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当初明明说好了,芳杏许给我大哥家的,芳柳也一定要配个门当户对的。怎么现在又把孩子配去给唐家?唐家穷得太太小姐都要自己补衣服,四个奶娃才用两个奶娘。我的芳杏嫁过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这嫁妆不都得拿出去养活唐家上下老小?”
容定坤不耐烦道:“唐家没钱,嘉上也不会眼看着妹妹和妹夫吃苦,总会补贴的。你家的门第,能和唐家比吗?”
可二姨太太是吃过没钱苦的人,才不在乎那些空泛的门第:“杏儿也是老爷亲生的,你明明可以给她寻一个更好的婆家,为什么要把她往火坑里推?谁希望自己女儿女婿将来只能在大舅手里讨饭吃的?你讨厌黄家,难道大少爷将来不会嫌弃唐家?”
无奈二姨太太在容定坤眼中已是生了三个孩子的黄脸婆,对她再无一点怜悯之心。对于他来说,除了长子养来继承家业,其他儿女养来都是为了通过联姻给家业添砖加瓦的。即便是最疼爱的芳林,他也早就对她的婚事有了规划,更何况两个不大受宠庶出女儿呢。
“这事已经定了,你不用和我闹了!”容定坤怒气冲冲地挥开了二姨太太,“唐家也是正经清白的人家,总比把女儿给人做妾的孙家要好!少清的事,我还没有和你细算呢。别以为生了儿子就能作威作福了。你在这个家,只是个妾罢了!”
二姨太太被这话打了一记无形的耳光,懵得好一阵没说话。容定坤推开她匆匆而去,她都没拦他。
过了好一阵,二姨太太才缓缓地坐在沙发里,泪水无声地往下落。
“不过是个妾……当年哄我进门,许我海誓山盟,说除了不能扶正,心里却是最爱我的。还说生了儿子就扶我做平妻。原来妾终究是妾,就是个玩物罢了。连孩子,在他手里也不过是用来交换买卖的物件。”
吴妈递了帕子过来,“姨奶奶,如今老爷脾气没有以前好了,你何必和他硬碰硬?你以前多会哄他的,怎么生了小少爷后,就全变了?”
二姨太太苦笑摇头:“我不是不能使软,却是觉得累了,再也不想奉承讨好他。甚至连敷衍,都懒得了。你说得对,我是变了……”
吴妈发愁,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二姨太太疲惫起身上床,一直抹泪到睡着。
结果到了半夜,奶妈惊慌地来拍门,说小少爷发烧了。
二姨太太想到容定坤的薄情,也懒得去请示他,亲自抱着孩子去医院。
恰好今天又是冯世勋在急症室值夜班。二姨太太看见他高大而充满安全感的身影迎面而来,心里又酸楚又委屈,泪水滚滚而落。
冯世勋叫护士把儿科医生请来会诊,给孩子吊上了水。容小少爷因为是早产儿,肺功能弱,冬天里有些难熬。二姨太太守着儿子,眼泪就像串起来的珠子,就没有停过。
冯世勋看她大冬天里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袄子,光着脚趿着皮拖鞋,头发蓬松,脸哭得发肿。他估计这姨太太在容家的日子过得越发不好了,却又不好多问,只好去办公室里泡了一杯热茶,送到二姨太太手中。
“要不让护士铺个床,你在旁边歇息一下吧?”冯世勋问。
二姨太太捧着热茶,望着男人温柔而充满关切的面容,五味杂陈。
“为什么……”
“什么?”冯世勋问。
为什么,我当年遇到的男人不是你?
二姨太太在心里反复地问。
为什么在我天真无暇、单纯干净的时候,遇到的是容定坤那个老谋深算、凉薄虚伪、贪婪自私的男人?
为什么妹妹早就看清,果断决然地离去,而她却还执迷不悟,活在自欺欺人的幻想之中。
为什么都已经把她丢进了深渊里,却还要给她一点希望,让她看到了光。
冯世勋俊朗挺拔,穿着白大褂,气质儒雅斯文。他坐在灯下,仿佛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光。二姨太太不禁想起教堂里那沐浴着光芒的天使像,也是这般圣洁美丽,伫立在高高的地方,供人仰望,却也是那么遥不可及。
“别担心。”冯世勋安慰道,“小少爷的身子已比以前好多了。等退烧了,就没事了。”
二姨太太强笑了一下:“冯医生……真是一个好人呢。将来也不知道那个姑娘那么幸运,能嫁给你呢。”
冯世勋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个穷医师罢了,家里又有老病的双亲。就算哪个姑娘瞎了眼愿意嫁,我还不敢拖累人家呢。”
“怎么会?”二姨太太呢喃,“聪明的女孩都知道,你这样踏实的男人有多难得。钱要那么多有什么用?碰到个冷酷自私、薄情寡义的男人,那可是要折磨得你痛苦一辈子的。你看像我,孩子都生了三个了,人老珠黄,就是想离开容家,又能走去哪里呢?”
