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摸到胸口的内袋,从里面掏出一串南红手串——昨日争执一番后,它被留在了他的手里,一时忘了送还回去。幽暗的光线里,玛瑙珠子鲜红如鸽血,被青年修长匀称的手指一颗颗拨着。
冯世真说:“你之前介绍我认识的你的那位张师弟,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哦?我还以为你对他印象挺好的。”冯世勋的声音里倒是听不出喜怒,似乎也并不大在意,“不喜欢就算了。不过妈妈最近对你的事催得特别紧,说找人算了命,说你明年本命年有血光之难,定要找个贵人才能护住你。这小张的八字和你特别般配,你拒绝了他也就罢了,妈怕还会催着你找下一个。”
冯世真啼笑皆非,“这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大哥你留洋回来的,怎么也还陪着妈胡闹?我才辞职,只想好好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什么人都不想见。”
冯世勋目光复杂,阴沉沉地注视着妹子:“所以,你拒绝小张,并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
“还能有什么?”冯世真目光闪躲。
冯世勋目光犀利,嗓音冷峻道:“你以为打个马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孙姨太太今天带儿子过来做检查,全部都告诉我了!你之前受容嘉上骚扰的事,你掺和到容家阴私的事,还有你昨天突然辞职的事。世真,你可真会瞒!”
冯世真惊愕地看向兄长,有一种羞耻的秘密被亲近的人察觉的惶恐,清秀的脸迅速涨红了。
冯世勋一看妹子的表情,就知道孙姨娘说的全是真的。愤怒如岩浆从心底冒了出来,直冲头顶。他抛开了温柔兄长的面孔,彻底爆发了。
“你在想什么,世真?那容嘉上就是最典型的纨绔子弟,撩拨你也不过是图个好玩。你以前那么清醒的,怎么现在却糊涂了?你不要名声了?难怪你约我在这里谈事。这事确实不能让爹妈听到!”
冯世勋的声音越来越高,在教堂上空反复回响,就像厉鬼在咆哮。
冯世真萎靡地耷拉着脑袋,低声说:“你不要激动,我同他真的没什么。我这不都已经辞职了?你要相信我!”
“你说没什么,可流言蜚语能听你指挥吗?”冯世勋冷声道,“你不要面子,我们冯家还要呢。这事要是让爹妈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
“别告诉他们。”冯世真急忙说,“我和容大少爷真的是清白的……”
“真的吗?”冯世勋道,“你拒绝小张,是不是就是为了容嘉上?你对他是不是也抱着点不切实际的期望?”
容嘉上半阖着眼,面无表情,拨动珠子的动作却逐渐加快。
“哥,”冯世真徒劳地挣扎着,“这事没有你想得那么龌龊。我们是朋友……”
“他是富家公子哥儿,你是贫寒教书女,你们能做哪门子朋友?”冯世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妹妹,面若冰霜,态度极其坚决,“容家欺人太甚,占了便宜就随便找个借口敷衍过去?不行,我要去问问他容嘉上,到底把我妹子当成什么人?”
他用力抓着冯世真的手腕,把她拽起,往门口拖去。
“哥!哥!”冯世真急得大叫,使劲挣扎,“哥你别这样!你听我说……”
冯世勋咆哮:“我不听。我是你大哥,你才该听我的!”
容嘉上神经质一般飞快地拨着珠子,面孔近乎狰狞地绷着,眼里是一片冰寒雪霜。
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中,是冯世真近乎哭出来的嗓音。
“哥,我求求你!哥……”冯世真脱口而出,“哥,我喜欢他!”
像是有人拔了音箱的电源线,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容嘉上的手停住,鸽血红手串在指间轻轻晃动着。他喉结滑动,艰难地吞咽,唾液一路往下,滋润着干涸的喉咙。
外面,冯世勋难以置信地声音响起:“你在说什么?”
冯世勋肩膀垮下,自暴自弃地望着兄长。她并不知道,自己嘴里说出来的痛苦的表白,犹如最甜蜜甘醇的美酒,一缕缕灌进了容嘉上的心肺,在他的血管里奔腾、燃烧,将冰封的眼眸瞬间融化成了一波春水。
“我喜欢他,大哥。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上了。我想要抵抗的,但是我做不到。只是默默地喜欢他,反正也不会妨碍到任何人,不是吗?”
