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之中,容嘉上忽然问:“才从家里回来?伯父伯母还好吗?”

“都挺好的。”冯世真说,“我妈还念叨着你呢。你还真会讨大娘们喜欢。”

“你爹的身子呢,好些了吗?”

“烟瘾已经轻多了,食量也比以往大了。就是肺不大好。在大火里被熏坏了,天一冷就犯病,成天咳嗽。”

容嘉上靠在幽暗的墙角夹缝里,面容模糊,若有所思。

“你当初一定很不容易吧。”他哑声说,“都不敢想象你是怎么一个人支撑过来的。”

“当时也有亲友帮忙的。”冯世真叹道,“家里烧成白地,全靠我爹的好友们凑钱交了医药费。幸而我家在老家有几亩薄地,还有一批药没有入仓,全部贱卖了,钱也够我们苟延残喘。”

容嘉上问:“闻春里的房子后来也是也卖了吗?”

冯世真冷笑:“都烧成那样了,能卖多少?不过是一点地皮钱罢了。我家都算好的了,我大哥做医生薪资不错,养得起家。多少街坊邻居被这一场火烧得一贫如洗……”

她越说越激动,继而打住,别过脸,胸膛起伏。

幽暗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温热的手指缠着她的,试探着拉了拉,而后身子也倾了过来。肩膀一沉,容嘉上低头靠在了冯世真的肩上,手臂环着她的身躯,搂着她,又想把她当成了一个支撑,半身重量都压了过来。

“真想早点认识你。”容嘉上说,“我要是不在重庆耽搁一年,早点回来就好了。”

冯世真被他这贴心的话说得心里暖暖的,抬起了手,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脑,像抚摸一头忧郁的大狗。

“你这心意我领了。但是就算你去年就回来了,我们也未必能认识呀。”

但是他或许能阻止父亲用那么极端的方式去收购闻春里。容嘉上在心里默默地想。可如果冯世真家中没有出事,他们也依旧不会相遇。

一个是家里开药店的女老师,一个是走私大亨家的公子,所处不同的社会阶层,生活在毫无瓜葛的社交圈里。如果没有一个特定的情况,他们根本不会产生任何交集。他们的灵魂,也永远不会撞击出绚丽的火花。

一串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打断了幽暗中隐秘的暧昧。

冯世真和容嘉上默默对视了一眼。容嘉上紧紧握了一下冯世真的手,抽身沿着楼梯下去了。

冯世真深呼吸,平复着心跳,拾阶而上。

那串脚步声近了,二姨太太自楼上走了下来。

“是冯小姐呀。”二姨太太体贴道,“家里人都还好吗?”

冯世真客气地笑道:“都很好,劳烦孙姨娘挂心了。”

二姨太太有些欲言又止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走。

“对了。”冯世真唤住她,“我大哥收到您送的围巾了,让我代他向您道声谢。他说,容老爷已经给过他谢礼,他不好意思再收您的礼。所以请您以后千万不要破费了。”

二姨太太脸色倏然一变,尴尬和欣喜轮流交错,脸色阵红阵白。

“是,是吗?”二姨太太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不用客气……”

二姨太太脚步踉跄了一下,扶着栏杆往下走。

冯世真望着她的背影,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同情来。

卑微而无望地爱慕着一个人,却又隐秘而不可对外人道。更甚。他爱慕着你,全心信任着,而你却要将他的世界毁灭,把他推到悬崖上。

待到那一日,那个英俊的青年会用怎样的目光注视自己?

是愤怒,是伤痛,还是冷漠木然?