容家的事,冯世勋不好置喙,只得沉默地苦笑。
二姨太太望着冯世勋,说:“冯医生前阵子收到过一条花格子围巾吧。那其实是我送的。”
冯世勋有些意外。他在医院里其实挺受欢迎的,隔三差五都会收到病人或者护士送的小礼物。那条围巾没有署名,他也并没在意,却没想到竟然是容定坤的这个姨太太送的。
冯世勋再一看眼前女子哭得红肿,却含情脉脉的目光,还有什么不懂的?他一时愣住,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你别担心。”二姨太太柔声说,“那只是我的一片心意。容定坤送你谢礼,那是他的。我却想自己送你一份礼,感激你不仅救了我的命,你还唤醒了我的神。我虽然读过书,但是和旧式女子没什么区别。以往我还瞧不起那些闹着要独立的女人,现在才觉得自己才是最可笑的。”#####
七十二
冯世勋说:“承蒙孙姨太太厚爱了。你和容老板也做了十年夫妻,情分总是有的。纵使一时有些口角,过阵子就和好了。”
“什么夫妻。”二姨太太讥笑,“我只是个妾,不是他的妻呢。不过做他的妻,也不是什么享福的事。从唐氏到黄氏,那个过得快活?容定坤这人,只会爱自己,妻妾儿女都是他可以随时抛弃的。”
“容老板也许有自己的苦衷。”冯世勋说着,自己也觉得这话虚伪得很。
“你还一味替他说好话?”二姨太太一股气涌上头,冷哼道,“你不知道,容定坤这人黑白两道都涉足,表面上风光霁月,是个正人君子,可背地里却没有干过什么好事!你家住的那个闻春里,你当那火是平白烧起来的?”
冯世勋缓缓转头,盯住了二姨太太的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二姨太太咬了咬牙,“我和我妹子给容定坤侍大烟,从他嘴里听到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我敢打赌,连我们家太太都不知道。”
冯世勋一把扣住了二姨太太的肩:“你说闻春里的大火有蹊跷?是容定坤干的?”
二姨太太冷笑道:“可不是他么?现在在闻春里修新房子的公司,就是容家商会下的一家分公司。前一家公司辛苦买来,哪里会怎么轻易就把地皮卖了?天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我书读得不多,可冯医生是留学生。这皮包公司之间的倒买倒卖,你肯定比我更清楚。”
冯世勋脸色发青,好一会儿才松开二姨太太,眼里迸射出一股骇人的怒意来。
“他放火烧了那么大一片地,害死了那么多人……”
“这算什么?”二姨太太尖锐道,“容定坤从一个小跑商空手起家,手里的血案能少吗?他身边有一把德国产的左轮手枪,平时不用,每到要处理重要的对手,才会拿出来。结拜的好兄弟,背叛他的女人……他为了利益,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冯世勋的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细微地颤抖着。
“这事,我妹子知道吗?”
“不大清楚。”二姨太太想起冯世真总是轻描淡写之中化解风波的本事,也有些忐忑。她觉得冯世勋的这个妹妹,比做哥哥的看着要深沉难测得多。
“容定坤不大喜欢她。冯小姐也很识趣,平时总是避着他。”二姨太太想着既然说了,不妨倒个彻底,就此换取冯世勋的信任和亲近也不错,于是她咬牙加了一句,“就是大少爷似乎很喜欢冯小姐,以前追求过,被她拒绝了。”
冯世勋被这一个又一个的“惊喜”砸得好似巨浪压顶,气得都笑起来了。
二姨太太忙说:“大少爷被老爷教训过后,就规矩多了,对冯小姐一直客客气气的了。”
冯世勋笑了半晌,闭上了眼:“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二姨太太满怀怜爱地凝视着他俊朗而悲愤的面容,想了想,说:“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不过有一条,倒是不妨告诉你。”
“什么?”
二姨太太讥笑道:“容定坤他,根本就不姓容。他的名字,出身,全都是假的!”