冯世勋面色灰败,痛苦地注视着泫然欲泣的妹妹,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大哥。”睫毛轻颤,泪水如破碎的水晶,终于滚落了下来,“我不该喜欢他的,我做错了。我一直在调整自己的情绪,但是我需要时间……”
容嘉上抓着南红珠串的手抬了起来,按在了剧烈起伏的左胸。
心已经跳得失速,像是一辆刹车失灵的车,在胸膛里左突右撞,就要破膛而出。而滚烫的血液如沸腾的水,被输送到了全身,他耳朵里全是砰砰的心跳,和血液汩汩涌动的节拍。
冯世勋抬起手,指节轻柔的抚摸了一下冯世真濡湿的脸颊,像抚摸挂着露水的花朵。他眼中闪烁着冰冷决绝的碎光,冷笑起来,“你喜欢容嘉上?你以为容家是什么好人?”
容嘉上敏锐地察觉不对,下意识把手放在了告解室的门把手上。
可冯世勋的声音先一步响起:“闻春里的大火,就是容定坤指使人放的!”
死一般的寂静再度弥漫。容嘉上死死拽着手串,压抑着推门而出的冲动。
“你现在知道了吧。”冯世勋尖锐讥讽着,“很吃惊吗?我当初知道的时候,也是你这个表情。”
一种奇妙的松懈感让容嘉上一阵窃喜。
她之前不知道?
那她就没有动机,没有嫌疑了。
但是她现在知道了。
容嘉上呆呆望着门板,微张着嘴,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八十一
良久,久到屏气的人都已窒息,冯世真近乎垂死的声音响起:“你有什么证据?”
“孙姨太太亲口告诉我的。”冯世勋说,“你也可以不信,反正我信!闻春里现在修房子的就是容家,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其中的联系?”
冯世真有气无力地说:“我……我不敢去多想……”
“所以你还是怀疑过的。”冯世勋咬牙启齿,“更何况容嘉上已经订婚了,你难道还想给他做妾?”
“当然不!”冯世真仿佛被逼到悬崖边的小鹿,仓惶地反抗着,“我就不能安静地喜欢一个人吗?这只是我自己的事罢了。我……我不知道大火的事是容定坤干的。但是当时容嘉上都还不在上海……”
“世真!”冯世勋狂怒,抬起手几乎想给妹子一个耳光,可是又下不了手。他恨恨地扣着妹妹的肩膀,用力摇着她,“你中了什么邪?容嘉上是容定坤的儿子!你想要和仇人的儿子在一起?”
“不……”冯世真发出微弱的哀鸣,同她以往在别人面前那种沉静自持的姿态判若两人。
容嘉上突然对冯世勋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恨意。恨他这么残忍的逼迫着冯世真,逼得她这么要强,这么冷静的人,都濒临崩溃。
“我不知道这个事。”冯世真狠下心说,“如果是真的,那我绝对不会再和容嘉上来往!”
冯世勋的脸色以肉眼所见地缓和了下来,依旧铁青,可眼神已经柔软了许多。
“听哥哥的话,容家不干净。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明知道你是闻春里出来的,还雇佣你去教书。容定坤老奸巨滑,你年纪这么小,怎么是他的对手?不论你在想什么,也不论容家留下里是为了什么,出于你的安全考虑,你都该立刻离开容家!”
