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开看看呀。”冯世真眼里闪着慧黠的光。
容嘉上来了兴致,两下就把包装拆开,打开了盒子。
“这是……六分仪?”
冯世真点头:“以前的航海家用这个仪器来寻找方位。你说你想做一名飞行员。我觉得,在天空中翱翔,也就等于在云海里航行了吧。嘉上,希望你终有一天能放手追寻自己的梦想,在万丈蓝天之上,做一名自由无畏的船长。”
纯铜的六分仪沉甸甸地躺在容嘉上手中,他觉得背脊上有一阵强烈的电流窜过,让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
“我……”容嘉上凝视着那个笑得温柔缱绻的年轻女子,激烈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就要爆炸出来。
“世真,我……”
“大哥。”容芳桦欢快地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桥本小姐。诗织,这是我——”
“阿上?”
厌烦的表情倏然冻结。容嘉上缓缓转过身去。
重庆山城的水气仿佛浮动在鼻端,混着少女发间玉兰花的清香。阳光总是穿不透湿润的云雾,草叶上凝结着晶莹的露水。
容嘉上趴在大石头上,望着音乐教室里随着钢琴声跳舞的少女。
少女忽而转过头来,朝他嫣然一笑:“你要偷看我多久?”
穿着军校制服的少年险些从石头上跌下来。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经历心动。
“是你?真的是你?”少女踉跄着上前两步,眼中盈着欣喜的泪水。她呜咽了一声,像一只白鸟似的扑进了容嘉上的怀中。
容嘉上后退一步接住了她,低声道:“诗情……”
“你们认识呀?”容芳桦惊讶。
容嘉上扶着哭泣的少女,有些茫然地朝冯世真望去。
冯世真已走下了楼梯,目光里带着好奇,打量着桥本诗织。
那是一位身材纤细修长,梳着日本女学生头的年轻女孩。她皮肤白皙,五官清秀,眉目清淡,哭起来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少女自容嘉上怀中抬起头,湿润的双眼闪动着晶莹秋波,仰望着容嘉上。
“阿上,你不是姓唐吗?你怎么又成了芳桦的大哥?”
“唐?”容芳桦说,“原来如此。大哥在重庆读书的时候,爹爹怕他不安全,就让他用了他舅舅家的姓。诗织,你们难道是在重庆认识的?”
桥本诗织含泪点头:“可不是么?芳桦,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个总是偷偷在我窗台放花的男孩子吗?”
“难道那人是大哥?”容芳桦恍然大悟,“天,真想不到大哥也会做这么浪漫的事!”
冯世真表情没有变,但眼睛里的笑意消失了。容嘉上左胸一阵抽痛,下意识把桥本诗织从怀里推了出去。
“阿上?”桥本诗织一怔,眼中霎时溢满了忧伤。她咬着唇,强笑道:“抱歉,这样的场合,我不该缠着你又哭又闹的。”
“没有的事。”容嘉上忙道,“我是太惊讶了。诗儿,你现在是怎么一个情况?”