这日的雨下了一整夜,淅淅沥沥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每一个人入了梦。

冯世真在小床上辗转反侧,因为她又梦到了幼时的梦魇。

幼小的自己在黑暗中奔跑。她费劲地迈着短小的双腿,一路跌跌撞撞,一边惊恐地哭叫。可一股强大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固定在了远处,越是惊恐,越无法挪动半步。

尽管已做好了准备,可是当后背传来被劈砍中的剧痛时,她还是忍不住痛哭尖叫起来。

脚下一沉,她猛然往下坠落而去。

冯世真毫无挣扎之力,任由冰冷的河水将自己包围。

岸上,容定坤持刀而立,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着复杂而又冷酷的情绪。

冯世真在惊喘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踢了被子,只穿了单薄睡衣的身躯已经被冻得发抖。她急忙拉上被子裹住身子,躺在床上,却再难入眠。

她多次梦到过那个歹徒的脸,五一不是陌生而模糊的,这却是她第一次看到清晰的面孔。

显然,她下意识把憎恶的容定坤代入成了梦中的凶手。

这事初时觉得诡异,可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挺合理的。

这两他人都是以迫害者、施暴者的形象出现在冯世真的生命里,给她带来了一次次家破人亡的伤害,又逍遥法外。他们的出现便意味着痛苦、伤害冤屈、甚至死亡。这不怪冯世真会在潜意识里把两人并作一人。

冯世真再也睡不着,起床披着衣服走到窗前。

天色将明未明,大地沉浸在幽蓝的雾霭之中。冬霜露重,砖墙和暖气片将阴冷潮湿阻挡在了外面。贵人们还安然睡在高床软枕之中,蝼蚁一般的底层却早在寒湿之中开始了一天的操劳。

厨娘给灶台升起了火,开始煮粥磨豆浆,准备早餐。听差们扛着果蔬米肉,踩着露水往返于下厨和后门之间。女仆们脚步轻轻地行走在大宅子里,拉开窗帘,开窗透气,给花瓶里换上才从温室大棚里摘下来的鲜花。

他们是维持这个巨富家族体面生活的关键,是天下所有门阀豪族光鲜背后不可缺少的阴影。

冯世真游离在光明和阴影之间,就像早晨未明的天,或是傍晚将暗的夜,不知道等待在她前面的,终究是光芒万丈,还是绝境深渊。

自从容家姐妹在舞会上露了面,虽然还不算正式进入社交界,却也有了好几位追求者。于是从那以后,容家几乎每天都会收到男孩子让花店送过来的鲜花。

这日听差的抱着还带着露水的鲜花走进来时,大伙儿正在用早饭。

唐家三舅太太一看到大束怒放的鲜花,打趣容芳林和容芳桦:“看这阵势,容家怕是留不不了你们姊妹俩多久了。”

容芳桦娇羞地笑着,一把抱住听差递来的花束,脸埋了进去,深深吸了一口香气。

容芳林一刻芳心都系在远在杭州的杨秀成身上,对追求者的鲜花不屑一顾,只吩咐老妈子把花送回房去。

容芳桦看到老妈子抱着一大束粉红玫瑰朝楼上走,纳闷地问:“李妈,那花儿是给谁的?”

李妈忙道:“是送给冯小姐的。”

这话一出,餐厅里众人神色各异。容嘉上眼神如弯刀一般扫了过去。#####

六十八

“冯小姐是谁?”三舅太太立刻问容太太。

容太太也挺意外的,又烦她打探,敷衍道:“是给芳林她们请的家庭教师罢了。生日舞会上她也在,想是赢得了那位男士倾心吧。”

“能送十块钱一束的玫瑰,可不是普通男士呢。”舅太太很是有几分羡慕。

三舅老爷自己妻妾双全,却最古板迂腐,很是看不惯时下少男少女们私相授受的风气。他翘着胡子哼道:“请个这么年轻的小姐在家里教书,动辄又是跳舞又是送花的,这是来做事,还是来找丈夫的?嘉上要是被她给带坏了可怎么办?”