冯世真耷拉着肩,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今天就走。”
冯世勋长长松了一口气,伸手搂过妹子,按在胸膛上,嘴唇贴着她的发顶。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没关系,大哥在呢,大哥能保护你。”
冯世真的脸颊靠在兄长温暖的胸膛里,如儿时一般全心地依靠着他。她心里有鬼,算计了兄长,难堪得不敢抬头看,只得温顺地嗯了一声,全心全意地装扮着娇弱迷茫、需要被保护的妹妹的角色。
冯世勋待会儿有一台手术,同冯世真约好了下午下班后去容家接她。冯世真说想留在教堂里坐一会儿,冯世勋只当妹子心绪太乱,需要对着神祷告,也就由她去了。
“坚强点,世真。”冯世勋轻柔地吻了吻妹妹的额头,匆匆离去。
冯世真注视着兄长的背影被教堂门外的日光吞没。
大门合上,隔绝了艳阳,阴冷沿着双腿爬上了身躯,浸透了她每一块骨头。
整点的钟声突然响起。冯世真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在钟声中颓然跌坐在长椅里。
容嘉上从门缝里贪婪地看着那个身影,看着冯世真把脸埋进手掌里,肩膀颤抖着。他双目发烫,泛起血丝,使出浑身力气,才控制着没有冲去出,将那单薄脆弱的身躯摁进怀里。
钟声中,容嘉上打开了告解室背后通往休息室的门,走了出去。他脚步不停地走出了教堂,上了一直没熄火、等在路口的车。
手下扫了一眼少主铁青的脸色,暗自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容嘉上乘坐着的车使出街区的时候,冯世真也站了起来,揉了揉苍白的脸,走进了告解室。
片刻后,神父进了隔壁,黑色的袍子沙沙作响。淡淡的雪茄气息透过格子窗飘了过来。
“神父,我要告解。”冯世真嗓音清澈,语气冷静,完全不像才哭过。
“主保佑你,孩子。”孟绪安的声音吊儿郎当。
冯世真愣了一下,低声说:“我不知道是您亲自过来。”
“许久没见我们小世真了,有些想你。”孟绪安的话语温柔含笑,一如往昔,“刚才你表现得很好,世真。人已经走了,你有什么话,可以放心说了。”
“七爷客气。”冯世真漠然地说,“有个事儿,您需要知道,是关于那个金麒麟的……”
孟绪安听着冯世真汇报,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透过格子,那张缺乏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上面还带着深深的齿印。孟绪安的指头有些发痒,想去摸一摸。
“七爷?”冯世真询问。
“嗯……知道了。”孟绪安说,“容家不愧是走私圈的魁首,查古玩下落的门道就是多。我先前找了大半年,想不到那物件竟然落到了日本人手里。那个金麒麟,我小时候只在保险柜里看到过两次。在孩子看来,不过是个金疙瘩,家父和祖父却当成至宝。容定坤到是老奸巨滑,还知道磨掉一根须,做个记号。可惜价格就要打个折了。不过这金麒麟起来倒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只是于我们孟家意义非凡。”
冯世真道:“传说是越王随葬品之一?”
“家中老人一直觉得这金麒麟是祥瑞之物,可保家宅平安。”孟绪安浅笑着,“据说祖上有两次金麒麟易主,孟家就遭了重创,等到金麒麟寻回来了才又好转。我本来是不信的。一个家族延续了一两百年,总有兴衰变化。不过说起来,大姐把金麒麟偷给了容定坤后,孟家确实平地生变,祖父病逝,生意受挫,子孙病的病,死的死……”
冯世真平静地说:“可七爷如今不是在没有金麒麟的情况下就已重新将孟家振兴了么?可见事在人为,家族兴衰,也全看子孙的才干和时局罢了。”
孟绪安微笑着点了点头,“不过祖父和家父临终前都还念叨着寻回金麒麟就是了。十七年了,今日才终于有了消息。”
“七爷至孝。”冯世真道。
孟绪安又把话题转回到了冯世真身上,道:“你怂恿容嘉上去和容定坤对抗?你有把握容嘉上会为了你做到那一步?”
冯世真轻声嗤笑:“他本来就在和容定坤对抗,我不过是把自己添在了胜利品里罢了。男人,谁会仅仅只为了一个女人就和父亲做对的?真正让他为之拼搏的,还是自由和理想。”
孟绪安透过格子窗注视着冯世真平静无痕的眼眸,道:“既然这样,你先离开容府是一步好棋。要让他抓不牢你,知道你随时能走,才会更把你放心上。只是为此让你大哥误会了,你可想好回去怎么解释?”
“谢谢七爷关照。”冯世真淡淡的说,“只要我好好解释,大哥应该会理解的。”
孟绪安望着隔壁模糊而秀丽的侧面,轻笑了一声,“真的那么喜欢他?”