第九章·
容小少爷的烧到了早上才褪去。二姨太太守了一夜,抱着孩子筋疲力尽地回了家。
家里正在用早饭,若不是看到她从外面回来,容定坤都还不知道小妾带着孩子上医院了。
女人已经厌烦了,但是儿子总是自己的。容定坤还是好言安慰了二姨太太几句,抱着小儿子哄了一阵。
二姨太太才同年轻英俊的大夫谈了一晚上的心,如今面对着容定坤那张衰老而虚伪的脸,哪怕对方温言细语,她也没了往日的感激和心动。
今日是中西女校下学年入学考试的日子,容芳林和容芳桦要奔赴考场,姊妹俩都一副要上阵杀敌的严肃模样。冯世真也因为这个原因,被特别请下来和东家一起用早餐。
唐大少昨日在冯世真和桥本诗织那里碰了无数个钉子,现在见了她,都还隐隐觉得脑门有点疼,扫兴地埋头看报纸。
“咦?”唐大少忽然道,“嘉上,你们家重金寻遗失的古董,居然还出一万大洋?”
“什么古董这么值钱?”三舅太太惊问。
“战国金麒麟?”唐大少念着报纸。
冯世真夹着生煎的筷子一颤,包子咕噜掉进了粥碗里。
“什么金麒麟那么值钱哟?”三舅太太道,“这种新闻一旦上了报纸,不知道多少人拿着假东西来糊弄呢。嘉上,这事你爹知道吗?”
容嘉上慢条斯理地翻着一份英文报纸,说:“这事就是爹的主意。那是家里早年丢了的东西,现在爹想把它找回来罢了。”
“拿一万块做什么不好,找什么古董?”唐大少想求容定坤掏钱给他买辆车,容定坤三言两语含混过去了,他这下看到容家肯掏一万块寻个千年金疙瘩,很是有些不舒服。
容嘉上浅笑道:“古董若是不值钱,玩家收藏来做什么?再说这东西对我爹来说有特殊意义。只要他愿意,别说一万,就是十万也掏得起。”
三舅太太也借机讽刺唐大少:“这是你姑爹家的钱,当然随便人家怎么花。”
唐大少朝继母翻了一个白眼,不再说话。倒是容太太听到了金麒麟的事,一边喝稀饭一边冷笑,满脸不屑。
容芳桦紧张地打起了嗝。冯世真急忙回头过去安抚她:“放轻松点。你平时卷子都做得好好的,只要正常发挥,肯定能考个好成绩的。”
唐舅老爷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对自家的几个女孩儿说:“瞧着没?成天和我说要去学校念书,你看看你们两个表姐妹念书多苦?还不如早些嫁人!”
容家姐妹气得啼笑皆非。
容嘉上擦了一下嘴,起身对两个妹妹道:“走吧,我送你们去考场。”
中西女塾位于忆定盘路,因是在公共租界里,沿途全是各式各样的花园洋楼。车从愚园路开过来,满眼都是精美华丽景色,好似童话里的世界。
中西女塾就在路北段的经家花园里,老远就能望见那个标志性的八角水塔。庭院里植被茂密,又因是深秋,银杏的黄叶和枫树的红叶交相映衬,美不胜收。
虽是周末,可因为有考试,校门前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常。容嘉上的车开到路口就进不去了,女孩子们只得下车步行过去。
一路走来,两侧停的都是各式外国豪车。校内草地上,聚集着一群来考试的小姐。女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得眉清目秀、青春健康,神态里有着一种锦衣玉食的安逸生活才养得出来的天真烂漫,和骄傲无畏。#####
七十三
容芳林她们碰到了认识的女同学,一群女孩子们结伴领了号码牌,由洋修女领着去考试的教室。冯世真含笑目送容家姐妹远去,才慢悠悠地原路返回。
容嘉上没有进校园,此刻正百无聊赖地靠着车站着抽烟。他高大挺拔,容貌俊美出众,又穿着一身精致而修身的西装,以一副冷漠矜持的态度闲闲地站在路边,引得无数路过女子的目光。
一群女学生笑嘻嘻地你推我我推你,终于推出一个胆子略大的女孩来。那个穿着天主教会学校制服的女孩羞涩地摸着麻花辫,走上前问:“先生是来接妹妹放学的吗?令妹叫什么名字,念哪一班?我们可以帮你去喊人。”
容嘉上朝女孩客气地浅笑了一下,眼角扫到正站在不远处看好戏的冯世真,便朝那边努嘴,道:“我是来接我太太的。”
女孩子们纷纷变了颜色,一脸失望难掩,讪讪地走开了。
冯世真走过来,低声埋怨道:“这样不好。万一有认识的,把话传到杜家,于你不过是风流,我却是洗不清了。”
容嘉上一怔,惭愧道:“对不起,是我轻浮了。一是脱口而出,有欠斟酌。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
冯世真笑着摇了摇头。
容嘉上见她神色轻松,松了一口气,问:“考试要考多久?”
