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家的震怒可想而知。容定坤一连数日都没有回家,好不容易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面色阴郁狰狞,如一头被惹恼了的猛兽,家里妻小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半分。

这也是容嘉上第一次主动参与了生意上的会议。

“孙少清上的是去香港的船。”杨秀成说,“但是中途靠岸的时候,我们的人上去找她,她却已经不在了。显然有人特意安排她逃走了。”

“查。”容定坤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目光阴鸷地盯着杨秀成和赵华安,“查出来谁干的,提头来见我。”

“是!”两大干将应下,匆匆离去。

容定坤唤住了杨秀成问,问:“冯世真那里,有什么异常?”

容嘉上浑身巨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他这时才知道父亲一直都怀疑冯世真,并且派了人去盯梢她。

杨秀成说:“盯梢的伙计说,她在红房子医院找了一份工作,每日老实地上下班,生活正常,也没有同可疑的人接触过。”

容定坤望向儿子:“很吃惊吗?”

也许真的是与生俱来,容嘉上忽然又冷静了下来,说:“换我也会这么做。”

容定坤点了点头:“她目前还算清白。但是,儿子,假如她真的来者不善,我不会因为她是你喜欢的人,就手下留情。”

容嘉上喉结滑动,眼神麻木:“我知道的,爹。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容定坤很满意,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

容嘉上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晴空。

天空中,白云如苍狗。

一群鸽子振翅掠过窗外,引得冯世真也驻足眺望。

医院的钟声敲响,清越悠扬,回荡四方。

第五章·重返容府

电车叮当响,摇摇晃晃地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

车厢里挤满了赶着上班的人。西装革履的银行职员,半旧大褂的报社编辑,抱着书本的学校教室。冯世真面前,还坐着一对学生情侣。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男孩粗黑,女孩白胖,凑在一起对比十分鲜明。两人却亲昵恩爱,依偎在角落里喁喁私语,像是一对挤着过冬的小鸽子似的。

电车转弯时,重心朝这边倾斜。男孩子伸出手,把女孩儿护在了怀中。

冯世真看得有点眼热,又觉得很温馨。

他们还小,也许将来并不能在一起。但是有什么妨碍呢?至少在生命中的这段日子里,他们填补了彼此的空白,抚慰了对方的寂寞。

“今天怎么到处都是巡捕房的人?”有人在小声问。

“没看早报吗?”乘客说,“凌晨的时候,闸北那边动乱了。工人和警察起了冲突,闹得好大,我家都听到枪声了。”

冯世真有些意外,家住在西边,离闸北挺远的,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暴乱。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是工人起义,为了支持北伐。但是没成功,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嘘……”

电车到站,冯世真下了车便立刻买了一份报纸。报纸头条就用粗大黑体印着“闸北暴动被镇压”等字样。

上海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常有阴雨,冷风阵阵,浸入骨缝。医院的红房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十分醒目。

冯世真一边翻着报纸,一边朝医院大门走。

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报纸抽了去。冯世真吓了一跳,扭头见是冯世勋,这才松了一口气。

“哥哥做什么呢?”她嗔道。

“走路看书不看路的毛病总不改。”冯世勋不悦地捏她鼻子,“我在车站就等着你了,你愣是一眼都没看到我?”

今天是冯世真第一天上班,做兄长的一早就来车站接妹子,却见妹子拿着份报纸就从自己眼前走过,气得啼笑皆非。

“好啦,别生气了。”冯世真急忙笑,把装着铝饭盒的袋子塞进了冯世勋的怀里,“妈妈包了包子,是你喜欢吃的香菇猪肉馅儿。还有我亲手给你磨的豆浆。这个赔罪够不够?”

饭盒一打开,生煎的香味扑鼻而来。冯世勋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先放过你了。”

兄妹两并肩走进医院。冯世真问:“哥,知道昨晚闸北的事了吗?我在电车上就听到有人议论?”