冯世真置若罔闻,站了起来,“没其他吩咐的话,我就告辞了。”
孟绪安翘着腿坐在告解室里,听着冯世真坚定决绝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八十二
第十章
冯世真回了家后,一切如常,有说有笑的。冯太太虽然有些纳闷疑惑,可冯世真辞职的理由十分充分,连冯世勋都没有说什么,她也就放下了。
只是冯世真拒绝了兄长的师弟,冯太太深觉遗憾,念叨了冯世真好几天。
冯太太是个妇道人家,一来听信算命的话,二来也觉得女儿过年虚岁就满二十五了,已是个老姑娘了。之前家里出事顾不上她的婚事,现在债也还清了,再不嫁人,就挑不到好的,只有去做填房了。冯世真对母亲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说什么都应着,却并不往心里去。
这几日,冯世真每天都最早起床,倒马桶,给炉子换煤。等冯太太起来的时候,冯世真连早饭都已经准备好了。热腾腾的豆浆和新鲜出炉的生煎摆在桌子上,还有一大碗玉米粥,再加上女儿乖巧的笑脸,让冯太太又是欢喜又是忧。
“我这么漂亮又能干贤惠的女儿,为什么就是嫁不出去?”
冯世真额角挂汗,笑道:“妈,饭也是要一口一口吃的。我们家才缓过来,哪里有几日说想嫁女儿,明日就把婚事谈成了的?你看哪家嫁女娶妇的不是要折腾个小半年才找到合适的人,我们年轻人现在也还要自己先相处一段时间,看合适不合适呢。”
“你下月就满二十四了,还有多少时间拖呀?”冯世真是冬天捡回来的,便把那天当作了生日。她当时看着也三岁左右,就按照三岁来算的。
“不拖也不能急呀。”冯世真镇定道,“一辈子的事,难道几天都等不了?万一合不来,或者对方人品不好,怎么办?虽然说现在可以自由离婚,但是终究也不是好事。妈,我也想结了婚就恩恩爱爱到白头,像你和爹一样。”
冯太太和丈夫确实一辈子都恩爱。听女儿这么一说,也怕逼急了女儿婚事不如意,反怪在她头上。
冯世真安抚了母亲,伺候着父亲用了早饭,又陪着母亲去买菜。
天越发冷,小菜也涨了价,比往日要贵一毛。冯太太很是有点舍不得钱。冯世真抢先把钱付了,又买了一只鸭子,两斤羊肉,还切了一斤卤猪头肉。
晚上冯世勋不用值班,赶回家吃饭。冯家人坐在那间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吃了一顿丰盛饭菜。
昏黄的灯光,简陋的家什,虚弱垂老的长辈,还有对面心事重重的兄长。这里同容家有着天壤之别,是拨去了浮华外衣后最现实的凡人的生活。她正式离开了那个充满了凉薄阴冷、却又骄奢华丽的世界,回归到了自己本来的人生轨迹之中。
“怎么不吃?”冯世勋忽然尖锐地问,“吃惯容家的山珍海味,吃不惯家里的清粥小菜了?”
冯太太急忙拿筷子敲了一下儿子的手。
冯世真倒是对兄长的咄咄逼人置之一笑,从容地说:“容家的菜大鱼大肉,堵在肠胃里,教人难受。我这样的丫头,还是吃我吃惯了的清粥小菜的好。”
冯世勋哼了一声,有些不屑。
“你们俩这又是怎么了?”冯先生不解。
冯世真扫了一眼正埋头扒饭的兄长,说:“没什么,我推了张家的事,大哥丢了面子,不高兴罢了。”
冯先生对大儿子说:“我知道那孩子不错,可这事总要你妹妹自己愿意才好。咱们家如今好不容易才能这样安安生生的全家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就不要再生事了。”
冯世勋对父亲恭顺地应了一声,又悄悄瞪了冯世真一眼,怪她把自己说成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世真呀,”冯先生又问,“你既然辞职了,那打算重新找个什么工作呢?”