桥本诗织感慨道:“真是造化弄人。你走后没多久,我爹就派人来接了我们回家,我和我哥哥都恢复了身份。我也想找你,却发现不知从何找起。本来以为这辈子都要和你错过了,没想我们竟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又见面了。阿上,你当初告别的时候,说我们有缘会再见。你还真说对了。”
回忆起少年往事,容嘉上神色逐渐温柔:“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桥本诗织穿着一条粉色的跳舞裙,珠光宝气,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常年一身白衫黑裙、清贫又文雅羞涩的女学生。
“你也很好呀。”桥本诗织婉约一笑,眼角眉梢有着掩饰不住的自得,“阿上,我做梦也想不到,会这样和你重逢。”
“怎么都聚在这儿?”随着一声慵懒动人的问候,杜兰馨端着一杯快见底的鸡尾酒,姗姗而来。
三个女人,呈三个对角,将容嘉上包围住。容嘉上左右看了看,低声噗哧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嘲。
“这不是冯小姐么?”杜兰馨啧啧,上下打量着冯世真,“你今天可真漂亮,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杜小姐才是艳压全场呢。”冯世真谦虚笑道。
杜兰馨的目光从容嘉上僵硬的面孔和容芳桦尴尬的笑脸一一掠过,终于转移到了陌生的桥本诗织身上。
“这位是……”
“是桥本会社家的三小姐。”容芳桦讪讪道。
杜兰馨对桥本小姐的红眼圈视若无睹,道了一声幸会,也不多寒暄,转头对容嘉上说:“我爹和大哥来了,伯父让我们过去呢。”
“失陪一下。”容嘉上朝桥本诗织点头,又深深地看了冯世真一眼,随着杜兰馨走了。
桥本诗织看着杜兰馨把胳膊缠在了容嘉上的手臂上,脸色顿时有些复杂。
她强笑着问容芳桦:“那位小姐好漂亮,不知道是谁。”
容芳桦尴尬得有些抬不起头,道:“是富民银行家的杜二小姐。”
“她同你哥哥的感情还真好。”桥本诗织笑眯眯道,“我没听阿上提过,是他回上海后才认识的?”
“是的……”容芳桦喏喏道,“他们……嗯……和那后”
冯世真在旁边看着都替容芳桦为难,却碍着身份没法帮她说两句。她同情地看了容芳桦一眼,安静地走开了。
桥本诗织的注意力全被艳光照人的杜兰馨吸引了去,也并没怎么留意冯世真。
冯世真走在人群里,目光在宾客中搜寻。
“看什么?”忽而有人敏捷地摸了摸她的耳朵。她猛地回头,就见冯世勋含笑站在她面前。
“我就知道是你!”冯世真开心地挽住了兄长的手,“正在找你呢。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下楼前。”冯世勋上下打量着妹妹,满眼惊艳,“新做的裙子?”
“好看不?”冯世真轻盈转身,绸裙折射着柔和的光芒,
“好看。”冯世勋认真地说,“我的妹子是全场女人里,最漂亮的那一个!”
“其实是二姨太太借我。”冯世真笑道,“她出院后对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有时甚至热情得让我吃不消。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冯世勋促狭一笑:“独门秘方,可不能告诉你!”
冯世勋高大俊朗,温文儒雅,纵使西装并不名贵,可也依旧吸引了不少年轻女孩侧目打量。二姨太太对他怀着的心思不敢告人,也只好加倍对冯世真热情了。
“哥,”冯世真笑颜娇俏,“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院子里听着隔壁的收音机跳舞吗?”
冯世勋想起童年亲密无间的往事,笑容充满了温柔怀念,“等将来哥哥赚了钱,给你做漂亮的跳舞裙,再不让你找别人借。”
日头西斜,屋里的水晶灯已经都点亮,照得大厅金碧辉煌,也照得女人们的珠宝和男人们的金色怀表链子闪闪发光。美酒和丰盛的食品从大厅一直铺设到后院草坪,孩子们奔跑嘻嘻。
香槟砰地一声打开,引起欢呼和掌声。
乐队演奏着轻快悦耳的乐曲,酒杯轻轻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客人们优雅斯文,轻言细语地交谈说笑。
“刚才那么认真地在看什么?”冯世勋问。
“看宾客。”冯世真朝大厅里望去,“看看同容家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
巨富的商贾,当红的明星,帮派的头目,军阀将领。还有洋行的大班,外国使馆的参赞,以及来自南面的庄园主。似乎全上海的名流全都聚集在了容家的舞厅里。
而容定坤正同两个日本人在交谈,态度十分热情,甚至有几分谄媚之色。
“都说容定坤最近同日本人打得越来越火热了。”冯世勋同妹妹看到了一处,“日本人野心不小,最近在东北的各种动作也越来越多。容定坤自己也是个大毒虫。他们凑在一起,真是蛇鼠一窝,物以类聚……”
冯世真下意识说:“你这话怎么和容嘉上说得一样?”