容太太巴不得冯世真把容嘉上带坏,可姿态总要端起来。她笑呵呵道:“嘉上这都订婚了,也不是小孩子了,他自己懂得的。”

说完,她赶紧打发李妈走了。

冯世真打开了房门,迎面就见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粉玫瑰,一股香气冲得她打了个喷嚏。

“冯小姐,不知道是那个少爷送来的哟。”李妈一脸好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冯世真的惊愕大过喜悦。她假装看不见李妈一双打探的眼睛,取下了花束上的卡片。

卡片上喷了一点古龙水,一股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遒劲挺拔的字体却是出自熟人之手。

“自上周在舞会上邂逅冯小姐,至今不能忘怀。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邀佳人一同观影游园?您诚挚的:孟绪安。”

下面还留了几个数字,像是电话号码。

冯世真那那串号码看了两遍,顺手就将卡片撕了,把花重新丢回到了李妈手里。

“我花粉过敏,劳烦把花拿走吧。”

这冯小姐只是个穷家庭教师,可千金小姐的派头却十足。李妈好奇得要死,问:“是什么人惹得冯小姐生气啦?需不需要告诉太太一声呀?”

“不用麻烦。”冯世真微微笑,笑里带着冷意。

李妈识趣,一溜烟走了。

看到老妈子把花又捧了下来,唐家大少爷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对容嘉上道:“你们家这家庭教师倒是有趣。哪里像我们家那个老冬烘的臭学究,背不出书还要打板子。”

容嘉上眼角闪着愉悦,打了个响指将李妈唤来。被冯世真撕了的卡片碎屑落了一块在花束里。唐少爷眼尖,捡了出来。

“孟绪安?这名字怎么有点眼熟?”

容定坤恰好正走过来,听到“孟绪安”三个字,好像做贼的听到警察口哨声似的,立刻打了一个冷颤。

“孟绪安怎么了?”他喝问,

容嘉上用力在唐家表兄的手背上掐了一把,声音平和地回答:“没什么。小报上还在说生日会的事罢了。”

生日会那天的事简直是容定坤最不想回忆的伤。他朝不识趣的唐少爷瞪了一眼,对容嘉上说:“你陪你舅舅用完了早饭,来我的小书房一趟,有点事要和你说。”

唐大少看着容定坤离去的背影,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朝容嘉上抱怨:“老弟,你出手可太狠了,我这块皮都要被你拧掉了。”

“是我不对。”容嘉上笑嘻嘻道,“下次我下手一定轻一些。”

还有下次?唐少爷觉得这表弟生得俊俏,性格却果真有点乖僻阴鸷,不好玩。他当下决定以后避他远一点。

小书房里没有开灯,在这雨天里越发显得阴沉寂静。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死气,窗前的兰草已枯黄,冒了半截的花枝未能等到绽放的那一刻,就已死了。

容定坤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兰花,紧绷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下来。

他掏出钥匙串,用一把小黄铜钥匙,打开了斗柜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了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里,有一张白裙少女的照片。照片年代久远,图像模糊,却依旧可见少女眉清目秀、落落大方的身姿。照片背后,还有一行用自来水笔写下的娟秀字迹。

“赠坤君惠存,惟愿相思两不负。青芝。”

少女早就香魂已逝,唯有倩影还留在小小的纸片上。

容定坤痛苦地闭上眼,低声道:“青芝,你要体谅我……”

他放下了孟青芝的照片,又从文件夹里面倒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古玩。

麒麟造型古朴,带着明亮的金属光泽。

它很小巧,不过比普通印章略大一些。容定坤知道,因为他曾带着手套,把它小心翼翼地手里把玩过。

如果说二十四年前的那张一千元的彩票是他发家的第一桶金,那这尊战国金麒麟,则是挽救了容家于破产的功臣。

一声幽幽的叹息仿若一缕阴风,自墙壁的缝隙中吹来,拂过了容定坤的耳边,带着他鬓角的碎发轻动。

容定坤猛地抬头。眼前的窗户里映出他惊恐苍白的面容。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白里布满了血丝。这张成熟而英俊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表情扭曲狰狞,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谁!”容定坤回头大喝。

身后空无一人。

容定坤又感觉到耳边掠过一缕凉意,仿佛有一个幽灵正试图用手抓住他。

他惊慌地后退,像是被无形的敌人逼到了绝境一般。

“走开!”容定坤奋力挥手,低声叱喝,额头青筋曝露。

“走——别来纠缠我!你已经死了!死了——”