冯世真给父亲夹菜,说:“年底倒是有些不好找。不过我有个学姐在北平,说那边新办了一所女子大学,正在广招人。我想去试一试。”
“你想去北平?”冯世勋愣住。
“还没定呢。”冯世真朝他递去安抚的微笑,“可是,如果真的待遇好,有前景,我没有理由不去呀。”
北平的工作是孟绪安一早给她安排的退路。等到容家的事结束后,不论成与不成,她都不大方便继续留在上海,所以根据她的意愿,在北平一所女校给她安排了一份教授英文的工作。冯世真盘算着如今容家的事也已进展过半,她已经离开了容家,间谍任务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怂恿着容嘉上夺权的事了。要是顺利,年前孟绪安就会有所行动。那她年后就该避去北平了。现在把这事说出来,也好让家里人有个心理准备。
不出冯世真所料,兄长冯世勋是头一个反对的:“高堂尚在,你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若是再受什么委屈,谁能来替你撑腰?”
冯先生惊讶:“世真受了什么委屈了?”
“没有的事!”冯家兄妹有默契地异口同声否认。
“大哥是打个比方。”冯世真又给父亲斟满了酒,“我也没说一定去北平。如果能在上海找到好工作,我自然留在上海。若不行,那北平也是个好去处。”
冯世勋闷头喝酒,不再同妹子争吵了。
吃完了饭,冯太太服侍冯先生去洗澡,冯世真去厨房里洗碗。冯世勋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挽起袖子,帮着妹妹一起刷锅。
羊油凝在锅上不好洗,冯世真烧了热水。寒冷的冬夜,热腾腾的水气从水槽里升起来,熏得兄妹两人的脸颊都泛起了红晕。
他们没有交谈,一个洗碗,一个冲水,很快便将水槽里的碗筷都洗干净了。冯世真把碗筷仔细擦干净,码进碗柜里。冯世勋则在厨房的炉子前坐了下来,拿了一根火钳,捅着炉灰。
冯世真知道兄长这架势,是有话对自己说。她擦了手,关好了厨房的门,搬来一张小板凳,挨着冯世勋坐下。
冯世勋拿了两个红薯,问冯世真:“冯小姐现在还吃这等粗粮吧?”
冯世真笑着撞了一下兄长的肩膀,抢过两个红薯,塞进了炉灰里煨着。
炉火橙色的光照在冯家兄妹俩虽然不相似,却都俊秀清雅的面容上,在他们漆黑而明亮的眼睛里跳跃,彰显出勃勃生机。
“你还在生我的气呢?”冯世真问。
冯世勋捅着炉灰,说:“为你喜欢容嘉上的事?你都辞职了,我有什么好生气的。难道你还真打算和他在一起?”
冯世真苦笑:“我是那种和傻到仇人之子谈情说爱的女人么?我倒是想问问你,闻春里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你想去找容定坤讨个公道吗?”
冯世勋把火钳在炉沿上狠狠地敲了两下,说:“怎么讨?证据在哪里?真论起来,还要把孙姨太太拖进去。她好心告诉我真相,我不能不顾忌到她的处境——容定坤要是知道是她告密,会怎么处置她?而这口气,我也绝对咽不下去的!我们家破了,好歹人都还活着。那些家里死了人的街坊,想必日日夜夜都在痛苦煎熬,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他们。这个公道,必须讨回来!”
“怎么讨?”冯世真问,“容定坤权势极大,纵横黑白两道,有政客军阀保驾护航,所以才能将这么大的惨案都瞒得滴水不漏。大哥,我们同他相搏,无疑是以卵击石。我也恨他,恨不得他亲身尝到闻春里街坊的痛苦。你要报仇,我倾力支持你,但是请你多想想爹妈,不要冲动。有什么想法,我们俩商量着来,好么?”
冯世勋慎重的点了点头,揽过了妹妹的肩,“你放心,你大哥我都二十好几了,不是十来岁冲动易怒的毛头小伙子。我不会为了一时快意恩仇,反而让你们遭受到更大的伤害。”
冯世真靠在兄长坚实的肩膀上,长长叹了一声。
冯世勋问:“你在容家呆了三个多月,知道容定坤有什么弱点?”