冯世勋神色一黯,嗯了一声,“牺牲了不少人。”

“都是些什么人?”冯世真好奇。

冯世勋捏着饭盒袋子的手微微颤抖,“是一群……为了理想和自由,不惜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人。”

冯世真诧异地打量他,「你怎么??」

“世真,早呀!”两个女职员笑着经过,目光却全都朝冯世勋瞟去。

冯世勋回过神,那怨忿的表情仿佛只是个错觉,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温柔地抚了一下妹妹的背,“你该上去了。第一天上班,可不能给上司留下迟到的坏印象。”

冯世真迟疑着,随着女同事们一起走上了楼梯。

冯世勋将报纸揉皱,一把丢进了垃圾桶里,沿着急症室的走廊大步前行,英俊的面孔布满阴鸷。

冯世真因为英语很好,被分给一位妇科专家做秘书。对方是个犹太老头,温和幽默,十分好相处。冯世真每日工作也很简单,不过是接待来访的病人,接电话,整理一下医案。机械地,毫无技术含量的,无限地重复着,也永远不会有什么提升。

虽然知道自己这份工作不会做长久,可是冯世真还是早早地生出了疲怠之意。她渴望着能有所成就,哪怕只是一点点细微的,不能被世人记住的成就。但是也是她区别于平庸者的一点证明。

午休时间,冯世真和女同事一起去食堂吃饭。她们说笑着下楼,忽而一个青年从拐角急匆匆而来,同她擦肩而过。

冯世真好似被人一把扯住似的猛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那穿着西装的青年大步跨上楼梯,侧脸转弯时一晃而过。

抹着头油的头发,高却干瘦的身材,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

冯世真转回了头,深呼吸,自嘲一笑。

冯世真,你越活越傻了?红房子是妇幼医院,他就算生病了,也不会跑到这里来。

离开容家已经好些天了,冯世真再没有容家半点消息。容家派来盯冯世真的人还没有走,却是越发吊儿郎当。冯世真自己就可以轻易地甩了他,去和孟家的人接头。

孟绪安的人只告诉她货的事已经解决了,却不肯说半点细节。容定坤丢了那位大帅托他运的货,钱财和信用都受巨创,怕不付出血本是无法挽回这个损失的了。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容嘉上会如何。

容定坤毕竟是他爹,容家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可以愤世嫉俗,可以叛逆不羁。但是以冯世真对容嘉上的了解,若真的遇到了困难,他也会挺身而出,承担自己身为长子的责任。

因为他骨子里还是有着军人的坚毅和担当。

哪怕这个家漠视他,排挤他,他还是会去守护它。不被重视的孩子,往往会更加努力,力求得到肯定。

冯世真想到了容嘉上生病时的那个煎熬的夜,想到了黑夜中对面孤零零的灯。

如今她已经离去,那个青年是否会怀念对面的那盏灯?#####

四十九

容太太觉得自己大势已去,便赌气称病,把管家的事全推了出去。日常的事有管家们操持,可下个月大少爷的生日宴会,却不能没有人主持。

管事趁着容定坤难得回家,前去请教。容定坤烦不胜烦。他想指派大姨太太来做,又想到王氏那小家子气,恐怕办不出个什么气派的宴会。还是杨秀成提议让容芳林来试试。

“芳林已经十六岁了,再过几年,也该嫁人了,现在学着操办点家宴正是时候。况且到时候多少名门权贵都会来,也正是芳林崭露头角的好机会。所谓一家好女百家求,芳林若是能有个好名声,定能寻个好婆家。再说,太太再不管事,也不能眼看着芳林把宴会办砸了的。”

容定坤心想有理,便这么吩咐了下去。

容家姐妹正在书房里上课,管事地来通报了,容芳桦哈地一声笑出来,对冯世真道:“先生果真料事如神!”