冯世真说:“上午要考国文和数学,十一点半才考完。下午还要考英文。”
“那来得及。”容嘉上看了看表,促狭一笑,“上车。”
“去哪儿?”冯世真好奇地问。
容嘉上给她拉开车门:“陪我去鉴宝!”
容嘉上把车开到了花旗银行大门口。一个红头发的洋人大班似乎等待已久,热情地迎出来。
“我就知道你是最守时的人,克里斯!”
“克里斯?”冯世真小声问。
容嘉上不大自在地咳了一声,说:“是我的教名。”
上海新派名流西化得厉害,富家年轻人基本都有个西洋教名,社交的时候用来装个样子。“克里斯”这个名字还是容嘉上回了上海后为了社交方便才起的,平时基本不用。他平日里虽然穿西装,吃西餐,但是骨子里还是中式派头。所以骤然听到有人以西洋名唤他,冯世真觉得有趣极了。
看到冯世真笑,容嘉上不禁道:“笑什么?我知道你们读教会女校的女学生也都有英文名的。你的叫什么?”
冯世真说:“倒也是C字母打头的,叫克莱尔。”
“克莱尔?”容嘉上笑着,“聪慧?倒是贴切。我们俩凑在一起,不是可以叫CC了?”
冯世真脸颊微微一阵发热,直想唾他一句“什么凑一起”。因为洋人走过来了,才把话咽了回去。
这个洋人大班名叫汤普森,同容嘉上十分熟络。他操着一口浓重的美国南方口音,没领容嘉上进银行大楼,而是去了银行对面的茶馆里,进了楼上一间僻静而宽敞的大包间里。
包间里装潢典雅,却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大烟味。冯世真下意识皱了皱眉。
“把最里面的窗户开半扇,给屋子里通点气。”忽然听到容嘉上吩咐跑堂的,“好端端的茶馆,别弄得像个大烟窝子似的。”
跑堂的急忙点头哈腰去开窗。
冯世真朝容嘉上看去。容嘉上低声对她说:“风吹着冷,一会儿换好气还要把窗关上,免得你着凉了。”
冯世真想说自己没那么娇贵,容嘉上已极其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带着她走到了屏风后,在榻上坐下。
冯世真正想发问,容嘉上伸出食指,轻轻按在她的唇上。
“嘘……”
食指微凉,而唇却是软热的,一簇电流啪地打了一个火花。
容嘉上的眼眸深了,冯世真的脸颊烫了。
包间的门咯吱响,有人走了进来。
就听汤普森操着洋泾浜的中文和来人说话。
来者是个中年男人,语气讨好地说:“我是看了报纸上的寻宝启示而来的。你们提到的那个金麒麟,可是我偶然收藏到的……”
冯世真听到金麒麟几个字,便明白今日鉴的是什么宝了。
看来报纸上的启示果真是容家刊登的。容家做事倒也谨慎,不肯露出真身,大概也是不想亲自去和那些骗子扯皮。
那男人对着汤普森把自己带来的宝贝吹嘘得天花乱坠。容嘉上依旧拉着冯世真的手没放,像是忘了这件事似的,听得也心不在焉,翘起来的脚轻轻摇着。冯世真看他嘴角浮着一丝冷笑,知道他心里有数,却不明白他干吗要把时间浪费在亲自听骗子卖弄上。
“够啦。”外面的汤普森都没有耐心听下去,“在这里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写上,我们有意向会再和你接触的。这是两块钱路费,请走吧。”
那人还有些不肯罢休,拉着汤普森继续说个没完。汤普森不耐烦,叫了一声,外面一阵脚步声,进来了两个保镖,直接把人拖走了。
冯世真不禁莞尔。
“下一个!”汤普森叫道。
这第二个人走进来,张口就道:“大老爷,您要找的这金麒麟,可是我的传家之宝……”
冯世真险些没笑出声来。
汤普森也懒得听他继续啰嗦,直接用英文骂了几句,把人赶了出去。
容家的广告在全上海的各个报纸上都刊登了,悬赏金额又巨大,好似一块浇了蜂蜜的大蛋糕,引得各路蛇蚁鼠虫全都出了洞。
因为启示上将金麒麟描写得很含糊,来人也摸不清这东西究竟什么模样,多大规格。汤普森手里有照片和尺码,逐一对照着来鉴定。
透过屏幕的间隙,冯世真也算是开了眼。有人带来的金麒麟足有海碗大,有的又小如核桃。绝大部分的麒麟形态和照片上的不对,汤普森一看就把人送走了。这样一连见了十来个人,没有一人拿出了真货。
容嘉上却毫不急躁,拿了个钳子,在屏风后咔嚓咔嚓地夹核桃,剥核桃给冯世真吃。