兰花盆被他的袖子扫过,砰地一声跌碎在了地上,瓦片泥土四溅。

“爹?”容嘉上用力地敲了敲门,推门闯了进来。

容定坤一脸惶恐地靠着柜子,双手还呈防御状举在空中。

容嘉上目光一闪,立刻反手关上了门,打开了灯。

柔和明亮的光芒霎时驱散了屋里的阴郁灰暗,却也照得容定坤脸上纠结的皱纹如高原上的沟壑一般清晰而深刻。

“爹,没事吧?”容嘉上走了过来,低声询问。

容定坤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一脸疲态,闭着眼摇了摇头。

容嘉上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的早报上,上面登着一则孟绪安和女明星同游的新闻,图文并茂,照片的孟绪安笑得十分招摇。

容嘉上蹙眉道:“这个姓孟的,到底想要什么?”

容定坤犹豫了片刻,把金麒麟的照片递了过去。

“当年,我同孟小姐分开,她将孟家祖传的战国金麒麟赠给了我做留念。当时我生意破产,只得变卖了金麒麟,挽救了容家。孟绪安,就是想要回这个金麒麟。”

容定坤说话用了些春秋手法,聪明如容嘉上,怎么听不出来。做儿子的不能指责父亲,可是容嘉上心里那一股不屑、鄙夷,以及深深的失望,全都清晰地表露在了那张酷似父亲的英俊面孔上。

容定坤看了,心里又是一惊。

儿子的眉眼其实同发妻唐氏生得很像。他如今这冷漠而轻蔑的模样,简直好似发妻死而复生。

仿佛下一刻,发妻就开了口,讥嘲道:“秦水根,你将来会众叛亲离,孤零潦倒——”

“爹?”容嘉上按住了父亲颤抖着的肩。

容定坤猛然回过神,冷汗沿着额角滑落。

“您不舒服吗?”容嘉上问,“需要叫医生过来给您看一下吗?”

容定坤摆了摆手,指着照片上的麒麟,说:“这金麒麟最初是卖给一位姓张的收藏家,后来又数次转卖,现在下落不明。你去查一下,确定它具体的下落。”

“爹是打算把这金麒麟还给孟绪安?”容嘉上问

“是啊。”容定坤皮肉抽动,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孟绪安对我有误会,我只有把金麒麟还给他,才能化解两家的仇恨。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这也是在为你将来接手家业做打算。”

容嘉上才不相信他爹会突然良心发现。必然是孟绪安拿捏住了容定坤什么把柄,逼迫他还传家宝。他给父亲留个面子不多问,收起了照片,又说:“三舅要去看房子,已经约好了经纪。我看他的意思,怕又要我们补贴点钱。”

“这是你亲舅舅,你看着办。”容定坤说,“从现在起,这些事由你自己拿决定。”

这是要培养儿子独当一面的能力了。

容嘉上还想说两句,却看容定坤拿着一张照片,心不在焉。他也只得退了出去。

杨秀成在杭州,却有几分乐不思蜀。

他除去头两天回老家走亲戚上坟外,剩下的时间都住在西湖边的一家新旅馆里,成日和杜兰馨厮混。做了二十来年洁身自好的老实男人,一旦放开了手脚,才发现寻欢作乐的妙趣。

偷情的滋味美妙绝伦,杜兰馨哪里舍得只尝几口?她借口要去探望生病的长辈,一直呆在杭州,和杨秀成颠龙倒凤。

杨秀成感叹,杜兰馨真是一个极好的女伴。她时髦漂亮、知情识趣,又是银行家的小姐,除了还不能带出去见人外,完全符合一个男人对伴侣的最高要求。

况且上了床,杜兰馨又放得开,手段也多,将杨秀成迷得七荤八素,真有些想死在她身上的冲动。这个时候,什么容家,什么余知惠,全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初冬的早晨,阳光普照。两人一夜春宵,此刻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赖着不想起床。