冯世真笑道:“我看这是个极好的锻炼的机会。你们两人以前也主持过茶话会的。”

容芳林愁苦地说:“以前的茶话会不过请十来个同学玩罢了。这次爹爹可是打算请遍整个上海滩的。中外宾客算一起,少说也要有一两百人了。”

“放心。”冯世真安慰道,“我觉得太太不会不管的。”

果真如杨秀成所料,容太太再赌气,也不能不帮着亲生女儿。她把大姨太太派去帮容芳林,又因为觉得冯世真能干又细心,也请她来帮衬一下。

东家太太有求,冯世真自然应允。

书房开辟成了指挥室,容芳林在里面发号施令。听差的,老妈子们,接了她的命令立刻行动起来。而冯世真和大姨太太就是容大小姐的两大军师,为她出谋划策。

秋高气爽,晴空如洗,秋菊绚烂如骄阳。小姐太太们却都没有出游的心,聚集在书房里开会。

书房里架起一个大黑板,上面贴满了纸条,书桌张堆放着各个店家送来的沉甸甸的样本。

“午茶和晚餐都从礼查饭店定。英式的午茶,法式晚餐。饭店明天就会把菜单送过来。记住,先让老爷过目,再给太太看。”

“宾客名单也还需要让秀成哥哥过目一道。”

“对了,宾客有对饭菜过敏的,要标记出来。”

“不要用桔梗花,这花臭得很。大哥喜欢什么花?”

“问过了,他说任何花都讨厌。”大姨太太抿嘴笑。

“用康乃馨。”冯世真敲定,“浅绿色的,只用来妆点餐桌。舞厅里可以摆粉芍药和百合,用玫瑰也没关系。芳桦计算一下数量,让听差的今天就要打电话去花店下订单。”

“餐桌布,选哪块?”

“象牙白?”

“又不是结婚,用浅金色好了。”

……

“先生快来,饭店把试菜和酒都送来了,一起来尝尝!”

容嘉上路过书房门口,听见里面热闹得后,探头望了一眼。

女人们在试吃酒菜,也不知道吃到了哪道菜,齐齐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急忙吐了出来。

冯世真赶紧喝了一口香槟,随即露出惊喜之色。

“这个不错,记得添到名单上去。”

“小姐请再尝尝这红酒。”饭店的经理热情地推荐,“这酒配晚餐那道碳烤小羊排再合适不过。”

容芳桦都已经喝得脸颊红扑扑的,笑道:“快快!还有甜点呢,快端上来!”

精美的蛋糕点心装满了一整个推车,送了过来。女人们哪个不爱甜点,全都发出了欢呼声。

容嘉上笑着摇头,目光在冯世真伤疤脱落却留有红痕的脖子上稍作停留。

“大哥。”容芳桦发现了他,“我们一会儿约了兰馨姐去逛先施百货,你也一起来呀。”

杜兰馨的名字像是个警钟,当地一声在容嘉上的脑海里敲响。他一脸温柔的浅笑好似被大浪一阵冲走了,冷淡道:“我要去公司,没有空。”

因为容嘉上在查奸细的事上处理得很好,很得容定坤肯定。容定坤觉得既然儿子本身功课优秀,不用补课也能上名校,便停了他的课,让他先跟自己去商行上班,先熟悉一下自家的生意。

容嘉上的变化对于容定坤来说,是最近诸多不顺之中唯一的惊喜。容定坤对长子还是寄予了深厚的期望,本来以为还没有长大的儿子,其实早就已经懂事,并且出乎自己意料的优秀。容定坤的感觉不啻于中了彩票一般。

容嘉上聪慧、冷静、稳重,正具备一个优秀的继承人的要素。也许他还比较稚嫩,缺乏经验,但是没有关系,容定坤已经决定亲自培养长子,倾囊相授,要将儿子培养成为容家下一任掌门人。

容嘉上早就知道家里背地里的生意,但是如今才真正接触到核心,参与到那一部分生意的日常运作之中。

容定坤是个谨慎的人,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在南边还有鸦片园子,出产上好的云土。但是他不贪,不会轻易铤而走险,所以他的根基很扎实。这也是他之前丢了那么大的货,但是还能坚挺住的原因。

“要重新取得曹大帅的信任并不容易。”容定坤对儿子说,“我们现在为他运送军火,几乎是做无偿生意。”

容嘉上问:“这场仗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这条线不会成为一个无底洞?”