“容大公子会这样说自己家?别逗了。”冯世勋不以为然。
聚光灯照亮了乐队台,熙熙攘攘的大厅逐渐安静,都知道主人家要准备讲话了。容嘉上一脸木然地挽着已有点微醺的杜兰馨,朝等在舞台边的两家父母走了过去。
在这安静的片刻,门口听差的高声的唱和显得又清晰又突兀,钻进了所有人的耳中。
“永利银行,孟老板道贺——”
冯世真呼吸一窒,搂着兄长的胳膊不禁一颤。
满场众人,不论认识不认识来客,都随之转头望去。
高大矫健的男子身穿笔挺的西装,披着西装大衣,于众目睽睽之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好似一匹猎豹,从容地踏进了猎物们的领地,又如一股冰冷刺骨的雪水,瞬间就冲散了满场暖意。
而正因为他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所以没人注意到容定坤突然血色尽褪的脸。
“认识?”冯世勋注意到妹妹异样的脸色。
“怎么会?”冯世真淡淡道。
孟绪安优雅地摘下了礼帽,露出了英俊而略显阴郁的面容,目光越过众人投向灯光焦距的台上,直视容定坤僵硬的面孔。他就像是对着猎物露出獠牙一般,温和有礼地笑了起来。
“容老板,别来无恙。”#####
五十四
第七章·生日舞会
七个月前。
礼查饭店的私人包间里。
房间装修得十分奢华,脚下是猩红色的羊毛地毯,墙壁上挂着仿名画,唯独花瓶里的鲜花经历了整日,已有些凋零。粉色的花瓣落在了斗柜上,又被听差行走时带起的风掀起,飘飘然落在了地板上。
听差端来了茶具,斟了两杯,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骨瓷茶具相当精美,镀着闪亮的金边,小银勺子也精致可爱。若是在平时,冯世真定会对这茶具爱不释手。
“小姐贵姓?”对面那位男子端起了茶杯,轮廓分明的面孔在氤氲的水气中有几分模糊。
“免贵姓冯。”冯世真忐忑,眼角不住朝门口扫,“抱歉打搅了您。我该走了。”
她起身。站在门边的黑衣人往旁边迈了一步,挡住了门。
冯世真面色发白,有些瑟缩发抖。
“冯小姐不用怕。”男人低笑着,“把话说完了,我自然会放你出去。请坐。”
冯世真只得咬牙坐下,重新打量这个男人。
他看着不过而立之年,轮廓十分英俊,富贵且优雅,眼神却深如望不见底的寒潭,散发着幽幽凉气。
这个面孔有几分眼熟,也许在小报的花边新闻上见过。他十分富有,穿着名贵考究的西装,带着精致的腕表,包下礼查饭店这一套豪华奢侈的套房。
“我姓孟。”男人抿了一口茶,好整以暇道,“冯小姐寻容定坤,有什么事?”
冯世真见既然走不成,倒也镇定了下来,反问:“请问孟先生是容老板什么人?”
“故人。”孟绪安浅笑。他笑起来很好看,却依旧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十多前年,我和容定坤险些成为了亲戚。冯小姐找他什么事?我或许能帮个忙。”
冯世真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看了半晌,说:“我想问他,闻春里的大火,可是他指使人放的?”
她的直爽坦白勾起了孟绪安兴味一笑。
“若我就可以告诉你,就是他干的呢?”
“证据。”冯世真说。
孟绪安抬起手,手下立刻把一支雪茄递到他手上,点燃了。
香烟袅袅之中,男人缓缓道:“你既然能找到这里来,就说明你自己也查得差不多了。买闻春里地皮的大盛公司,是一家空壳公司。但是里面有个王襄理,只在签合同的时候露过面,他是容定坤的人。他实际上的职位,是三阳实业的总经理助理。而三阳实业由容氏集团控股。”
冯世真一言不发。
男人吐了一口烟,望着女孩紧绷着的脸,“而火烧闻春里的指令,是容定坤亲自下的。最初至少想吓唬一下住户,没料到老房子年久失修,最终酿成大祸。这事影响太大,就连容定坤也有些怕,于是对内下了死令瞒着。当初替他办事的那几个人,最近接二连三地也都不是失踪,就是死于意外了。”
冯世真强制镇定的表情这才终于被撕裂,露出了积压太久的怨忿和惊怒。
“孟先生如何知道得这么详细?”