眼看时间不早了,冯世真惦记着考场里的容家姐妹,准备动身回去。这时一个带着瓜皮帽,穿着长褂的老头捧着个盒子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他留着山羊胡子,戴着圆眼镜,身材瘦小,活脱脱像是从西洋的东亚市井图里走出来人物。容嘉上看到他,神情微微一变。
“朱掌柜,”容嘉上笑道,“我还寻思着你什么出场呢。这样的好事,你可没道理缺席呀。”
“还是容大少爷料事如神。”朱掌柜打了个千儿,又朝屏风这边拱手。
冯世真暗自心惊。她一直安静地坐在屏风后,之前那些人从来没往这里多瞧一眼,这朱掌柜却是立刻察觉到屏风后还有人。
“没事。”容嘉上走过来说,“朱掌柜口风紧,你可以出来看看。”
冯世真也闷了许久,便起身走了出去。
男女有别,朱掌柜是老派人,只朝冯世真点了点头,并不抬头看她。他把自己带来的盒子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汤普森和容嘉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
众人眼前金光一闪。
盒子里的天鹅绒布上,放着一个鸡蛋大的金印。其色泽明亮,造型古朴,花纹精致考究,是一只极其精巧漂亮的仰天吼麒麟。
“容大少,您仔细瞧瞧。”朱掌柜递了一双白布手套和一个放大镜给容嘉上,自己也带着手套,托起了金麒麟,“您看看这足金的色泽,这上面的花纹。哟,麒麟的鬃毛都纤毫毕现呢,可真的是战国的工艺。您再看看底下这个印面,这篆体‘’四个字,两千多年过去了,还这么清晰呢。”
容嘉上接过了金麒麟,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冯世真好奇地凑了过去。不过她确实不懂鉴宝,只看得出这是个用金子铸的麒麟,光是金子,怕就价格不菲。
“我一看报纸,就知道这是您要找的东西。”朱掌柜道,“这是我七年前从广东一个古董商人那里用一块古玉璧换来的,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出手。可容家这次开价如此阔绰,又说是早年遗失之物。我想着物归原主倒也是积德攒福的事……”
“你想要多少?”容嘉上开口,“这位是花旗银行大班,可以立刻就给你提现金。”
冯世真惊讶。才看了两眼就定下要买了?万一是假的呢。
朱掌柜却是喜上眉梢,伸出两根手指头,“不敢对容大少您乱报价。诚心买卖一口价,两万块。您看如何?”
容嘉上把玩着金麒麟,勾起嘴角哂笑起来,“两万块?我给你还一个价格。”
“您说。”
“也是个二。”容嘉上把金麒麟噗通丢回了盒子里,“二十块,你说如何?”
汤普森和冯世真在一旁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
七十四
朱掌柜捧着盒子,脸上肌肉好一阵抽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大少爷,您这不是消遣我么?”
“二十块还是买你这个沉香木盒子的。”容嘉上脱了手套,甩在了朱掌柜的脸上,打偏了他的眼镜,“朱老九,有女士在场,糙话我就不说了。就你这块镀金的铁疙瘩,拿去镇纸嫌轻了,压泡菜又嫌小了。这么个破玩意儿,你还好意思开价两万块,你怎么不撑死呢?”
朱掌柜见容嘉上揭了老底,反而放开了,嘿嘿笑道:“容大少果真是识货之人,是在下顾虑不周了。您稍等,我这就给您把正品取来。”
说着,从腰上解下一个半旧的香包,掏出一个绸布包来。打开一看,里面又是一个金麒麟。
容嘉上隔着手套把金麒麟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笑道:“这次应该是足金的,不是之前那种黄皮货了。”
“瞧您说的。”朱掌柜说,“做咱们这一行,要骗也是骗外面那些不识货的洋鬼子。”
洋鬼子汤普森的脸挂了下来。
冯世真忍不住笑道:“掌柜的倒是坦诚。难道骗国人心里有愧,骗洋鬼子倒是替天行道了?”