“自然不会永远这么白做下去。”容定坤拿了一份机密情报给长子看,“很快,曹家就要赢了。丰厚的回报指日可待。家里奸细的那条线,你查得怎么样了?”

容嘉上笑道:“我找个了小子装死一吓,姓郭就把什么都说了。我们按照他的描述,正在找那个接头人。我们初步怀疑育婴堂里的一个会计,但是跟人的时候跟丢了。”

容定坤说:“我们在明,对方在暗。至少家里清洗过后,将这条线斩断了。家里你盯严一些,新填补进来的那些佣人也未必靠谱。那个偷情报的人,也有可能还留在府里的。”

父子间有片刻的沉默。两人都想到了那个斯文清秀的身影。

“你的那个女老师……”容定坤沉吟。

“她通过了测谎。”容嘉上下意识替冯世真辩护,接触到父亲不悦而严厉的目光后,又不情愿地补充道,“我会留意她的。”

容定坤点了点头:“不要让私情影响了你的判断力,儿子。女人嘛,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她若有问题,是绝对不能留的!再说了,如今你和杜家小姐的婚事,也该提上议程了。”

“是不是还早了点?”容嘉上眉头轻皱,“我毕竟……”

“我们需要杜家放贷款。”容定坤的语气充满了不容拒绝的严厉,“你当初也是亲口对我承诺了的。我让那个女人回容家,你就听我的话结婚。怎么?冯小姐还把你独占住了?”

“没有的,父亲。”容嘉上平静地说,“我和她关系清白。”

容定坤不禁讶然:“这点不像我儿子呀。”

容嘉上不大想讨论这个事,宁愿把话题引回到婚约上:“那么,和杜家这婚事,是已经完全谈妥了?”

容定坤说:“律师已经把结婚合同拟好了,回头你看一下。过几日去杜家拜访,顺便把合同签了。正好你要办生日宴会,就在宴会上把婚约公布了吧。”

这们婚事如同一门生意,连合同都准备下了。将来出了变故,不用夫妻吵架,自有律师上阵厮杀。多么文明!

容嘉上一声哂笑。

这日容定坤有应酬,在张园吃饭,把容嘉上也带了去。众人见了一表人才的容家大少爷,都交口称赞。席上还有个花旗银行的洋大班,刚来中国不久,中国话说得不溜。容嘉上全程和他用英语交流,顺便帮着翻译。

外界盛传容家大少爷是个连中学都差点混不毕业的废柴,可那些大学生也未必有他英文这么纯正切流利。容嘉上今日的表现,重重地抽打了那些人的脸。容定坤看着众人惊艳的目光,好生得意,甚至不禁有几分怀念早逝的发妻了。

饭后容定坤要打牌,容嘉上便先告辞回家了。

容府如往常的这个时刻一样安静。容嘉上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时,忽然听到一阵轻幽的乐曲声。

他寻了过去,推开了书房厚重的大门。悠扬的乐曲如水一般流泻了出来。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瓦数不大的水晶吊灯,整间屋子都被笼罩在蜜色的光芒之中。

冯世真穿着一条淡青色的连衣长裙,背对着大门,一手端着一杯红酒,正在黑板前书写着。

留声机上的音乐舒缓悠扬,冯世真一边写写画画,头随着节奏轻轻摇摆。她一贯盘起来的头发放了下来,扎成一条蓬松的麻花辫,搭在肩上。这让她的背影看起来,又窈窕,又慵懒,令容嘉上的胸膛一下就热了起来。