冯世真说:“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极要面子。明明自己贪财好色,作恶多端,却偏偏爱乔扮成儒雅偏偏的正人君子,做个正经生意人。无奈他自己品行不端,内帷不修,事儿往往还是败在他自己身上。我在容家一直避着他的,接触不多。他喜欢年轻柔顺、有书卷气的女学生。我虽然是女学生,可言行举止离‘柔顺’两个字还远着,所以他并不大喜欢我。有一次我和容家小姐们谈女性独立的事,他还老不高兴,是个骨子里传统保守的人。”
冯世勋注视着炉火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那容嘉上呢?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冯世真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容嘉上时,青年白衣胜雪,如挺拔白杨般的身影,不禁微微一笑。
“最初也不喜欢他的。”冯世真说,“刚去的时候,他很不服我,我花了些功夫才收服他,让他老实来上课的。后来接触多了,发觉和他外界说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冯世勋冷声道,“难道不是一个轻浮无状、被宠坏了的纨绔富家子?”
冯世真朝兄长投去安抚地目光:“一个在后娘手里长大的孩子,能被宠坏到哪里去?”
冯世勋冷哼:“那他骚扰你也是事实!”
冯世真说:“他还年轻,其实也急着出人头地,好不再受继母奚落,不受父亲控制。虽然难免激进了一点,但是确实不是个纨绔子弟。他人相当聪明又好学,只不过一直藏拙罢了。而且他也不想继承家业,一心想参军。”
“你倒是把他夸成一朵花了。”冯世勋冷笑。
“当然,他也有不成熟之处。”冯世真浅笑,“人无完人,他才刚二十岁,又才从深山老林的军校里关了八年才放出来。上海的小开们还笑话他村呢。我也不是为他说好话,只是希望你不要一味误解他。”
“那他骚扰你的事呢?”冯世勋冷声问。
“那个事他更冤枉。”冯世真道,“他喝醉了,东倒西歪地和我说话。容府的老妈子惟恐天下不乱,就已先喊出来了,反而弄得我和他都骑虎难下。他为了我,还咬牙认下来了,挨了他爹一顿打都没说什么。”
“所以你就喜欢上他了?”冯世勋问。#####
八十三
“原来大哥在这里等着我呢!”冯世真笑,“我也不只是因为这一件事就喜欢上的。接触得多了,发觉他其实是个孤单的人,尤其难得是有一颗赤子之心,又待我以诚。先是欣赏他聪明有才华,然后怜惜他顾忌,再是……觉得他长得确实好看!”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长得俊?”冯世勋恼道,“你们女孩子,简直是……”
“别说你不喜欢漂亮女孩似的。”冯世真嗤笑道,“你从小大大,有过来往的女孩子,后来念书时谈过的女朋友,哪个不是漂亮的?”
冯世勋脸颊有点发烫,“那都过去了。年纪大了,看人就不再被外表迷惑,而是看中一个人的学识修养和品德。”
冯世真说:“可是大哥,你也没有和容嘉上有过什么接触,你也并不了解他,你怎么知道我对他的评价不准?你这样,就不是偏见么?”
冯世勋烦躁得很,道:“横竖他爹是容定坤,你还想和他如何?”