“因为我的人在窃听他的电话和电报。”孟绪安抖了抖烟灰,仿佛说的只是一件极其简单平常的事。
“我听不懂这些东西。”冯世真站了起来,“谢谢您的款待,但是我真该走了。”
门口的黑衣人岿然不动,手放在枪套上,同冯世真对视。
背后,孟绪安慢条斯理地说:“如果说,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向容定坤报仇呢?”
冯世真转身冷笑:“也许我并不想向他报仇呢?毕竟,我如今家道中落,弱小无能。容定坤不需要动指头,而是吹口气,就能把我吹跑了。”
敲门声响起,套房里的另外一扇门打开,一个文书走了进来,递给了孟绪安一张纸。
孟绪安低头扫了一眼:“冯世真小姐,我并无恶意。我只是在向你提出一个互惠互利的建议罢了。”
冯世真清秀的脸霎时雪白。她进入这房间不过十来分钟,这男人就已查出了她的身份!
冯世真是个聪明且识趣的人。她稳住了呼吸,走了回来,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孟绪安露出赞许的笑容,越发显得友善可亲。
“冯小姐,我绝对不是容定坤的朋友。或许是命运将你安排到了我的面前。我之前安插在容家的探子被发现了,窃听设备也被拆卸了。我需要有个人进容家,做我的耳目。有必要时,还能做我的爪牙。”
冯世真深呼吸:“我只是个普通人,孟先生。你手里的资料上想必写得很清楚,我如今以教书为生。我做不了间谍。”
孟绪安照着纸念着:“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奖学金全优生,数学和英文双学位……冯小姐可是一位才女呀。”
“不敢当。”
“令尊身子可好?”孟绪安问,“钱还够用吗?住院费还欠着,药费没有结。纵使这些有你家的朋友慷慨解囊,令尊抽大烟的钱,总不好意思让别人也给付了吧?”
冯世真如坐针毡,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这种隐私被窥探、曝光,并且被拿来威胁的感觉,让她如临围墙,失去了安全感。甚至有那么一瞬,幼年时经历过的那种惊恐和绝望席卷上了心头,险些就占据了她的神智,让她差点失控。
“我并不是在威胁你。”孟绪安却是敏锐地观察出了女孩的异样,放低了的话语里含着安抚的意味,“我是想帮助你,进而取得你的帮助。”
冯世真回以挑眉冷笑:“这种话,放在实力极其悬殊的两人之中,并没有什么意义。”
孟绪安靠回沙发里,吸了一口雪茄,道:“我会给你钱,让你还债,同时可以供养照顾你的父母。而你则由我安排进容家,为我做事。我会保护你和你的家人。而不论你想怎么报复容定坤,我都会协助你。”
冯世真问:“容定坤怎么和你结得仇?”
孟绪安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哑声道:“他欠了我一条人命。”
“我不杀人。”冯世真立刻说,“我冯家世代行医,只救人,不杀人。”
“放心。”孟绪安勾唇一笑,“我也从来舍不得让美丽的女士弄脏了手。”
冯世真沉声道:“我不在乎容定坤的死活,但是,我一定要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我我只要他体会到被他残害的闻春里的街坊们、我们冯家所感受到的痛苦就行!我要听他痛哭,看他哀嚎。他忏不忏悔,我也并不在乎。”
“冯小姐果真是个妙人。”孟绪安将还剩一半的雪茄摁灭在了水晶烟灰缸里,“不贪心,知进退,果断勇敢,见好就收。我很喜欢同你这样的人合作。”
冯世真注视着这个神秘而又强大的男人:“你呢?你想怎么报复容定坤?”