仿佛心有灵犀,冯世真放下粉笔,回过头来。

四目相接,两人都沐浴着昏黄的灯光,面孔年轻而美丽。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忙?”容嘉上走过来,朝黑板上看了一眼。

上面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纸条,写的都是舞会的事项。其中有个时间表很有趣,清楚地标记着几点接待来客,几点上茶点,几点吃晚饭。甚至写清楚了几点几分的时候让容定坤发言,再让容嘉上发言,然后众宾客祝贺容嘉上生日快乐。

“芳林她们出去逛百货公司还没回来。”冯世真的声音也带着懒洋洋的感觉,像浸在酒里一样,带着一股花的醇香,“我要把在舞会上放的歌曲挑选好。你喜欢什么曲子?”

“我没什么讲究。”容嘉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温润如秋水的双眼,“先生,想好送我什么生日礼物了么?”

冯世真望着容嘉上,忽而嫣然一笑。容嘉上只觉得满间书房霎时鲜花开遍,一股温水注入进了血管里,令他浑身充满了难言的力量。

“你放心,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定送你个称心如意的。”冯世真的身子轻微摇摆,像是站不稳。她一贯端方自持,从来没有这么轻浮过。

容嘉上的目光移到桌子上的空红酒瓶,明白了过来。

“先生喝了多少酒?”

“不多的。”冯世真笑得无知无觉,好似秀丽的昙花在烛光下绽放,“红酒度数又不高。我是能和我爹还有我哥抱着白干瓶子对干的人呢。”

容嘉上啼笑皆非,但是他很喜欢冯世真这微醉且倔强的模样。她眼睛里有着暖融融的碎光,似迷离似清醒,充满了难以捉摸的神采。

一曲结束,短暂的停顿,再度响起。

这是一首舒缓柔情的华尔兹,吉他轻响,淳厚的男声深情地唱着情歌。

窗外是暗沉沉的寒夜,疾风如哨。屋里温暖如春,柔光醉人,酒香飘逸。

容嘉上拿过冯世真手里的水晶酒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牵起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冯世真眼波荡漾,一抹光如流星闪烁而过。她缓缓地,把右手放在了容嘉上的手心里。

手臂一拉。年轻的女子轻盈地转了一个圈,被男人搂进了怀中。

十指交握,两具身体亲密贴合,体温隔着层层衣料融在了一起。

冯世真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有点醉了。她好似并没有迈步,可是头顶的吊灯,周围的一切,都围绕着她开始旋转。但是她并不用担心跌倒,因为男人搂着她的腰的手是那么有力,几乎是禁锢着她,生怕她逃走一般。

她觉得很安心,将自己交付了出去,跟随着容嘉上的脚步,任由她将自己带到任何地方。

这一刻,她终于不用再思考,不用去提防。她像一只飞倦了的鸟,终于寻到了可以落脚的枝头。

青年的胸膛坚实而温暖,心火热地跳动。他们仿佛回到了初识的那一刻,谁也不认识谁,却又像相识已久的知己,熟知对方的一切,无须刻意,就能迈出配合的脚步。

灯光在水晶坠子上折射着,交织成光茧,将两人笼罩住。

他们的面孔靠得极近,鼻尖偶尔会轻轻蹭着,呼吸交错。舞曲还没有放完,他们却已经停下了脚步,温柔地相拥着,半阖着眼,仿佛沉浸在了梦中。

容嘉上注视着冯世真湿润嫣红的唇,小心翼翼地向前凑去,又怕惊动了她,怕太唐突,脖子又缩了回来。

一声响亮的车喇叭如利刃一刀切断了书房里旖旎的情愫。容家姊妹欢腾的笑声传来。#####

五十

“先生?”容芳桦在大声嚷嚷。

“这里。”冯世真应着,飞快地自容嘉上的臂弯中挣脱,连退了好几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容芳桦戴着一顶新帽子,两手都拎着袋子,兴冲冲地奔进书房。

“你今天没和我们一起去真可惜了。大哥也在呀?”