“想好回去后怎么和容定坤开口了么?”杜兰馨的手指轻轻地在杨秀成的胸膛上勾勾画画。

杨秀成捉住了她不规矩的手,说:“你说的,我要走,他就算不会杀了我,也会毁了我,至少让我在上海没有立足之地。”

“这天下又不是只有上海一座城。”杜兰馨又去咬男人的耳垂,“我们家要在广州开第二家银行了。跟着我,我会保护你。”

杨秀成蹙眉:“我去了杜家,算个什么?你的姘头?杜家无非再给我一个经理做,又会怕我是容家的探子,不会重用我。”

“那你想如何?”杜兰馨问。

杨秀成轻叹,手轻柔地抚摸着怀中佳人光滑的胳膊。

“和容嘉上解除婚约,我们结婚。”

杜兰馨噗哧笑:“你说得轻巧。我们订婚可是签了合同的。我要毁约,彩礼退回去不说,两家签的各种协议都要作废。我家还要倒赔偿一笔钱。你还真想让我坐实了‘赔钱货’这名声呀?”

杨秀成摊手:“你有什么计划?我们俩私奔出国?”

杜兰馨噗哧笑了,“我才不私奔!辛苦做二十来年的孝女,临到头了,丢下稳到手的遗产和男人一穷二白地私奔,我图什么呢?”

杨秀成啼笑皆非,却又喜欢杜兰馨这直白爽朗,“那你怎么打算?”

杜兰馨却也一时答不上来。

“那咱们讨论这个话题有什么意义?”杨秀成冷笑,“既然各自都舍不得现在的生活,那就不要改变,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好了。”

杜兰馨沉思了片刻,裹着床单坐起来,认真看着杨秀成:“你有信心把容嘉上架空吗?”

杨秀成诧异,想了想道:“这不好说。他才刚开始接触公司的事,是个生手。但是嘉上是真的非常聪明,又能吃苦,可不是好忽悠的。不过……”

“什么?”杜兰馨两眼发亮。

杨秀成说:“他当初是想读军校的,甚至都偷偷考上了黄埔军校。现在是姨夫强押着他回来接手家业的。”

“哟!”杜兰馨笑起来,“从军报国,这多么高的理想呀,容伯父居然不理解?放心,我这做未婚妻的,自然要无条件地支持未婚夫去追求理想。至于家业嘛,不是有你这个能干的二掌柜吗?”

杨秀成道:“我们俩这话说得,真像一对奸夫淫妇。”

“我才不怕。”杜兰馨依偎在他怀里,“等你羽翼丰满了,我爹也老了不管事了,我就和容嘉上离婚。这不两全其美么?”

杨秀成深知这确实是个解决的法子。况且眼下也再无别的更好的路可走。只怪这爱恋来得太迟,让他们进退两难。他们两人相拥着,望着杭州冬日晴朗无云的天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六十九

容嘉上并不知道自己才订婚就戴上了一顶绿帽子,他正耐着性子陪唐家舅老爷去看房子。

唐家舅老爷这次举家迁居上海,已经预先看过几处大宅,却都觉得不满意。恰好伍云驰的姐夫家就是个极大的房地产商,家里刚修了个新式的街区售卖。伍云驰这日用过早饭,亲自过来容家,带着唐家老少去看新房子。

因为要外出,女士们都特意换上一身新衣。

唐家的女人既然来了上海,不肯再穿衫裙,全都换成了西装。只是衣服都是在老家做的,样式有些过时,一看就知道是才进城的人家。

舅太太好生抱怨,容太太便说认识好裁缝,约好了看完了房子就去做新衣。唐家小姐们见了容家姐妹时髦的衣裙帽子,更是掩饰不住羡慕。

一群女人凑在一起犹如一万只鸭子,呱噪不说,想要带她们出门,容嘉上就想举枪自尽。

这时听差的来报,说一位桥本小姐来访。

容嘉上惊讶地从杂志里抬起头,就见容芳林和容芳桦高兴地奔去门口迎接。

桥本诗织穿着一身桃粉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雪白的羊绒大衣,俏丽的卷发上扣着一顶兔绒软帽,整个人又精致又摩登,比画报女郎还要抢眼。唐少爷看到她,眼珠都瞪直了。