冯世真神色黯淡地一笑,“你说的是。”
冯世勋见她这样,反而更难过了,回过头来哄道:“上海这么大,总有更好的男人的。不说这个了。再下个周末是你生母忌日,我刚好有两天假陪你回去上坟。”
冯世真点了点头,轻声说:“二十周年祭,我想做一场法事。可怜我娘生养我一场,我却连她姓甚名谁都记不住了。想来真是不孝。”
“这么些年来,你没有新详细点什么?”冯世勋问。
冯世真摇头,“偶尔还梦起,不过翻来覆去都是那么些片段。只记得弟弟在哭,我娘大喊着要我赶快跑。二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我弟弟是不是还活着……”
冯家虽然没有刻意强调,但是也从来没有对冯世真隐瞒过她的身份。
当年冯家捡到了重伤的小女孩,略一打听,就知道上游出了一桩匪徒杀人劫财的惨案,被害的是一个带着孩子路过的母亲。做娘的当场死了,女儿落水后下落不明。因为在场的人都死光了,还是从冯世真口里才知道还有个襁褓里的男孩儿下落不明。
冯先生有些见识,觉得这凶案涉险杀人灭口,有些蹊跷。他没有声张捡到孩子的事,只悄悄掏钱安葬了冯世真的生母,一家人匆匆离去。
冯家夫妇本来有心隐瞒冯世真的身份的,冯世真偶尔做噩梦,自己也很困惑。直到冯世真十岁那年,冯家两个老仆吵架,无意中把冯世真的身世说了出来,冯世真才知道自己那不是噩梦,自己不是亲生的。
幸而冯家夫妇是极好的父母,冯世真又聪明乖巧,即使知道了身世,也并没有影响到亲子感情。冯家也大方,想着既然知道了,还让冯世真去祭拜过生母,表示不忘生恩。
冯世勋也从来没有忘记当年初见冯世真时的情景。
冯先生去河边洗手,抱回来一个湿漉漉的小女孩。冯太太抱着女孩儿就松不开手,衣不解带地细心照料。乳母还逗冯世勋玩,说是河神公公给他送了一个小媳妇儿来。
冯世勋那年只有六七岁,对这个河神送来的媳妇儿好奇极了。冯世真养病的时候,他总去看她,觉得这个小女孩又小又白,像面人似的。他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个真人,于是偷偷在小女孩的脸上咬了一口。
小丫头醒了过来,睁着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不哭也不闹。
冯太太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口齿含糊地说:“真真。”
冯世勋夭折的妹妹,乳名就叫真真。所以冯太太一下就哭了。
冯先生一手搂着妻儿,一手摸着小姑娘汗湿的额头,说:“以后你就叫冯世真,是我们的女儿……”
这个女儿一养就是二十年,从一个白嫩可爱的小娃娃,成长为一个秀雅明媚女子。冯世勋这次回国后,每次看到妹妹宛如林中鹿一般的身影,就在想,我只能一辈子做她兄长吗?明明当初捡到的时候,是说给我做媳妇儿的呢。
“哥?”冯世真把一个滚烫的东西贴在冯世勋的脸上。
冯世勋烫得险些跳起来,才发现妹子拿着烤熟的红薯在逗他玩。
“吃不吃呀?可甜啦!”冯世真笑嘻嘻。
冯世勋把脑子里的念头驱散,接过了红薯,朝冯世真温柔一笑。
桥本诗织那边的动静倒是快。桥本家的性质同容家差不多,南北各处有农场和鸦片园,同时还仗着军阀背景,做着走私生意。只是桥本家的船过去只来往与中国和日本,现在想把生意往南洋发展,便想搭上容家的线。
一听容家大少爷是庶女的旧情人,桥本三郎不用女儿多说,第二天就给容府去了个帖子,以本地古玩协会新成员的名义,请容定坤这位副会长携家眷来家中品茶。
对于容定坤来说,这事好比要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他把帖子给了容太太,说:“桥本社长搬了新居,还是第一次待客,你看着准备一份暖宅礼。听说他家女孩子也不少,到时候把芳林和芳桦都带去吧。”
芳林和芳桦早上才去中西女塾看了榜回来,两个女孩果真都考上了。容太太认识的几家官商人家的小姐都去考了,却没一个中的。所以容太太得意的不得了,巴不得把两个女儿带出去满城炫耀一番。
到了茶会那日,容家人衣冠楚楚,如约而至。
容定坤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人到中年依旧风度翩翩。容太太保养得极好,看着不过三十出头,雍容秀丽。芳林和芳桦一对姐妹花穿着苏绣衫裙,一粉一黄,宛如两朵并蒂莲般娇艳水嫩。容嘉上则是最引人注目的。西装革履,俊朗挺拔好似一株青松,带着矜持而优雅的浅笑。那股恰到好处的倨傲,一下就让桥本家的几个女孩面红心跳。
只可惜今日容嘉上的臂弯没有空着。杜兰馨穿着一身极时髦的暗紫染牡丹的旗袍,笑盈盈地跟在未婚夫身后,同他一起朝桥本夫妇鞠躬问好,落落大方,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站在姊妹最末端的桥本诗织看了,不仅觉得眼睛被刺得有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