容嘉上一脸没好气,转身倒了一杯红酒,大口喝着。

容芳林跟着走进来,也是一副满载而归的样子,“我们今天认识了一个好有趣的新朋友!”

冯世真笑着接过袋子,问:“怎么有趣法?”

容芳桦说,“我们从百货公司出来,兰馨姐请我们去大华饭店吃下午茶。结果就在路边等司机开车来的时候,遇到一个冒失的年轻人。素不相识的,却跑来对我们说教。”

“说什么?”冯世真好奇。

“说我们太奢侈!”容芳林气道,“说什么现在各处战火连绵,百姓民不聊生,我们却还过着铺张浪费的生活,十分可耻。你说这人是不是莫名其妙?”

其实冯世真对这番话深以为然,便避开了问题,问:“那然后呢?”

容芳桦说:“我们当然烦得要死,丢给他两块钱想打发他走。结果那人还越说越来劲了。就这时,有一位小姐路过,见我们有麻烦,就让她的司机过来,把那人赶走了。我们就这样和那个小姐认识了。”

容芳林也兴奋地说:“那是位日本小姐,姓桥本,人可有趣了。她请我们去她家开的服装店玩,还给我们试穿了和服。东瀛人的衣服,穿着麻烦,可打扮起来真漂亮!”

“桥本小姐说她之前家在东北,才刚来上海,正愁没有朋友呢。”容芳桦道,“她可真是个玲珑人,什么话你没有说出口,她就已经猜到了。她说她家刚在西郊买了个大庄子,想邀请我们下周过去打野鸭呢。”

“你们两个听到枪响就要捂耳朵尖叫的,还打什么野鸭?”容嘉上嗤笑,“不过是个西郊的庄子,我们家还有两个呢,平日也不见你们想去。”

“我们明天就找赵叔教我们打枪!”容芳林哼道,“我们已经邀请了桥本小姐来参加生日宴会。到时候大哥见了她,就知道她有多好了。”

两个女孩被兄长扫了兴,气呼呼地走了。

冯世真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笑道:“你也是。她们交了新朋友,应当替她们高兴才是。”

“听起来不过是个油滑的日本女人罢了。”容嘉上冷笑,“日本这些移民,在国内到处卖地建厂,在东北种鸦片,剥削劳工。我看他们狼子野心,将来定会弄出更大的事端来。你等着瞧吧。”

“又不是什么好事,我可希望你的话不会应验。”冯世真又在心里补了一句:你自家不也种鸦片,运军火,放高利贷。一丘之貉,有什么好互相歧视的。

容嘉上大概也想到了这一层,没说话了。

“早点休息吧。”冯世真朝门口走。

“唉……世真。”容嘉上忽然唤。

冯世真回头,而后才反应过来,他直呼了自己的名字。

容嘉上同她隔着半个书房对望,目光带着依恋。冯世真以为他要挽留自己多陪他说说话,可是他没有。他只是轻柔地说:“晚安。”

随着生日宴会的临近,容家终于从先前压抑紧张的气氛中缓和了过来,重新恢复成了往日的那个点缀着鲜花、飘荡着音乐的乐园。

冯世真记得,那段时间屋子里总在放留声机,从早放到晚,曲目从不重复。

乐曲仿若一条无形的丝带,在空中轻轻飘扬,轻快的,舒缓的,激昂的,充斥着容家每一处。贯穿了时空,连接了光阴的彼端,仿佛永不消逝的悸动。

容嘉上穿着笔挺的西装,匆匆走下楼,一边将风衣披在肩上。

听差的为他拉开大门。草坪上,冯世真正和容家姐妹在前院里指挥着听差的往树上悬挂彩灯。

金灿灿的秋阳照在她雪白的毛衣和深蓝色的长裙上。她仰着清秀白皙的脸庞,笑容明媚。

容嘉上快步走过,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微笑着点头致意。