“芳林,这是我同你说的书。”桥本诗织把一个本子递给了容芳林,在唐家人火辣辣的目光下娇羞地低下了头,“抱歉,我只想着顺路过来送书,就没先打电话说一声。你们这是要出门吧。那我也告辞了。”

“别呀。”容芳桦拉住她,“你难得来玩。我们要陪舅舅一家去看新房子,你不是说你们家也想在上海买房子的吗?可以跟着我们一路呀。”

桥本诗织怯怯地朝一直没吭声的容嘉上看了一眼,说:“我一个外人,不大好意思吧。”

“你明明是我们家老熟人了,是不是,大哥?”容芳桦笑嘻嘻道,“大哥你也来劝劝嘛。”

容嘉上并不想邀请桥本诗织,可是拒绝的话也不是一个绅士应当说的。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就是要委屈桥本小姐和我们一起挤车里了。”

桥本诗织温婉一笑:“我才要谢谢你们带上我呢。”

桥本诗织有心和容嘉上多说几句话,无奈容芳桦没眼色,把桥本诗织拉过去介绍给唐家小姐们。女孩子们彼此寒暄打量着,又有一个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冯世真穿着一件蓝灰条纹的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戴着帽子和手套,还拎着一个小皮包,一副出门的打扮。这一身极朴素无华,可或许是她唇上抹了一点口红的缘故,反而衬得面容格外温润白皙、明丽秀雅。

容嘉上一看到冯世真,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意。

这一抹柔软的笑落在桥本诗织眼中,像是火星似的灼疼了她。生日会那次,桥本诗织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杜兰馨身上,并没怎么在意冯世真。那日冯世真还打扮得艳光四射呢,今日她穿得这么寒酸,却依旧能吸引住容嘉上全部的注意力。

桥本诗织暗自心惊,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嫉妒错了对象。

“冯小姐这是要出门?”伍云弛打了一个招呼。

“先生和我们一路去。”容芳林说,“后天中西女塾就考试了,我们一路出门,回来的路上正好顺便看考场。”

“冯小姐好负责呢。”唐大少殷切道,“那就这边请了吧。”

冯世真冷淡又不失礼地朝他一笑。

桥本诗织低声对容芳桦道:“你们这家庭教师还挺有几分大小姐气派的呢。”

容芳桦道:“冯先生为人严谨,最不喜欢那种油腔滑调的男人了。等熟悉了,你也会喜欢她的。”

冯世真落了唐少爷的面子,这让容嘉上心情极好。他吹了一声口哨,一把抱起唐家最小的男孩,让他骑在肩上,招呼着太太小姐出门上车。

唐家一群人大大小小有八九个,容家给他们安排了三辆车。可妙龄的小姐们都往容嘉上和伍云驰的车上挤。桥本诗织不屑和一群村姑挤,便跟着容芳林还有冯世真上了唐少爷的车。

桥本诗织是东瀛白茶花,冯世真是西府粉海棠。有这两朵娇花在车上,唐大少好似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一般快活,一路上废话说个不停。

“听说冯小姐的英文教得极好,我看嘉上同洋人对话流利得好似留学归来似的。我的英文是短板,不知道冯小姐能否也教教我?”

“唐少爷不是就要毕业了么?”冯世真冷淡道,“毕业就要作论文,这我可不在行。”

唐大少爷碰了壁,又对桥本诗织道:“我前年和同学趁着暑假去日本游玩过,贵国景色真美,风土人情颇有特色,真是一处宝岛。桥本小姐家在日本何处?”

桥本诗织也冷冰冰地回道:“我在营口出生,沈阳长大,虽然父家在日本,但是还没有回去过。”

唐少爷在两位美人这里碰了一鼻子灰,脸色都有些发青。

容芳林在旁边看了,笑得要死。唐家不是她的亲舅舅家,她也瞧不起唐少爷,乐得看他吃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