孟绪安起身,走到窗前,撩了一下天鹅绒窗帘上的流苏。他望着窗外,目光悠远。
“我倒是很想看到,我同容定坤重逢时,他脸上的表情。”
水晶灯光芒璀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客人们齐齐让开,供这位姗姗来迟的陌生男客走过。
他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报社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镁光灯如花火爆炸开,此起彼伏。
永利银行是一家最近两年才出现的商业银行,有美国背景,实力雄厚,所以极其迅速地就在上海滩做大做壮,成为了一家赫赫有名的私人银行。在场许多人都同永利银行有过业务往来,却从未见过那个据说一直在美国,深藏不露的银行总裁。
和别的宾客不同,冯世真好整以暇地盯住了容定坤的脸。
他的脸色青灰晦涩,眼中血红,有那么一阵,难看得犹如被勒死的尸首。赵华安等人见了他的脸色,都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腰侧的枪套上。
孟绪安走到了台前,仰头朝台上的容定坤拱手一笑。
“定坤大哥,别来无恙。是我打断了你们?真是对不住。”
容定坤艰难而缓慢地控制住了面部表情,回以了一个僵硬的笑。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绪安老弟,我们待会儿再叙旧。来,先给孟七少上酒。”
孟绪安端着酒杯,冲正打量他的容太太十分绅士地欠了欠身。容太太想必是被他的姓氏勾起了一段不甚愉快的回忆,脸色也有些发青。
“这人同容家的关系想必不怎么好。”冯世勋对妹子说。
冯世真心道何止不好。这两家可是仇深似海呢。
孟绪安故意挑这个时机出现,就为了膈应容定坤。他如愿目睹容定坤惶恐失色时的样子。对于容定坤这样一位精明老辣、油滑内敛的人来说,人生中的失态恐怕屈指可数。今日就是其中一次。他看起来同当初第一次见到冯世真时极像,就像是见到了鬼一般。
“感谢……感谢诸位前来参加犬子的生日宴会。”容定坤的声音还有些发颤,“犬子十八岁成人的时候,还在学校苦读,未能大办,今日便借着他满二十岁,弥补回来。父母对儿女的希望,永远都很简单,希望这孩子将来能做一个正直体面的人,孝顺友爱,为家族、为国家争光。谢谢!”
掌声如雷。容定坤却是匆匆离了讲台。
容嘉上的目光追随着父亲狼狈的背影,接过了话筒。
“感谢各位长辈们对我的关爱,和朋友们对我的支持。请大家今日玩得尽兴。”
乐队指挥收到他的指使,立刻挥动指挥棒,热闹激昂的舞曲响彻整个大厅。砰地一声,香槟打开,众人欢呼。容嘉上顺着酒杯塔倾倒,淡金色的液体一层层盛满。
宾客们转眼就忘了刚才的那个小插曲,投入到了狂欢之中。
容嘉上下了台后,寻不见父亲。他想了想,让人把吴妈叫了过来,问:“你伺候太太的时间最久,对家里许多事一定比我了解。我看太太很不喜欢这位孟先生,你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么?“
吴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理所然来。容嘉上打开皮夹,抽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丢了过去。吴妈拽住了票子,这才笑呵呵地开了口。
“大少爷,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太太正怀着大小姐和二少爷呢。老爷在外面的书画社里认识了一位孟小姐,为了她一连大半个月都不回家。太太当时大着肚子去找孟小姐谈话,孟小姐都不肯离开老爷。说什么,反对包办婚姻,要自由恋爱。太太气得不行,再加上老爷当时生意上还出了差错,险些滑胎。后来……是王姨娘怀孕了,孟小姐才被气走的。这位孟先生,好像是孟小姐的弟弟。“
容嘉上一听是父亲当年的风流债,啼笑皆非,不再去管这个事了。#####
五十五
欢腾的乐曲和宾客们的笑声被厚重的书房大门隔绝在外。容家和孟家的手下分立书房外两侧,交手而立,手都扣在腰侧的枪匣上。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比起容定坤戒备紧张的神情,孟绪安显得轻松许多。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加了冰块,坐进了真皮沙发里。
“容大哥不如坐下来说话。”孟绪安翘起了修长的腿,“这是你家,外面又有上百宾客,我又能对你做什么?”