朱掌柜摸着胡子,得意道:“想来自鸦片战争后,国人在洋人手下从来都是丢盔弃甲,割地赔款。可在咱们这儿,洋人只有被咱们当孙子耍弄的份儿。在下虽然只是商贾之流,却心怀报国之心。虽然不能驱逐鞑虏,坑他们点钱总是可以的吧。”
汤普森中国话学得半斤八两,听不大懂,却知道肯定不是好话。碍着容嘉上在场,他不好发作,黑着脸走去窗口抽烟。
“别得瑟了。”容嘉上把金麒麟放了下来,拿放大镜敲了敲桌面,“这个做工倒是好,可也不是真的。我说朱老九,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就不能老实点?”
朱掌柜此刻已是一副虱多不痒的姿态,也不辩解,立刻说:“容少稍等,我这里还有一个。”
还有?冯世真噗哧笑出声来。
“别拿了!”容嘉上也不耐烦了,“感情当我来替你鉴宝的呢?我把话说明了吧。家父当年卖这金麒麟前,为了辨认,在上面动了个手脚。”
他在金麒麟头上点了点,挑眉道:“他锉掉了麒麟的一根鬃毛。”
朱掌柜一脸恍然大悟,拍大腿道:“我当是那个孙……人干的!原来,是容老板的手笔。容大少爷您早说做了记号就是嘛。”
容嘉上拿着金麒麟,说:“拿出来的这两个假货,第一个鬃毛俱全,第二个却少了一根鬃毛。。”
朱掌柜嘿嘿笑。
“论仿瓷器,当属北平琉璃厂的黄二爷。而仿金属器,你朱九爷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了。”容嘉上倒是客气地拱了一下手。
朱掌柜忙拱手还礼,“容大少爷过奖。您还是称我老九吧。我如今龟缩在这弹丸之地,朝不保夕,再也不是什么爷了。”
容嘉上说:“你仿的这第二个,显然是照着家父动过手脚的那个金麒麟做的。那么,你可知道正品在何处?”
朱掌柜呵呵笑:“容大少爷没带手下,只带了位漂亮小姐来,咱承您这个礼,和您说实话。我是照着正品仿的,可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正品从来没过过我的手。当时持有那金麒麟的,是一位南洋的富商,姓阮。我活儿做完了,他就把金麒麟买去了。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可别说容嘉上,就连冯世真都猜得出来,这朱老九知道的肯定不止这么一点。
容嘉上好整以暇地笑着,忽然问:“你最近有你师弟的消息吗?”
朱掌柜神色骤然剧变,一脸笑意好似被大水哗啦冲去,露出来坚硬铁青、狰狞无比的面皮。
容嘉上说:“你这师弟,奸杀了师妹,烧死了师父师母。你若不是当时外出,此刻坟头树都三丈高了。你当日在师父一家的坟前断指发誓要报仇的。这都快十年过去了吧,可报仇了?”
朱掌柜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若是容大少爷知道我那师弟下落,还请告知。老九我定当倾力回报!”
容嘉上从西装里抽出一个信封,弹了一下,“你先说。”
朱掌柜脸皮抽了抽,道:“就我所知道,姓阮的富商在从上海到香港的船上遭了窃。金麒麟被一个叫罗五手的贼头儿偷了,先是运到广州。在广州,这金麒麟又被仿制了几个,赝品散落了出去,但是正品一直在罗五手的手里。后来罗五手嫁独生爱女,把金麒麟当作压箱,陪嫁去了女婿家。女婿有二心,用赝品换了正品,又把正品高价卖给了一个日本人。”
这可够曲折的。冯世真听得兴致勃勃,像听书似的。
朱掌柜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那日本人在东三省开鸦片园,表面上是生意人,实则是日本军阀家的子弟,两个哥哥都是驻守东三省的军官。”
话说到这里,连冯世真都已经听出端倪来。
容嘉上脸上冷笑不复,盯着朱老九。
朱老九不看他,低头收拾那两个假货,道:“此人叫桥本正三,如今举家从东北搬迁到了上海,在社交场上颇有些名气,容大少或许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