
容嘉上说:“你教了我那么多知识,其实我最想学的,你还没有教给我。我专门去打听过,你果真是金陵女子大学桥牌社的顶梁柱,现在学校里面都还流传着你的大杀四方的光辉事迹。在下有意请教,还请冯先生不吝赐教!”
容嘉上笑眯眯地抱拳作揖,一脸讨巧卖乖的笑容。
冯世真轻呵了一声,“这可是师门绝学。你这半路出家的弟子,是不够格学这功夫的。”
“资历尚浅,但是脑子够用呀。”容嘉上厚着脸皮道,“都说有教无类,又说因材施教。碰到我这样的天才,先生不该倾囊相授才对么?”
冯世真翻了一个白眼,抽出了纸牌,纤细手指灵活地把牌洗了两遍,掼在桌子上。
“来吧。只教你这一回!将来出去不准报我的名号!”
火车抵达白柳镇的时候,空中又飘起了细雨。天是带着灰的蛋壳青,雨丝如牛毛,寒气逼人。
冯世真自温暖的车厢踏上月台,冷空气灌进肺里,不禁打了一个喷嚏。
一把大伞就在头顶张开,遮住了细雨,也遮去了一片天光。容嘉上风度翩翩地撑着伞,把胳膊朝冯世真偏了偏。
“你从哪儿变出来的伞?”冯世真纳闷,习惯性地挽住了他的手。明明看着他空着手下车的呀。
“我会变魔术呗。”容嘉上笑嘻嘻。
白柳镇虽又小又破,可车站外总有三两个招揽生意的黄包车夫。容嘉上却不理他们,带着冯世真走到路口。一辆在这样的小地方难得一见的漂亮的小汽车开了过来。开车的司机正是容嘉上最常用的保镖,副驾上则坐着另外一个保镖。
“白龙鱼服,乾隆下江南呀。”冯世真感叹。
“快进去,里面暖和些。”容嘉上把冯世真送进车后座,挨着她坐好。
“大少爷,接下来去哪儿?”司机问。
容嘉上朝冯世真看。
冯世真说:“桥头有一家东风来客栈,我每次都歇那里。”
“那就去东风来。”容嘉上吩咐。
东风来客栈是一处三层楼的房子,在白柳镇这小地方,已是相当气派的建筑了。房子有些年岁了,又是木质建筑,人走在里面,地板嘎吱嘎吱地响,一点风吹草动都听得清清楚楚。
容嘉上当然张口就要了两间最好的房间。说是最好的,其实也不过临河,视野开阔些,且房间里有一个狭窄的浴室。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听到隔着一面木板的隔壁,冯世真来回走动时皮鞋踏在地板上的轻轻的咚咚声,还有浴室里的哗哗水声。他的心里痒痒的,就像还在重庆读军校的时候,和同学们一起趴在围墙上远远望着女中学生从河对面的小路上走过时一样。#####
九十四
伙计上楼送炉子,冯世真和对方低声交谈了几句。容嘉上像个贼似的贴在门上,想听清她在说什么。门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把容嘉上吓了一跳,脚碰到凳子,发出巨大的响声。
“嘉上?”冯世真在外面问。
“没事。”容嘉上咬牙,随即调整好了表情,面带微笑地打开了门。
冯世真问:“你饿不饿?晚饭想吃些什么?”
容嘉上忙道:“出门在外,怎么能让女士来张罗晚饭?我请你下馆子去。”
要是在上海,想下馆子,满大街的食店等着你来挑。可白柳镇这种小地方,总共就一条街,天一暗,店铺关门,冷清得连只狗都看不到。唯一一家还开门的食铺,门上挂着招苍蝇的老腊肉,店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仨俩食客沉默地坐着,鬼气森森。别说容嘉上,连他两个手下都有些不自在。
“真要在这里吃?”冯世真嗤笑。
“总得吃点什么吧?”容嘉上无可奈何。
冯世真朝迎出来的老板摆了摆手,对容嘉上笑道:“所以,还是得我来张罗。跟我来吧。”
冯世真带着容嘉上穿过小巷,轻车熟路地拐了好几个弯,就见路口有一家店亮着灯,挂着一张“张二嫂牛肉面”的条幅。店门口架着炉子,烧着一口大锅,一个妇人正在揉面。
“老板娘,四份牛肉面,三大一小,小份的多放辣子。”冯世真道。
老板娘响亮地应了一声,抓了一大把刚切好的面,丢进了锅里。
这店虽然小得只放得下三张桌子,却十分干净整洁,且都坐满了人。容嘉上亲自和手下一起去墙角搬来了备用的桌凳摆好,和冯世真面对面坐着。暖黄的煤油灯照得两张面孔都显得格外俊秀漂亮,时间似乎也随之放缓了脚步,冬夜凛冽的寒风停歇了。
“你以前常来这里?”容嘉上问。
“也不常来。”冯世真说,“一年也就忌日来一次。白柳镇又小又破,我还真怕你不习惯。”
“我没那么娇气。”容嘉上说,“读军校的时候,我们每个学期都要去野外训练半个月。那时候都是风餐露宿,还要自己生火造饭。”
“你会做饭咯?”
容嘉上嗤笑:“当然会。吃了两次夹生饭,第三次后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带的干粮吃完了,我们就要去野外打猎,抓兔子、山鸡和鱼。还会掏蜂窝,采蘑菇。我特别会做烤肉。野兔子掏了肚子,抹上盐,烤个六分熟,然后一边刷蜂蜜,一边在火上转。等烤熟了,蜂蜜也入味了,咬一口,那个香甜……”
容嘉上说得眉飞色舞,旁边桌跟着大人来吃面的男孩听着直流口水。
冯世真笑道:“那你回了上海,这些本事都没了用武之地了。”
容嘉上说:“等开了春,我们可以去漕河浜打猎。那边的野鸭子很多,又肥又蠢。即便是你这样没有用过枪的小姐,也总能打到一两只。”
没有用过枪……
冯世真下意识摸了摸已经专门磨去了茧的食指。
老板娘把热气腾腾的面端了上来,香气扑鼻。两人都饿坏了,埋头吃面,顾不上交谈。
从面馆里出来时,外面已经黑透了。夜空中一丝光都没有,风中还有些冰凉的雨丝。小巷深处,偶尔传来留声机的声音和狗叫。
在上海那样繁华热闹的都市呆久了,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漆黑和安静的夜。
容嘉上忽而靠近了一点,牵起了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愣了一下。容嘉上没有看她,拉着她继续往前走。冯世真就像一个牵线木偶,被那双温热的手掌牵着,迈着脚步。
手下保持着半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后面。容嘉上和冯世真牵着手,走在寂静的黑夜之中,像遗世孤立一般。
“世真……”容嘉上斟酌着,低声说,“你能和我说一句心里话吗?”
冯世真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想听哪句?”
容嘉上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
冯世真觉得自己柔软的心又在不经意间被锥子狠狠地戳了一下,血珠子一串串地冒出来。她鼻子猛地发酸,喉咙里险些就要发出哽咽的声音。幸而她有强大的克制力,也幸而这里这么黑,谁都看不清谁的脸。
“世真?”容嘉上望着女子幽暗中模糊的侧脸。
冯世真用恢复平静的声音说:“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请正面回答问题,冯先生。”容嘉上轻笑着,“喜欢不喜欢,不过一句话。你不说,我总被吊着,心里空落落的,六神无主,很难受。”
“哦。”冯世真说,“不喜欢。”
容嘉上却噗哧笑,“你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