容定坤僵硬的面孔逐渐松懈下来,垂着的嘴角勉强翘了起来,恢复了他老成精明的常态。
“绪安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呀!”容定坤在对面沙发里坐下,如个友爱地前辈一般感叹道,“之前常在报纸上看到你,只当你回国不过做点小生意,没想到原来你就是永利银行的董事长。士别多年,自当刮目相看。你藏得可真够深的。”
“孟家瘦死的骆驼比马总要大一些。”孟绪安也笑得好似个关系友善的亲密后辈,“靠着家里的支持,做了一番事业,算不得什么成就,只能说是不至于愧对祖先罢了。”
容定坤干笑了两声:“这些年我也常想起你,还有你姐姐……青芝她,还好么?”
孟绪安晃着酒杯里的冰块,冷淡道:“大姐已经去世了。”
容定坤浑身一震,难以置信。而孟绪安平静的目光再度向他确定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容定坤肩膀颤抖着,问:“怎么都没人告诉我?”
孟绪安的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讥嘲的弯度:“容大哥若真关心大姐,自然会去打听她的消息,又何须等着别人来告诉你?”
容定坤无言以对,片刻后,才喘息着问:“什么时候的事?”
孟绪安说:“我们举家去美国后,她就病了。勉强拖了大半年,还是不行。走得倒挺安详的,也并没有再提起你。”
“那么早就走了?葬在哪里?”
“旧金山。”
容定坤耷拉着肩,长叹着:“真是没想到……她还那么年轻呀。我一直以为她过得好好的,在美国嫁了人,现在怕孩子都好大了。”
孟绪安眼神微微闪动,垂下目光,抿了一口酒。
“那绪安你……现在是专心在银行里做事了?”容定坤又问。
“孟家的生意摊子本来就小,又有从兄看着,不需要我做什么。”孟绪安说,“只是如今局势不大稳定,银行借贷风险大,又受打仗影响。稍有不慎,就容易赔得倾家荡产。我看容家倒是如日中天,今非昔比。改日还得向大哥好生请教一下生意经呢。”
“过奖。”容定坤后背浸出一层流汗,脸上松软的皮肉抽了抽,皱纹层层叠叠,疲惫老态越发有些掩盖不住了,“绪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后起之秀,才是未来之主。我这一把老骨头,早已跟不上时代了。”
孟绪安打量了一眼华丽的大书房:“这宅子是后来修建的吧。当年我记得,容家不过只是一栋两层小楼罢了。”
容家当年何止只有一间小洋楼。容定坤当时负债累累,家产已变卖得只剩一栋房子了。若没有孟青芝小姐的相助,容家早就破产。只是孟大小姐的一片痴情,却并没有换来容定坤真心,反而招来了人生中最大的羞辱。
“我对不起你大姐。”容定坤神情晦涩,痛心疾首,“她一心一意待我,我却不能回报她的情意。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想她的。可是我却没那个勇气去打听她的消息。我真没想到她会这么薄命……”
“得了!”孟绪安的嗤笑夹着碎冰利刃扑向容定坤:“容老板当初引诱家姐,哄得她抽上大烟的时候,倒是很有勇气呢。”
容定坤好似被人抽了一耳光,脸色铁青,半晌没说话。
孟绪安修长稳健的手端着酒杯,杯壁倒映着他英俊深沉的轮廓。
“孟家得祖宗保佑,苟延残喘。在下不才,也算将家业一点点重新振兴了起来。其实钱财都是身外物,但是镇家之宝,却不能流落在外。容老板,你当年从家姐手中哄骗去的那个战国金麒麟,如今在何处?”
门外乐曲戛然而止,屋内陷入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容定坤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猜你是为了这个事而来的。或许你不信,但是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那个金麒麟的下落。在我的困境之中,你姐姐把它赠我,让我变卖了还债。这金麒麟承载着我和青芝的情。我自打情况好转后,就一直想把它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